?“你这是……”武岳阳挠挠头,“你是打太极的?”
老人满脸的不悦,皱着眉头训斥,“数典忘祖!正一!天师道!”
“哦,天师道怎么做起了强盗的买卖?”武岳阳满面真诚地问。
老人恨不得一拳将武岳阳可憎的脸面打进肩膀,他向前一步,武岳阳缩身向后躲,幸好老人只是用脚挑起长袍,阴着脸摔在他身上。瑟瑟发抖的武岳阳将长袍抖开,裹在身上。
“你是不是有满肚子的疑问?”老人问。
武岳阳点点头。
老人仰起头,微微合眼。
四十多年前,武团长还未出生,龙虎山正值第六十二代天师张元昭掌教时期。张元昭生逢乱世,中年承接龙虎符,继任天师,掌管正一派。其人勤勉谦和,精研道术,终日与众弟子编订修补被太平军烧毁的道门典籍。
由于张元昭忙于恢复张家祖业,平日里或于书院修补典籍,或外出筹集募捐银两,鲜有闲暇享乐,因此夫人贾氏始终不曾生育。眼看张元昭年过而立,膝下却仍无子嗣,而张元昭堂第张元顺看守活人坑,立誓终生不娶。族中长者便合议做主催迫天师娶了书院中的丫鬟陶喜墨。
喜墨过门后很快便有了身孕,怀胎十月,产下一子。天师张元昭欣喜异常,觉得这孩子是老天对他最大的恩赐,便为此子取名张天赐——如果当时天师能预知此子会夭折的话,他断然不会为他取这样的名字。
天师有后,传承有人,这是张家的喜事,也是正一派的盛事,族人大多欢喜,除了一个人,大夫人贾氏。
贾氏知道自己不生育可不是因为身子有恙,而是因为张天师很少跟她同房。她怨憎着喜墨,认定是喜墨勾引了天师冷淡自己,因此平日里有事无事寻找借口打骂喜墨母子。
喜墨穷苦出身,为奴为婢伺候人惯了,挨打受骂本是常有之事,如今作了二夫人,由伺候别人转为被人伺候,已颇为不安,受大夫人些责怪,觉得是情理之中的事,哪敢找天师评理告状,只是逆来顺受,一心落在孩子身上。幸好天赐聪明活泼,深受族人喜爱,大夫人贾氏倒也不敢过分欺压。
天赐两岁时,大夫人贾氏竟然出人意料有了身孕,转年开春诞下一八斤重的大胖小子。尽管贾氏不同意,天师还是给这个孩子取了个偷懒的名字——张八斤。
两年后,喜墨又添一子,此子即为日后的武团长,他在张家的名字是张金栓,族人习惯喊他“小三子”。
龙虎山张氏一脉向来人丁稀少,不想这一辈儿却颇为兴旺,可欢喜之余,族中仍有长者表露出一丝忧虑,“子孙多,易纷争”,张家虽然有“家传长子”的惯例,可是贾氏生性好争,日后恐怕少不了一场争斗。
果然,在天赐八岁该入内院读书时,大夫人吵着也要送八斤一起进内院,八斤刚满五岁,显然与族中规矩不合,然大夫人以八斤聪慧早熟为说辞,执意要八斤进内院。天师坚决不肯,大夫人闹了月余方才罢休。
却说天赐聪颖好学,入内院后更加勤奋,无论习文学武总能举一反三,天师对他尤其宠爱。然好景不长,世事难料,天赐九岁时,因天热去泉中戏水,竟溺水而死。
其时天师游历蜀地,闻噩耗赶回已有月余,正逢三伏天气,恐尸体腐臭,族人已将天赐入殓送入悬崖活人坑。天师竟连此子最后一面也不得见,从此心灰意冷。
另两子天师都不甚喜欢,张八斤贪吃嗜睡,武团长憨直粗钝,两人身上都缺少灵性,难成“载道之器”,因此他对这两个儿子都不亲近。
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喜墨悲痛欲绝,可是她顾不得过多伤心,她还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她不容有失。喜墨恳求天师让她到山下长住,武团长由她亲自抚养。
山下屋舍简陋,冬冷夏热,蚊虫繁多,天师恐母子二人受苦,并不同意。喜墨见天师不允,便一下一下不停地跪在地上磕头,额头磕破,血流脸颊,却仍旧“咣咣”地重磕下去。
天师见喜墨抱着磕死的决心来求自己,忍不住追问喜墨为何定要搬下山去。喜墨犹豫了片刻,回答说不想待在山上,看到什么都会让她想起天赐来。天师长叹一声,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无奈下只得同意。当下他吩咐工匠去山下修葺屋舍,叮嘱账房每月划拨钱粮。
母子二人在山下定居下来,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却也不至于受冻挨饿。喜墨本是书房丫鬟,读书识字,便亲自教武团长认字,绝不许他到山上玩耍,待到武团长稍微年长,便送他到县里跟剪了辫子喝过洋墨水的先生读书。
由于路途较远,年少的武团长便住在教书先生家里,逢年过节才回去和母亲团聚,他很少看见天师下山来屋里稍坐,因此在他的记忆里,对天师老子的印象并不是很深。他一直认为,这个天师老爹对他来说有或者没有都是一样。
民国五年,公元一九一六年,十七岁的武团长回龙虎山过春节。可等候武团长的不是母亲欣喜的笑脸,也不是甜美可口的饭菜。武团长站在门口,他见茅草屋里站满了人,屋子中间摆着一副冰冷冷的朱红楠木棺。
“小三子,你怎么才回来啊?你二哥去县里给你送信,寻了一天也没寻到……”一个颧骨高耸的远房婶子大哭着迎向武团长,不停地轻轻拍打他的肩膀。
“三子呦,苦命地娃呦。”喜墨娘见外孙回来了,刚收住的眼泪,又连串扑簌簌落下来。
武团长一步一步挪到棺椁旁,伸手拿过灵位,上面清晰地刻着“张陶式”字样。武团长缓缓放下灵位,两手扳住棺盖,猛地掀落在地上。众人没想到武团长会作出如此举动,纷纷惊叫出声,更有两个女人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几个年长的族人走近安抚武团长:“小三子,让你娘安心地去吧。”
“人死不能复生,莫难过了。”
武团长看着棺内母亲发黄的面孔,伸手去握她的手,着手处冰冷僵硬,武团长双目圆瞪,转头问外祖母:“我娘是谁害死的?”
喜墨娘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外孙会这么问,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武团长见外祖母犹豫不说,以为自己猜中了,叫道:“姥姥莫怕,是不是贾绣花?”
喜墨娘惊慌失措,连连摆手道:“可不敢乱说。你娘是伤了重风寒,硬撑着以为能挺过去,不想烧坏了肺,咳血而死。”
“风寒何至人死?”武团长为母亲捋了捋碎发,在她脑后摸出一块纸屑,用手捏到面前细看,“这符纸是怎么回事?”
“头几日你娘喝了些驱寒汤,病情稍有好转,大夫人见春节将至,不想让你娘将病带到明年去,便去法篆局为你娘求了一张祛病灵符,可还是没能令你娘好转过来。”喜墨娘擦拭着眼角道。
“怕那灵符就是害死我娘的毒药!”武团长道。
“后生无理!小三子,你怎么能这样说,大妈妈平日里对你们照顾是少一些,可她跟你们又没有仇怨,干嘛要害你娘?话说回来,她又哪有那害人的胆子?且说这灵符,我知道你们这些后生读过洋人的书,从不信这些,可咱敞开来说,这屋子里都是咱们自己人,谁不知道这符水即便治不好人,却也不会加重病情,哪有害死人的道理?”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枯瘦老者忍不住驳斥道,武团长识得此人,他是贾氏的堂兄,在敕书阁作看管。
“是啊是啊。”大伙附和道。
“我说不过你。”武团长扭头不跟他争辩,问喜墨娘,“张元昭呢?”
喜墨娘来此照看闺女才区区数日,哪里知晓天师的踪迹,他抬头看向山羊胡。
山羊胡不急不缓地道:“天师去湖南祈雨,过些时日才会回返。”
“他不在,有人就有胆害人!”武团长分开众人,大步走出茅屋,甩开膀子,向天师府跑去。
“拦住他,这孩子一准是去府上找大夫人了,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快追上他!”山羊胡颤巍巍地喊道。
武团长一路飞奔,直闯天师符后厅。
正是天色刚黑,戌时。东厢房只有一间亮着灯,武团长过去一脚踹开房门。屋里贾氏和她的儿子张八斤正对坐在圆桌两边说着话。门突然被踹开,吓了两人一跳,先后站起。
“贾绣花,我娘是不是你害死的?”武团长指着贾氏怒问。
贾氏呆立当场,张八斤瞅瞅武团长,转头瞅瞅他娘,木然道:“二妈妈不是害重风寒病故的么?”
武团长却不理张八斤,依旧怒指着贾氏大吼,“你害死了我大哥,又害死我娘!你来杀我吧!”
贾氏气得浑身哆嗦,好半响缓过气来,“你血口喷人!”
武团长暴跳着上前来,“你来杀我!你来杀我!”
张八斤挡住武团长,不让他靠近贾氏。武团长抡起一拳打在张八斤左腮处,张八斤登时气恼,按住武团长双肩,将他推出屋去,他肥头大耳,身形能装下武团长,武团长力气不敌张八斤,却丝毫不肯退缩,一味拳打脚踢。张八斤挨了些拳脚,搂上去将武团长扑倒,兄弟两个在地上打起了滚。
庭院西北角的假山后,一个蒙脸的黑衣人如狸猫般窜上房檐,悄无声息地溜走了。他后背上长刀的刀柄包铁映着明月划出一缕寒芒,却没有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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