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夫人呵呵的笑了:“看着你也喜欢吃要多吃一点,下午玩的时间还长呢,虽说有点心,倒底不如饭桌上的养人。”她一边看着沈真彦夹菜吃得香,一边感慨的对我说:“老身这是老了,看着你们年轻人吃东西吃得香就舒服。”有这样慈爱的祖母真是有福气。沈真彦这时便对着祖母说:“孙儿往前头去了,祖母你别吃太油腻的,这碗火腿炖肘子肉很是软烂。”竟看不出他有如此细心的一面,他又对着我说“鱼大人请便,真彦等大人下席再来说话。”我也起身行礼相送。此后席上几位姑娘便拘束了许多,对我也客客气气的让菜,可见这家里长兄如父,不用多说只是露面行事,底下的姊妹们便懂了。
从我进府宣旨到与沈老夫人同席用午膳,前来庆寿赴宴的各府女眷很快就传遍了太后身边有一位炙手可热的女官叫鱼欣,我下席之后所到各处这些尊妇贵女们有封诰的皆是含笑招呼,未出阁的或是屈膝行礼或是谦逊避让,我既是代表太后自然要很尊贵的回礼,心里边却感叹这世情只有锦上添花的哪有雪中送炭。
席上我除了敬沈老夫人的酒是一滴也不敢多喝,那一杯祝寿酒仍旧让我脸上有些发烫,下席后在专门安置休息的西院厢房略坐了坐银蝉就前来领着我往湖边去,“大少爷已经在船上备了茶等鱼大人。”我从旁细细观察这位穿青缎褂子葱绿石榴裙头上银钗镶嵌数颗金珠的银蝉,耳上一串水滴样式的红玛瑙耳环微微摇动,腕上一只镶朱砂牡丹花的银镯,虽说纤腰窄肩走起路来脚步却稳重踏实,她应该是沈老夫人房里出身再送到沈真彦身边伺候的,她对沈老夫人的习惯很熟悉却又处处为沈真彦说话办事。一般这样的奴婢皆是聪明剔透的,我心底里不免生出一丝相惜,我问她:“银蝉姑娘家里是哪里?”她笑了一笑:“奴婢是家生子,听父母说祖父母是抚远县人,有一年闹饥荒出来讨饭,曾祖父母没有熬过来,祖父母因沈老国公带军路过便投在府里了。”那个地方我未曾听说过,想来确实是穷乡僻壤吧,一场饥荒便家破人亡。“沈府待下人都是很宽厚的,奴婢自生下来便没有吃什么苦。”我笑了笑,但凡心性聪慧行动伶俐的人便是吃苦也能学到东西,就不会觉得是苦了。“你说的对,像银蝉姑娘这般人品,在沈府自然不差。”她羞涩的笑了笑,我俩就已经走到了停在柳树下的一艘画船前面。沈真彦正坐在船边靠着扶栏闭眼晒太阳,我摇手示意银蝉不用打扰他,银蝉上前扶我上船,湖水微微的荡了荡,我便觉得有些头晕,此时一双手牢牢的托住了我另一只手臂,我方站稳了,定神一看忙说:“多谢将军。”他扶我坐到船正中安放的一张黄杨木条桌边的玫瑰小椅上,我才觉得没那么晃了,“开船。”他对着船头一位执浆的中年妇人用简短命令的口吻说道,银蝉已经下船看不到她身影了,“她是我身边侍卫的家眷,你放心。”他对我说的时候向船娘扬了扬下巴示意是自己人。船就欸乃一声划了开来。
船划出三丈以外就靠近了湖心,此时春日当头波光粼粼,从船上看两岸的风景又别是一种格调,只是我哪里还有看风景的雅兴,只盯着面前的茶盏想着如何开口,“你有心事?”他先开口问了我一句,“鱼欣,以后我叫你欣儿如何?”我抬眼看着他:“那我以后叫你沈大哥可以吗?”他微微一笑看上去容色越发清朗,他整个人在阳光波光的映耀下我感觉船舱里都明亮了许多,他对我点点头:“好。”他此时面色有些微红,双目也带着一丝慵懒,淡淡的酒意让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船栏上,我和他几次见面都是这般话不多却都很喜欢在沉默中相对,但此时我终要开始艰难的谈话:“沈大哥,你知道我在太后宫中是做什么的吗?”他笑了笑:“从四品女官是各宫中最高的女官了,若是四品便要去少府做与总管平齐的总女官了。”“沈大哥可知道宫中有一处禁宫。”我接着问,他有些迟疑的回了一句:“隐约听过,但既是禁宫自然不便打听。”我盯着他看他的反应:“此处禁宫叫青碧宫,归慈吟宫管,我就是清碧宫的主事。”他微微有一点吃惊,但看上去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即便是小户人家也有自己的私事,皇家自然更有不便对外言说的秘辛。”我便转了话题:“太后一直力主坑杀北戎俘虏便是与清碧宫有关。”他面色渐渐凝重起来,我俩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说道:“欣儿,你不应该卷进干政中。但既然太后是派你来自然有你的理由,你放心说,我来处理。”我听到他说得如此有担待,心里便松了一半。“清碧宫的主位是皇上一登基就赐名叫瑶月仙师的年轻女子,她从不见人,我在青碧宫呆了七八年,也是前不久才见过她一面。”我望着窗外的波光静静的诉说,那也是我的经历:“这次肃辽大捷我高兴得实在没忍住跟里边我手下的宫女侍禾讲了出来,瑶月仙师无意中听到却为此吐了血。自此她要这些俘虏都得死。她求了皇上,皇上此时也只能听满朝文武的便没有应诺她。她的病便一日一日重了起来。”我觉得我的喉咙此时特别干涩,便端起面前画着寿星蟠桃的美人壶往汝窑茶杯里斟了一点茶水,送唇边抿了一口润润喉咙,茶水已经凉了我便放下杯子,当日的情形犹在眼前:“而我因为给瑶月传进了宫外的消息被皇上罚出了清碧宫,这算是看在我七八年在青碧宫都没有出过错的轻罚,但太后知道瑶月若是没了,皇上便会没了。”我抬眼看着他,果然他惊讶的呆住了,“沈大哥应该两年前听说过皇上下过一次罪己诏准备退位,那一次就是瑶月重病几乎救不过来,当时我就在瑶月身边亲耳听到皇上说:你若不在,朕也不久矣。”我低头看着放在桌上交叉着的自己的双手,继续很艰难的说下去:“沈大哥,你应该知道,那一年若是瑶月死了,我们一宫人便都得陪葬。”说完我便想窗外看去,岸边芙蓉柳树生机盎然,湖面上有白鹭翩飞或立于树端将头插在羽毛中歇息,耳中莺啼雀闹的,如此美景我却没有一丝的感触。“如今瑶月要那两万俘虏的命,平她心中意难平,不想皇上竟没有回答她,以致不时呵血,太后为此焦虑万分。”我停了一停,调整一下自己的说话节奏:“太后的意思是无论如何得保住她的命等待扶持信王立储成功。”沈真彦陷入了沉思中,我略停了一停又接着说:“太后的意思大皇子是个何不食肉糜的无用之人,如今由皇后抚养,若落在外戚手中必然是个傀儡,这国泰民安才没有几年,如若天朝再起内乱,如何向祖宗向黎民百姓交代。且这两万北戎精兵俘虏若趁我朝有异动之时趁机暴乱,元合京难的教训岂不白受了。”我小心的观察他的脸色,他双目凝神似乎是真在权衡利弊,我又接着说:“如今朝野内外安享太平数年,大多想着的是将北戎俘虏发作奴隶好一泄仇恨,何况两万人也是增加徭役人力的办法,自然反对多于赞成。沈大哥,你应该是知道那北戎人是如何凶残,如若发配做了奴隶一或不堪忍受,倒给逼成反抗,那些精骑多半想的是死也要垫上几个,岂不祸害一方?元合那两年我是在京中度过的,深知北戎人的彪悍残忍,如今朝上文臣们多是跟随先帝南下避难,哪里知道这些厉害。”我一口气说完便静待沈真彦如何回话。“那你自己的想法呢?”太后和我都估计到了朝政和义正言辞在他只能是参考,太后那天晚上对我说:“信王立储是哀家唯一的路,也是你唯一的路,王家出手第一个便是对着你。”太后生了这一文一武两个儿子,文的做了皇上武的保天下,太后本可以从此安尊享贵,可如今却落得风雨飘摇百般筹划,我望着沈真彦不觉苦笑了一下:“鱼欣复城之后就进了慈吟宫,太后的路就是鱼欣的路。”我依旧望着窗外的湖水,波光滟潋,望久了便觉得有点头晕。“沈大哥,我人虽在青碧宫,外头看着犹如桃花源一般,暗则我是太后在外的使者,如今王家已经两次对我下手,慈吟宫与信王已退无可退。太后的意思是既然盯上了我,就不妨大大方方出来办事儿,只怕他们还忌讳一些。”我垂眼看着自己双手紧握,如此交底我此时内心紧张极了,他虽看着温和儒气翩翩公子哥一般,他那双青筋微起骨骼分明的双手是既能斩得北戎闻风丧胆,在朝廷上也能做得了沈国公的主,我第一次跟这种权臣深度过招心里是没有底的。他坐在对面伸出手,我感到他温暖有力十指包裹着我有些发凉的拳头,我心头砰砰砰的,没有看着他,“女子的天地应该是阳春白雪,我本来以为你深得太后宠信是你的聪慧伶俐,我应该想到深宫之中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你放心这些肮脏腌臜之事我来处理。你回太后,我两天后给她回话。”“两天后?”我有些惊喜的再次确定,“你忘了咱们的约定,两天后是虚云观的庙会,我是想多见见你,这次祖母庆寿之后我回肃北处理军务肯定要有一段时间不能见到你。”他笑的样子有点痞,我如此紧张的谈判在他却是八分轻松,我无可奈何的真心笑了。笑着笑着他的手抚上了我的鬓边,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正在不知所措中我身后的竹帘噗的破了,飞进来一支箭,沈真彦刹那按下了我的头同时自己也一闪身,船娘立马在船头说道:“将军,是史小姐在岸上射过来的。”他方才正起身来冷冷的说了一句:“靠岸。”
船桨咿咿呀呀的几下就摇到柳树下的岸坎边,沈真彦上了岸回身搀扶我下船,待我站稳之后史娟姿早就没影了 :“小孩子胡闹,你回去也不要责备她。”我俩一边说着话一边在湖边闲步,“站住!”前面一个着粉缎上襦下着青葱绿大褶裙的背影从树后准备往前面跑,听到这一声斥喝便老老实实的转过身来叫了一声:“表哥,鱼姐姐好。”“你这般胡闹,伤着鱼大人怎么跟老夫人交代?”史娟姿有些不服气嘟嘟囔囔的说:“那箭头是蜡做的,我也不知道是鱼姐姐。”我便知道这小姑娘是醋劲发了,以为她表哥跟哪家的小姐在船上私会,不过他确实是在跟我密会。今天岸边所有的人都应该知道我俩上船一定是商议了什么,如今朝上风云诡谲,谁都不会那么幼稚的认为沈真彦丢下众贵宾带着我上船是游玩。这次沈家算是公开明确支持信王。我今天的任务圆满完成。
远处园子里头传来阵阵丝竹声,这是戏台开始准备上演了。“沈大哥,今天府上贵客众多,只怕你忙不过来,我们就此别过……”“你下午陪祖母看看戏,我看祖母和母亲都挺喜欢你。”他一边说一边替我拂开面前垂下的柳丝,我想这就不是普通的邀请了,无论最后怎样现在必须笼络沈老夫人,我朝戏园那边看过去:“如果有狐狸戏我倒想看看。”“巧了,母亲确实邀请了尤不如老板的戏班子,听说他最近在京中红火得很。”他含着笑:“戏看完了再用了晚膳我亲自送你回宫,关宫门前不会耽误。”然后低低说了一句:“我有一样东西送给你,一会儿我派人接你到书房。”我假装没有听见,加快了脚步往戏园子去了。
戏园早已一排排安放好数十张靠椅和小茶几,第一排正中坐着老夫人,旁边有封号苏安王爷的太妃,秦周老王爷太妃,京中与太皇太后一朝的太妃们也不多了,我知道的就有好些常年在家卧床,跟着一溜坐开的有安乐郡主,康国公夫人,昌吉县主……我略扫了一扫在心里记下了,从来开宴排座位便足以让当家主母白了头,往常只要慈吟宫宫中开宴芳飞姑姑便会极度焦虑,总是我凭着记忆一个一个跟她讲各家同太后的远近关系,还有这些诰命妇人之间的好坏关系,有亲近的,有互相不舒服的都不能安排错了。今儿个这大场面沈夫人起码得一个月前就开始计算。在座的夫人们加上本家小姐起码也有五十人左右。银蝉一旁见我到了,便将我引至老夫人身后的一张椅上坐下又端上茶来,这戏便紧锣密鼓的开演了。
慢慢的大家都看入了戏,演到老和尚和一樵夫在山中相遇,摆下棋盘对弈,那樵夫一入场我便认出了是师父,不觉鼻子一酸忙端起茶盏抿上一口让自己稳定。“老和尚今日这一盘你如若输了,你便将我这一担柴双倍买了去,如若我输了我便将这一担柴白送你庙里去。”老和尚呵呵一笑:“你今日若输了,岂不是没了明日油米钱?”师傅便对着台下的老夫人一鞠躬:“今日沈老国公夫人七十大寿,在下讨得一杯酒水,哪里还怕输了柴火?”沈老夫人便高兴的笑着说:“赏赏赏,待会儿演完了,你们单独有宴桌。”这边沈二夫人在台边便命婆子们朝戏台中间撒铜钱,一时满台清脆铜钱响声,众人皆欢喜。
如此富贵热闹想来便是年暮之人对人间繁华的留恋,我看着师父坐回了棋盘前,他他这般世家破落弟子不屑于犯夫走卒耕种读书的日子,却总是有办法活得比寒门小户好。
接下来便是小狐狸在树后偷看。正在精彩处,小荣子弓着腰到了我面前:“大人,奴婢见着大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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