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四方馆,同舍内,独孤敏惊讶于刘一手站着进的李府,却是横着被送回来的,万分意外。
“你这是,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挨了板子,还是被打断了腿,看着没有外伤,难道被下了药?”
独孤敏急的不行,刚要喊大夫细瞧,却见刘一手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屋内并无旁人,刘一手这才与独孤敏细说原委。
独孤敏听了,当即便炸了:“刘一手啊刘一手,你可真是不知好歹啊,能傍上中书令的大腿,抄个近道儿,怎么还矫情上了?你赢了他的棋,他也答应帮你忙了,为什么还要假摔?还要被李府的下人抬回来?”
刘一手坐在桌前,自顾给自己倒了碗白水,一口喝干:“中书令谈吐风度堪称君子,很是让人亲睦,但是他的棋风却是老辣阴柔,始终贴着对手下,喜欢缠斗,喜欢设陷讲,看似不经意,却又能在关键时刻抓住对手失误狠咬一口,棋风如人。我虽赢了他,也得了他的推荐,却终不能与之为伍,所以横着出他家的门,便是给自己留了后路。”
独孤敏一副听不懂的样子,“这是想让他觉得你就是一个偏远小地方来的草芥女子,就算有些天赋,终究还是登不了台面。才刚得到举荐机会便乐极生悲,如此不堪大用,也不必设防了。可是你明明是赢了他,能在棋桌上赢他的又岂会是泛泛之辈?两下里拧着,这不是说不通吗?”
刘一手笑笑:“这不是做给他看的,是做给世人看的,你现下不懂,日后便会明白。”
独孤敏:“倒也罢了,像是在家里,每每爹娘说起朝中事,我也是这般听的不太明白。你们总有你们的道理,我却觉得那样活的太累。正要跟你说个事呢,白天张青玄来了,点名要你陪她下棋,我替你挡了。”
刘一手微愣:“张青玄?是何人?我并认得。”
独孤敏凑近刘一手:“她可是号称当今长安待嫁的名媛之首,是圣上姨母燕国夫人的嫡亲长孙女,你知道圣上之母早上被武后匿杀,圣上自小是被姨母抚养长大的,所以对姨母家的儿女十分眷顾,她家几房舅父皆是三品官阶,她自己也被封了荣安县主,是我朝开国至今,唯一一名外姓县主。”
刘一手立时来了精神:“听起来身份挺贵重,她也喜欢下棋吗?怎么突然想起找我下棋,难道也想摆个招亲局,让我指导一二?”
“摆什么招亲局啊。“独孤敏讳莫如深的样子:“她是个老姑娘,眼高于顶,你知道吗?她的棋是跟谁学的?她又为何耽搁了花期?”
刘一手觉得头很疼,“我这连着两夜跟顶级高手下棋,现在又困又乏,脑子实在有些转不动了,你就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吧。”
“李泌!”独孤敏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她的棋,是跟李泌学的,当然,这不怪李泌,说来也怪我娘,那年三月三在园中摆宴,非请了她来我们府上吃席,结果就那么巧啊,看到李泌和我爹爹在下棋,当时就发了痴,然后就要缠着李泌学棋,李泌自然是不搭理她的,可她竟然当天进宫请旨,硬生生缠着李泌学了三个月的棋,后来李泌被缠的无法,领了个什么差事去了广州府,这才避开了。”
刘一手想起来了,李泌在明州时曾与她说过,他在来明州前去过广州,就是那年了,“那一晃也五六年了。”
“正是呢,那时她才刚及笄,可现在都过了双十之际,就一门心思等着李泌。“独孤敏捅了捅刘一手的胳膊:”现在明白了,她为何来找你下棋了吧?这是听说李泌与你的七番棋,动了心思,想来会会你。所以啊,我怕你觉得麻烦,便替你挡了!”
独孤敏一副替好姐妹出了头的自得,却不想刘一手开口便是一句:“这么听来,我倒也想会会她。”
独孤敏瞪大眼睛,一脸意外。
刘一手想的是:“她长的好看吗?三个月啊,能让李泌陪着下了三个月棋,长的,肯定没话说了。”
是啊,那个李泌跟自己下棋那个不耐烦,说好的十盘,七局就打发了,还说什么十年之内都不想再下了。
所以,能让李泌与其连下三个月棋的女子,长相、长情、个性,多少是能入他眼的吧。
不知怎的,刘一手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觉得很是憋屈。
“瞧你这样,还说心里没有,分明就是有。“独孤敏仿佛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和李泌,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有情,却总是僵着,你们不别扭,我都替你们难受。我可提醒你,你虽叫刘一手,这男女感情上的事,可没有什么保留的,看好了,就赶紧出手,免的夜长梦多。那个张青玄若是发起疯,请来圣上赐婚,便是李泌也没办法推,到时候你可怎么办?你那个性子,万分是不能与人做侧室的,张青玄更是不好相与的,也断断不会允你做侧室……“
“那个,好妹妹,让我静静吧。“刘一手合衣倒在榻上,闭上了眼睛,心好累啊。
原来,那场招亲棋的结局、自己与李泌两人之间的关系,是走近一些还是继续拉扯,还真不是自己想与不想便能左右的,决定权竟然不在自己也不在李泌,而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张青玄身上。
原本以为自己是个快乐的执棋者,想不到,却也是别人手下的一子。
无趣,当真无趣。
独孤敏说过,李泌是圣上作为未来中书令人选栽培的,也是圣上留给太子未来那一任朝堂上的肱骨之臣,现在他尚未成家,仅授了闲职方便在身边耳提面命,一旦成了家,便会正式推向庙堂。
所以,嫁给李泌,不是寻常人家的夫人,而是宰相夫人,领袖外命妇,除宫眷外最显赫的诰命夫人。
刘一手,你当的起吗?
自问,当不起,也不想当。
但人,实在是个复杂的矛盾体,自己选择不当,跟别人操控不让你当,是两回事,面对突如其来却又实际上真实存在多年的竞争对手,刘一手心中难免翻涌,但她竭力克制了,她来长安,并不是来风花雪月的,生活额外的馈赠,她可以顺接,但不会强求,更不会为此分神。
今日被李府的人抬着送回了四方馆,所有人都很意外,觉得是她棋没下好惹怒了中书令,被狠狠收拾了一顿,连通事舍人都诚惶诚恐追着问。
其实刘一手伤的并不重,那一摔,有做戏的成分,更有实实在在的恍惚。
因为,刘一手在李林甫家发现了那枚双鸟朝阳纹牙雕。
刘一手翻了个身,朝着墙壁,思绪回到从前,父亲还在时的家中。
幽暗的灯光下,父亲把着她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用棉布擦拭着那片古象牙雕件。
父亲说,那是距今五六千年以前的器物,今日虽然被摆放在李府月堂精致的多宝阁内,但刘一手知道,那是父亲当年在挖掘钱东湖时发现的。
那上面五个大小不等的同心圆构成的太阳纹,外围刻着蓬勃的火焰纹,象征太阳光芒。两侧对称刻出钩喙双鸟,似在引啼高鸣。
除了这些刻有飞鸟和太阳图案的牙雕外,还有一些干栏式木质建筑残骸。
父亲特意为此复原了模型和图纸,他说那是几千年前人们生活的样子。
父亲向州府申请停工,并与修湖的工匠们进行了极为小心的挖掘,当时李守业说,因此耽搁的工期日后要补回来,但这些日子的工钱不算。为此,父亲顶着重重压力,家中老宅便是因此变卖的,是父亲给匠人们补齐了这些日子的工钱……
刘一手不理解,这东西不当吃不当穿的,有什么价值,父亲为何如此执着。
父亲说,这东西可以帮今人了解前人的智慧。
“重拾那些曾经真实存在却又掩盖在岁月中的过往的文明,才知自己和现在的渺小,才会心生敬畏。“
“鉴古不是挖宝,不是猎奇,是在填补人类记忆的空白”。
“这次是在挖湖工地发掘了几千年前的东西,就证明了在明州之前、余姚建郡之前、在司马晋朝、秦汉,甚至战国之前,这里曾经有过的文明与繁华。”
“这些木头架子、象牙雕件、还有破陶片,远比金银玉器,更有价值。“
当刘一手在李林甫这间密不外宣的月堂里看到这些东西时,先是意外,随之愤怒,随之又是疑惑。
却终于归于平静。
如果他是贪图钱财,那这些远不如金银值钱,是他克扣的吗?还是说这些东西上奏朝廷后根本没有人在意,却被他珍藏在此。
无论如何,这东西现在虽然属于他,但终究是被完好的保存下来。
父亲说过这些东西并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时间。
父亲修建东湖的功劳被李守业贪了,挖掘出几千年前的历史遗迹被李林甫贪了,或许这才是父亲意外之死的真正原因吧!
刘一手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一刻,在曾经追逐了那么久的真相即将揭晓的时候,她会如此的平静。
甚至还能面不改色地与李林甫下棋,聊天。
或许,是她相信,终有一天,每一个人都会为自己曾经造过的恶受到清算,任谁都不能例外。
她相信李林甫所造的恶,也绝不仅仅父亲这一件。
她很期待李林甫被清算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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