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田野间,鸡鸣三声。
泥泞的阡陌小路上还是昏黑的,但是已经有勤劳的农人驾着牛车赶去田中。此时,一旁的房舍里传来响动,有人拖沓着鞋子走动着,不一会儿,烛光幽幽地从纸窗里透出来。房内夹杂着低低地交谈声,两人没有交谈很久,便传出了争吵声。
顾涟漪便是在阿爹的呵斥声和阿娘的哭泣声中醒过来的。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知道爹娘又在为自己的事争吵了。不算厚实的黄土墙无法挡住阿爹的声音,低沉的声音就这么轻易地传进自己耳中,“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让良儿爹娘在地下也不安心吗?”
阿娘呜呜地哭着,“那也不能让涟漪受活寡啊,在那种地方谁知道还能活几天啊!”
皮肉被抽上的声音突然传来,接着就是阿娘骤然提高的哭声和桌椅被撞移位的嘈杂声。顾涟漪就这么睁着眼,望着黑暗中还看不太清的屋顶,眼里涩涩的。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之前爹娘还只是私下里偷偷商量,现在早演变成每日的争吵和打闹。
这样的情况,从阿良离开村子,征军的那一天开始。
没一会,天就蒙蒙亮了。顾涟漪听到爹娘房中的声响渐渐安静下去,木木地起了床,自己要赶紧给爹娘做早饭了。匆匆打水洗漱后,将蓬松的头发整理后束成发髻,便披上外衣准备出去。“阿姐,你要去烧饭了吗?”床上刚睡醒的小弟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问道。
顾涟漪一边拉开房门,边说道,“嗯,你也快起吧,水打在盆里了。”说罢,便跨出房门,走到伙房里。阿娘已经起了,正在水缸旁泡着糙米,家里早上的吃食就是泡饭,需要先把生硬的糙米泡软才能煮食。顾涟漪见阿娘脸上还留着红红的掌印,也没有多问,只喊了声阿娘便走向柴火处,往刚升起的炉火里一下一下添柴。
孟母麻利地择着野菜叶,见女儿闷声不响坐在那里,便搭话道,“涟漪,你再过俩月就十九了吧。”
手上动作顿了顿,顾涟漪嗯了声,接着往火里扔着枯柴。孟母停下手,颇有深意地接着说道,“村子里像你这么大的姑娘,娃娃可都满村跑了。你不会打算一直这么耗下去吧?”
顾涟漪只当没听见,站起身往锅里加了勺水。孟母见女儿这不开窍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阴阳怪气地说,“你这么大姑娘再不嫁出去,村里可是会笑话你娘老子的!再说了,过几年你小弟也要说亲了,都得靠着你的聘礼钱,家里哪有闲钱给啊!”
见顾涟漪依旧低头做事,孟母重重哼了一声,“我告诉你,你那小姐们儿茯苓可是定亲了,这月初八就嫁了。”说罢也不管其他,嘟嘟囔囔接着择起菜来。顾涟漪听到阿娘的话,猛得将手里的柴木折断。望着不断升起的炉火,突然觉得自己全身冰凉透骨。
趁着爹娘下田干活,顾涟漪赶忙锁了自家屋子,快步往西头走。走了一阵子,顾涟漪就看见了布满青叶藤的小院,连声大喊起来,“苓子!苓子!你在家吗?”没喊两声,院门从内打开,探出来一个清秀少女,见到屋外的顾涟漪,赶忙将门打开,“顾姐,你怎么来了?”
顾涟漪拉着茯苓,往屋内伸头瞧了瞧,小声问,“你家中有人吗?”茯苓笑了笑,“没人呢,爹娘都去田里了,最近忙得紧。走,咱们去屋里说话。”顾涟漪应声,随茯苓进了屋。
刚进门,就看见床上堆着大红的绸布,嫁服的样子已经粗略做出来了。顾涟漪望着满屋贴着喜字的物件,怔了半响,问道,“苓子,你真的要嫁人了?”
茯苓低了低眼,坐在床头,轻轻点了点头。顾涟漪走上前,一把拉住茯苓的手,“你要嫁给谁?你不等王虎哥了吗?”
茯苓眼睛一红,别过头去,不看身前的顾涟漪,低声答道,“我爹不让我再等下去,说我没那个将军夫人的命,”说到一半,茯苓声音哽了哽,接着道,“村子里其他的姑娘都嫁人了,我实在没法子。再说,李瑞家也挺好,嫁妆送了整整三大箱子。”
越说着,茯苓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竟直接扑在枕头上,嚎啕大哭起来,“顾姐,我心里苦啊!我哪是不愿等王虎,我是等不起啊!阿爹阿娘成天逼我嫁人,我若是不嫁,又能怎么办?”
顾涟漪坐到床上,一把抱住痛哭的茯苓,眼泪也刷刷往下流。顾涟漪啊顾涟漪,你自己又能怎么办呐!
从茯苓家回来后,顾涟漪话也变得少起来。除了平时吃饭干活,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为茯苓绣鸳鸯荷包当做新婚礼物。常常绣着绣着,顾涟漪就开始自顾自地发呆,望着手里大红的刺绣,她觉得心里像被针狠狠扎过,疼痛感尖锐又延绵。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阿姐阿姐,你看!”小弟兴奋地跑到顾涟漪面前,将自己手里的小玩意儿举起来,“这是阿娘刚刚给我剪的头发,说二月二剪前发,以后就能做大官呢!”
顾涟漪看着一束用红线缠绕起来的细发,眼里酸楚难忍,抱着小弟软乎乎的身子,闷声哭起来。小弟被自家姐姐的反应吓到了,小大人似的拍着顾涟漪,“阿姐不哭,待会我让阿娘也给你剪。”
顾涟漪哪里是为了这个?只是一到了二月二,自己就会想到她那远在塞北,杳无音信的范良。
“待我们成亲时,我一定会建座大屋子,让其他姑娘都羡慕涟漪嫁得好。”
月夜,半弦月高高悬在空中,月光透过树叶间的罅隙,隐隐绰绰地投到树下二人的身上。范良靠在树下,望着眼前的顾涟漪,认真地许诺着。顾涟漪被范良看得羞红了脸,索性扭头不看他,假装不满地说道,“我嫁得是你范良,又不是你范家的屋子。你只需对我一心一意便是,其他我才不需要。”
范良开心地笑了笑,拉着顾涟漪的手,对他们的未来仔仔细细设想起来。顾涟漪看着自家夫郎满脸期待地说着,心里半是羞涩半是甜蜜,却也不打断他。属于恋人间的小时光,总是显得悠长又动人,伴随着夜间还凉着的风,一阵一阵沁人心脾。
这时,范家屋内还是灯火通明,格外得热闹,范父和孟家父母都在桌上陪着四里八乡的客人,满脸笑意。就在这一日,范良和顾涟漪,在所有乡亲的祝福里,定下了婚期,只待春末成亲。
只是顾涟漪做梦也没猜到,这一年朝廷的征兵,来得这么突然。她昨日才定亲的夫郎,今日却被里正强入了伍,要拉去那远在天边的塞北。
“阿良!你别走!”顾涟漪眼泪拼命地往下滚落,双手死死拉住范良的衣襟。范良看着自己的娇妻伤心欲绝,眼泪也不住流下来,强扯出笑意,安慰着妻子道,“涟漪,你莫担心。等来年再到龙抬头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就成亲。”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束用红线绑住的黑发,放到顾涟漪手里。顾涟漪被孟母拉住,望着载着范良的牛车一路走远,拼命把眼泪哽在嗓子里。她得等范良回来,她一定会等。
“阿姐!阿姐!”小弟急切地呼唤声传来,顾涟漪猛地睁眼,发现眼睛酸痛不已,想必是红肿了。小弟见顾涟漪醒来,大呼口气,“阿姐,你怎的哭着哭着就不理我了?害得我以为你怎么了呢!”
抹了抹脸,顾涟漪好声安慰着小弟,“阿姐没事,你出去玩吧,记得不要和爹娘说。”
小弟答应后,快步跑出门了。顾涟漪从床上站起身,打水洗了把脸,望着水里苍白的自己,顾涟漪用力握住了手里的帕子,指节青白。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二月初八,茯苓出嫁的日子。顾涟漪陪在一身红衣的茯苓身边,帮她梳着头发,笑着说道,“苓子今天可真美,新郎官一定会看迷了眼的。”
茯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眼看着镜子里的顾涟漪,犹豫地说,“顾姐,你真的还要等范良大哥吗?”
顾涟漪笑意浅了下去,只是接着帮茯苓插上了宫花,“别担心我了,今天你安安心心当你的新嫁娘吧。”
门外茯苓的阿娘推门进来,笑吟吟地说,“李瑞家来接人了,咱们准备准备出去吧。”茯苓低低应下,盖上了红盖头,在顾涟漪的搀扶下往外走。
“顾姐,”茯苓突然唤道,“如果你哪天遇到王虎哥,你记得帮我和他说,是茯苓对不住他。”望着顾涟漪微微怔住的样子,茯苓一笑,“顾姐和我不同,你一定会去找范大哥的。”说罢,任阿娘牵着,上了迎亲的花轿。
李家的婚宴很是丰盛,六桌宾客都坐得满满当当。宴席上大家相互敬酒,***趣起新郎官,嚷嚷着要去洞房里看新娘子。顾涟漪趁着家里人都在埋头进食的时候,径直往门外走。
这时新郎官被大伙哄的没办法,酒意烧得本就有些黑的脸更是黑里透红,醉醺醺地憨笑着,“你们莫要去扰着我娘子,她今儿肯定是累着了,可不能吵着她。”
众人哄堂大笑,起哄说新郎官怕小娘子,汉子也不否认,接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顾涟漪听到这里,不由得眼里一湿,茯苓交给他,自己走也放心了。想罢,匆匆走出了院子,谁也没有发觉。
趁着夜色,顾涟漪回到家中,快速收拾好衣物,将全部的余钱带身上,其实也不过是平日积攒的大半袋子铜板而已。站定步子,就这么细细环看了自己的家,顾涟漪定了口气,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在离开村子之前,自己还有事要做。
将包裹负在身后,顾涟漪一手抓着枯藤和细树,艰难地爬到村西头的后山上,借着不算明亮的月光,寻见了范父的坟冢。范良走后一年余,范父便生了场大病,不过一月便撒手人寰。顾涟漪将坟前的杂草都清除干净后,跪在半新的墓前,磕了三个头,“范爹爹,孩儿要去寻阿良了。您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他平平安安,让孩儿找到他。”
话说完,顾涟漪站起身,毅然拿起身旁的蓝布包裹,快步往渡口走去。
此时夜也深了,初春的潮湿依旧很重,它们钻进顾涟漪身上的棉衣里,将内里的棉絮沾湿,聚成一团团。顾涟漪觉得身上格外得沉,可是她没办法停下,或许这时候,爹娘已经发现自己没有回家,连衣服都已不见;或许会让小弟去问茯苓自己的下落,啊,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新郎官肯定不会放小弟进去。还有,家里的鸡鸭忘记关入笼中,为范郎做的夏衣还没有带上。
顾涟漪一路想,一边快步走着,几乎快飞起来。终于,她看见了渡口悬着的灯笼,微弱的光在风中左摇右摆。她几乎是踉跄着赶了过去,早在三天前就已经打听好,今晚会有一条船,去南方采购纱纺和棉布。
船夫拦住顾涟漪,口气生硬,眼光索索地上下打量,“你是哪家铺子的,怎么面生的紧?”
低下头,从钱袋中掏出半挂铜子塞到船夫手中,顾涟漪带着笑说,“我是九叔介绍的,打算去南边学点手艺,您就多塞我一个进去,我不耽误您事儿。”
船夫掂了掂手里的铜子,瞧着顾涟漪消瘦的身材,一挑眉,“既然是九叔介绍的,就带上你吧。不过你只能去货仓坐,客舱可塞不下你。”
顾涟漪千恩万谢,行了个礼,才进了船内。贴着客仓的墙壁,顾涟漪好不容易挪进了货仓里,发现里面也坐了很多人。他们多窝在角落,或靠着货物打着瞌睡,只俩个人抬眼望了望进来的顾涟漪,又阖上了眼。顾涟漪寻了靠水的位置,轻轻坐下。
不一会,船夫响亮地喊了一声,是船起了。抱着怀里的包裹,顾涟漪感觉船慢慢离开岸边,转过了小河湾。望着渐渐暗下去的村落,依稀还能听到谁家的妇人哄着孩童入睡的小曲。
大月亮,细月亮,
哥在楼上做篾匠,嫂在房前舂春米,
伢儿哭,狗儿咬,羡嘴猫儿又来咬。
顾涟漪似乎在这小调里,在众人的呼吸声里,在水流涌动的声音里,听见年年夏日里,村口树下老人们的闲谈。人人都说塞北苦,日头塞盘大,风沙日日下,冬来雪压身,夏来蚊吃人。可顾涟漪我不怕日头热,不怕披风沙,只怕我那良人冬天被雪压,夏来蚊咬他。
涟漪,涟漪…
是阿娘在唤我了。
涟漪,涟漪…
是我的范郎在等我,在喊我了。
阿爹呀阿娘,你们莫怪女儿狠下心;你看那屋檐下的燕子,都知道成双成对地搭窝,叫还是一人的女儿怎么还能抛下良人,独自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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