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与圣上的那一局棋未在翰林棋院中记谱留档,也未在宫内宫外传开,但在刘一手跟天子下完棋以后,依旧声名鹊起。
原因之一便是圣上将原先赐给道医长孙今也炼丹清修用的至德观,分了一半给刘一手办女学,又颁旨除了棋院的待诏须轮值往女学授棋外,还吩咐长孙今也及太医署里的医师们轮值传授针灸和方剂,甚至派还了匠作坊的和尚食局的内官们去教授酿醋、茶道、烹饪、栽种、制陶等实用技艺。
由此,刘一手因一局棋得圣上青睐是毋庸置疑的。
故,宫里开始找她下棋的人立时多了起来。
其中一位便是梅妃,接到邀请时,刘一手很是有些忐忑。
毕竟梅妃如今失宠,起因正系当年太真观里那件事,那可是实打实替人背了黑锅。
若说刘一手平生唯一一件亏心事,便是如此,虽然,她并非始作俑者,也没有为此推波助澜,分明是贵妃的借力打力一石二鸟算计了梅妃,但在刘一手看来,终究也是因为自己深入虎穴那甚为关键的第一步,所以,她对梅妃,是有几分内疚的。
进入殿内,还未行礼,没想到梅妃开口第一句话说的便是:“我知道你。”
刘一手心想完了,慌的一批。
梅妃再次开口:“信成公主与虢国夫人相争那事,皇族上下无一人发声,世人皆避之不及,唯你敢在贵妃面前仗义执言,故,我对你印象极深。”
原来她说的是这个。
刘一手心下稍安,如常行礼请安,“娘娘谬赞,愧不敢当。”
梅妃淡淡一笑,先是赐座,后又命宫人上茶。
原在宫中侍棋也有数次,这还是第一次被贵人赐了茶水。
看来,梅妃兴许是个厚道人。
刘一手先道了谢,便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接过茶盏,先是看了一眼茶汤,后又品了一品,由衷赞道:“汤嫩味香,竟是上好的鸠坑毛尖!!难得没有放鱼腥草、肉桂之类的调料。”
梅妃神色稍显意外:“宫中煮茶常放入桂皮、胡椒、肉桂、川芎,又杂以白果、松仁、芝麻、花生,将诸般调料煮成茶粥,既改其形又改其味,虽是浓香厚重,却失去了茶之本原,我这里反其道而行,只喝清茶,人人却嫌寡淡。”
那个人人,所指便是圣人吧。
“我一直以为汤嫩味淡、俭清和静才是茶之精髓,水是天下至清之物,茶是天下至清之味,以清水引清味,方能清火平燥、饮涤尘烦,浅尝久润。”刘一手很意外,在饮茶这件事上,梅妃与自己观点一致,竟是难得的知己了。
“你也如此想?甚好!我一向也觉得茶要致清导和,心要中澹闲洁,友要超脱清逸。故以茶行雅抒怀,或弈棋,或填词、或丹青,引茶在浊世红尘中饮涤尘烦,守一份清白。”梅妃面上是一副发自肺腑的相见恨晚,“儿时,在福建茶山,我还常常将新采下来的茶叶嚼于口中,那甘中蕴涩,涩后复又回甘的感觉,才是舒畅自在。”
刘一手含笑点头,看向一旁绣屏上的绣作,是以诗画打底,用极淡的青灰色绣线制成的雨中渡口景致。江水两岸,杂草丛生,芦苇在风中摇曳,孤零零的小船静静地停泊在渡口,远处山峦重叠,几间古朴的茅屋与世隔绝,黄莺在树阴深处引颈……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当下,棋局未开,只饮了清茶,看了荒津野渡之景的绣屏,两人心意便已然互通。
再经三局之后,梅妃更是相见恨晚,又问了刘一手现下正在操办的女学,当下万分羡慕与感慨:“真好!!从今以后,我在这深宫中的日子要好过些了,总算有了可以神交的知己。若我也能走出宫去,在你的女学中作一名女师,该有多好,只是可惜……”
梅妃看了看殿门外,“我这一生,终是为这道宫墙所阻,再也没有生趣了。”
这话,和她说这话时的神态,让刘一手便想起了独孤敏临行前的样子。
“如果,还有机会能跨出这道宫门,娘娘敢吗?”刘一手话才出口,便觉得自己犯了大忌,真是交浅言深了。
梅妃朝她笑笑,没有直接回应,却是拜托她去办一件事。
这件事说难也不难,甚至万分简单。
便是下个月的初一,在宵禁前的一刻,会有人在兴庆宫东垣金花门吹箫,梅妃让刘一手看一看那个人,最好将他的长相画下来,最最好,再打听一下他在长安的落脚之处。
于是,三月初一这一日,刘一手特意给自己换了个晚值的班,在女学里授完了棋,便趁着回翰林棋院上值之前的空当,去完成梅妃交待的事。
只是刘一手画工极差,惟恐有负嘱托,便在所认识的人里想了一圈,方书翰虽画的最好,但是此事涉及后宫,意恐他嘴不严,想了想,觉得长孙今也画工也不错,便拉着他一起,为了保守秘密,前缘起止都隐匿不表,只待约定的时辰前,亲自驾车到了附近,静等那人的出现。
果然,时辰一到,一位三旬左右的男子便现身当场,在金花门外吹箫。
刘一手撩开车帘,对里面支着画桌,拿着画笔对着车窗待命的长孙今也细细叮嘱:“快,仔细看清了他的脸,好好画下来,务必一模一样。”
长孙今也对着那人看了几眼,神态颇有些古怪,却也是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描摹下来。
一曲结束,那男人便策马而去,丝毫未见犹豫。
而后,回到至德观,长孙今也将画细细补完,拿给刘一手看。
刘一手瞧了,很是满意:“不错,竟然有九分像。”
长孙今也对这个评价极为不认可,“与他今日装扮虽有九分像,于平常却是十足的像。”
刘一手不以为然:“哪有十足,明明就是气韵不同,且,我瞧哪里拐扭呢,你为什么没给此人画上胡须?”
长孙今也挠了挠头却是一脸固执:“我画的,是他本来的样子。”
刘一手惊愣,“何意?”
长孙今也:“我不知道你这是发了什么疯,是看上这个小白脸了?身为你的师傅,我必须要告诉你,这人,虽然箫吹的不错,但的确是个内监,他,今日面上那胡子是假的。”
刘一手惊愕万分:“怎么会?”她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梅妃为何会对一个太监感兴趣,还让她特意在约定的时间与地点,画这个太监?
“怎么不会,此人是奚官局九品掌事,专管宫人内侍病死安葬事务的,不仅箫吹的好,还写得一手飞白书,原是读书人出身,因家人获罪被牵连才没入为黄门的,先前曾为宫人向我求过药,故有往来,绝不会错。”
如此,便是不会错了,虽然心中仍有疑问,但也可以交差了。
当下,也不好多说,只从长孙今也手上抢了画,匆匆入宫向梅妃复命。
梅妃看着那画,怔愣了良久:“果然如是。”
随即,便是万念俱灰的样子。
“我出生在福建杏林世家,娘亲早逝,父亲爱我如命,一直没有再娶。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过着清贫却快乐的乡野生活。我爱梅花,父亲便为我种了满园的梅,原本我以为我终我一生都会是这样恬淡且满足的……直到那一日,替圣上往江南猎艳的高翁听到我的箫音,便生生将我掠了来,那日,我父亲当场吐了血。”
刘一手惊讶:“你竟是被他们抢来的?”
梅妃神色微苦:“众人都说我是采女中的状元,命好,方能从采女成为一品皇妃,实属幸运。可是我心中的苦与恨,又有谁知晓?我父独自一人从福建历经千辛跋涉至京城,却没有门路不能进宫看我。他便在宫墙外吹箫,好让我知道,他在外面陪我。而我,也只能以箫声回应,告诉他我还活着,我很好。”
“那后来呢?”刘一手问。
梅妃:“后来?从一个采女到皇妃,这中间要经历什么,你不难想象。我曾想过死,想过逃,可是我不能让老父担心,所以我学会了用计,学会了反抗,一步步走到今天。”
刘一手神色一顿:“所以,你不爱圣上。”
梅妃苦笑:“不爱,一点儿也不爱,但是,我要顺从他,依附他,甚至是向他邀宠。只有这样,我才能让父亲在宫外放心。”
刘一手心想,在如何与圣上被迫成欢这一点上,梅妃与贵妃倒是殊途同归,或许二人敞开心扉,可以化敌为友。
不对,这人是太监,那?刘一手心下一沉,目光扫向梅妃手里的画:“那此人?”
梅妃神色凄然:“两年前,我便觉得有些不对了,虽然曲子还是那首曲子,但人,应当是换了。”
原来,这才是梅妃让她如此行事的原因,想来她此前也派身边的人查过,但是没人会告诉她这个实情。
“那日,你问我的问题,现下,已有答案了。“梅妃看向刘一手,郑重一拜,”我将此后余生,托付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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