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爽快的,听起来就充满精气神的声音在韦府二进院内响起。
正是悲田院的管事婆婆,又到了同府里对账的日子,如今她来韦府倒是熟门熟路,与来人更是熟络地交谈着。
“原说主家的韦娘子出嫁,我们院里正该好好备份厚礼,这些年若不得韦娘子和府中的接济,咱们院里十日到有九日要闹饥荒了,真真是大善菩萨大善心呐!!”
韦家世代名门,祖上多出宰相国公等柱国之才,素来家业繁茂、人丁昌盛,历经数代人的传承续力,到如今已是积下一份好大的基业。
深宅大院,朱门绣户,水榭楼台……第一次进的人,若没人领着,生生要在府内迷了路,进退不得才是。
二进门西路里一处廊坊内,悲田院管事婆婆跟韦娘子的奶母婆子马氏对完了账目,正闲坐叙旧。
马婆子长叹口气:“哎,提起这个事,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不摇头的。原是老宁王的三年孝期也到了,寿王府那边原该来过六礼了,可现下却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管事婆婆劝慰:“为的是天子赐婚,中间又耽搁了些功夫,寿王府那边谨慎些,算个大吉大顺的日子再上门来,也是有的。”
马婆子一副旁人不知内情的神色,颇有些愁苦说不上来:“哎!有没有的,府里为此又乱了一遭。让把姑娘的嫁妆都再过一遍,旧的换新,少的换多,以免临时事起,抓瞎!这事来来回回的好几糟了,府里的下人们都疲沓了,管这事的人也不上心,独我们姑娘又被人白白嚼了一遍舌根。”
管事婆婆听及,从身后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双手奉给马婆子:“这回定是能成的!”
马婆子打眼扫了,手上却没接:“这是?”
管事婆婆打开木匣,内里是一把绣了百子嬉戏图样的团扇:“我们院虽拿不出贵礼,但有一份真心,三年前初听此事便开始筹备了,这把百子扇,扇骨取自院里那棵老桃树的主枝,你也知道,那棵老桃树是有几分灵验的,多少达官贵人来请金枝也只能请个细条。这扇面上的刺绣,是院里的百姓百童人手绣了几针才成的,托个吉祥顺遂的善意!”
马婆子一听这话,这才用手帕盖在扇骨上,隔着帕子拿起团扇细细品了起来:“你们真真是有心了!”
管事婆婆见状,拿了拿架势:“您是韦府的功臣,奶大了好几个小郎君、小娘子,现托您把这份心意送到韦娘子手里,才算成就了这桩美事。都怪忙的,也不必惊动上面的人,直送到韦娘子手里就成。”
马婆子收好团扇:“你的心意我定传到。”
管事婆婆眼光一扫,看到了被随意扔在角落里之前刘一手托车把式大哥送的信和茶,当下明知故问:“咦!那也是谁家预备的贺礼吗?怎么连个喜纸也不包?”
马婆子扭脸看了一眼:“嗨,也不过三五日前,外头什么人托人带进来的,说是谢韦娘子救命之恩,我看礼怪贱的,并没记在心上,后头一忙就忘了,待我想起来再跟姑娘提了一嘴,姑娘也没发话,就堆在这儿了。”
管事婆婆起身从角落里拿了过来,一并放在装扇子的木匣上:“这些都是添福添寿的好东西,对姑娘只有进益和好处,您是个善心人,一并带进去吧。”
刘一手那一份差点接土落尘的心思和心意终于又动了起来,离韦姐姐越来越近了。
马婆子捧着这份来自悲田院的心意穿堂过院。
府里的下人抬笼搬箱正是忙碌,虽是人多事杂,亦半点儿声响不闻,一切井然有序,及至韦娘子的闺院,才有了些嘈杂之音。
见两个小厮抬了个大木箱,走到韦娘子闺院中,一个脚下一滑,一个从后一别,大木箱摔在了地上裂开了,内里的物件散落一地,成套的瓷娃娃或碎或伤,一副的木偶人压断了手脚,唐图摔出了盒,孔明锁砸开了木匣,几身七八岁幼童的四季衣裳沾满了尘土。
韦娘子的贴身丫鬟春熙出来一看就急了:“这是姑娘新备的嫁妆!特意交待要加上这些给那边府里孩子们的礼,不管人家怎么做,咱们这边做事万得周全,绝不能让人挑了礼。偏你们怎地这样不仔细!”
她一脸心疼便想要上前抢救,却发现坏得根本没法用,只能再另外准备。
显然是气极了,站起身后便即着小厮便问了起来:“这不早上刚送到前堂,姑娘吩咐添入嫁妆过礼的,谁让你们又抬了回来?”
小厮还来不及回答,一个浑厚的带着几分震怒的声音瞬间响起。
韦娘子之父,左卫勋二府右郎将军韦昭训走入了院门:“是我!”
所有人立时便都唾手低头退在一旁,包括刚到门外边此刻恨不得自己未曾来过的马婆子,她是去是留都不合适,只好先藏身不动。
韦昭训先谴了两个小厮出去,随即一脸不悦地训责已然跪在地上的春熙。
韦昭训:“你们姑娘这是想害死爹娘吗?圣上赐的是什么婚,她心里没点子数吗?世上男女婚配原讲究门当户对男娶女嫁,纵使门第有差,若是郎有情妾有意,也算是门好姻缘。可咱们与寿王府的这桩婚,这里头的意思谁人不明?消停地走个过程便罢了,她何苦又要擅自往嫁妆里添东西?金银玩器也就罢了,凭她想要多少,我会不依?偏弄些小儿的玩物、衣服,她是想邀买人心,当个好后母拿捏夫家,却不想这是明晃晃在打圣上的脸,将这桩婚事前因后果都抖搂给人看,这不是让全家一起死吗!”
他真的气坏了,自打那年这最小的女儿病坏了耳朵后,他来这个院子越来越少了,但今日却不得不来。
他原想劝诫一下为人太过心善的栯宁,要弄明白这桩婚事里的门道儿。
谁想正遇上三女儿的贴身丫鬟春熙斥责小厮,他知道下人嘴里历来说的都是主子的意思,顿时火冒三丈。
心想:“这孩子小时候是多么聪慧啊,现在真是失聪了,这样的蠢事还要挣扎个什么劲,顺受便是了。”
春熙微微抬头,张了张嘴,想为韦娘子申诉:“家主莫气,这原是我们姑娘一番善意……”
韦昭训更气了:“不合时宜的‘善意’最是害人害己,还敢犟嘴!”
春熙的头低得更低了。
目光稍移,便一眼看到了二楼窗边韦栯宁的身影。
此时的她正一脸平静地抬头看着天空。想来自己的一番话,她都听到了。不,她听不到,那场重疾之后,她便再也听不到了。
想到此,老父亲顿时觉得心疼极了,也觉得自己失言了,便狠狠瞪了眼春熙,终是再说不出什么了,便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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