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涉川不说这话还好。
一说这话,李元锦的眼睛就红了。
他当然想写信,他想写信给娘,告诉他找到了一个新的“家”。
可是他从不敢把这事告诉盛涉川,他怕自己一提起这件事,就会招来对方的嘲笑,怕对方会“纠正”他,说这里不是他的“家”。
这里只不过是他暂时落脚的地方。
在嵩岳派,真正属于他的,只有和盛涉川睡在一起的时候的那半张床。
盛涉川看他情绪波动,立刻意识到他可能确实想做这件事。
他自小聪慧无比,悟性极高,其实很会察言观色,设身处地地为人着想,体谅别人。
只不过,在得知李元锦身世不同寻常之前,他从不认为李元锦这种小玩意儿值得被他体谅。
“想写的话就写吧,我把纸笔拿给你。”
盛涉川把房中的纸笔整理了一份递给李元锦。
李元锦紧张的双手捏住纸张,但当他的眼睛落在空白的纸面上的时候,他却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他应该给娘写些什么呢?
他的信又该寄到什么地方去?
他从小在西北地一个边陲山坳长大,而不是在青城山。
如果他的信不寄到青城山,那么自己的身份肯定会露馅的。
他当初那么奋力地离开那个小山村,走了那么多的路,受了那么多骗,忍了那么多饥寒,挨了那么多毒打,遭了那么多白眼和冷落,他多希望把自己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世界上对自己最好最好的娘。
可当他终于有机会去倾诉的时候,他却悲怆地意识到,从他离开母亲的庇护开始,从他流落蜃楼万劫不复开始,他的过往,他的未来,都不能由自己做主了。
“掌门……我……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写,我刚写了一份,没写地址,劳烦您帮我交给舅舅舅母吧,他们会把信带到青城派,给我娘的。”
李元锦想了又想,随便扯了个谎,将写成的一封纸递给了盛涉川。
盛涉川接过来看了一眼,发现李元锦的字十分难看,字体大得大,小得小,有很多地方甚至还有特别幼稚的涂鸦和涂改。
李元锦见他越看越发皱起眉头,忍不住小声解释道:
“掌门,我小时候没有钱买纸笔,只会认字,不会用毛笔,所以字写得很丑。您要是……要是觉得不好看,就……我就重新写一份。”
“不用,不是字体的问题。”
盛涉川沉默了一下,把那封信放在桌子上,指着上面的话,一字一顿念道:
“娘,儿在嵩岳已经安下了家,请娘勿要牵挂,舅舅舅母对儿很好,掌门和表姐对儿也很珍视,这里不愁吃穿,掌门还教儿武功,送儿新衣,儿还交了很多新朋友,少主也很友善,还要给儿小猫养——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
李元锦闻言,有些尴尬,他低头扣了扣被墨迹弄脏的双手,小声辩解道:“是心里话,其实,在这里,有很多人对我好,我如今的生活比以前好太多了,尤其是……掌门你,真的对我挺好的。”
“何况,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娘精神本就不太好,我自然不能刺激她,她见我过得好,自己也会很开心的。”
“……”
盛涉川听着他的话心情有些复杂,他看向眼前的李元锦。
李元锦苍白而精致的脸低垂着,唯唯诺诺地蜷缩着身子,手指不停地做着小动作,一看就知道他自幼没受过什么体面的家教。
而之前他曾偷听过李元锦和盛寒镶的对话,他们的话也印证了李元锦以前的生活经历十分凄苦。
那一瞬间,盛涉川忽然想到了很多。
他既想起度无倦的潇洒出众,又想起度无忧的率真骄傲,甚至想到盛寒镶的落落大方……
这些孩子,从小都有人爱,有人教,他们养尊处优地长大,他们看待整个世界、看待自己的眼光,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跟李元锦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们根本不会像李元锦一样,卑躬屈膝地向别人献媚,讨好别人。
想到这里,盛涉川再想起李元锦的身世,心中多多少少对李元锦多了几分疼惜。
“报喜不报忧,你倒是个孝顺的孩子,信我会帮你交给度大哥的。”
“嗯。”
“不过,阿元……”
“怎么了?掌门?”
“你……我是说,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爹娘,也是很有权势的人,你还会愿意留在嵩岳派做我的妾室吗?”
“啊?”李元锦愣住了,但马上尴尬地抿了一下唇,“能做表姐的陪嫁,跟着掌门,是阿元此生最大的福分,而作为掌门的妾室也已是阿元最好的归宿。”
“不是的阿元,我的意思是,假设,假设你的父母,是像度掌门,像我一样的人,你,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
李元锦闻言,张了张嘴巴,脱口而出一句:“掌门在说什么?我做梦都未曾梦到过呢……”
“……”
李元锦说着,忽然见盛涉川表情一黯。
他不知道盛涉川是在心疼他,反而以为是对方嫌他不会说话,于是连忙轻轻捂住嘴巴,声音慢慢小了下去:
“掌门,抱歉……我,我确实没想过,我对有权势的家庭没什么概念,我连少主和表姐他们过得什么日子都不知道……因此也没法想象,如果有你们这样又厉害又疼爱孩子的父母,我会拥有什么样的人生。”
“其实,我,我……不需要我的父母像你们那般厉害,只要对我好就行了。”
“娘其实对我很好,就是继父对我不太好,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继父能跟掌门您一样,是个好父亲的话,那我的腿可能不会残废。”
“到时候,我可以帮他们干很多很多活,学他们的武功,然后留在他们身边,好好照顾他们。”
“就这样?”
“嗯……就这样。”
“你不想像无忧和寒镶那样,过荣华富贵的日子,去行侠仗义,扬名天下吗?”
李元锦想了想,诚恳地说道:“说完全没想过也不可能,但我知道那些东西离我太远了,大约,只能在梦里描摹个大概吧。”
李元锦说着,自嘲地握紧了手指,把头低地更深,小声说道:“掌门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问我这些问题?”
“我……没什么,只是好奇而已。”
盛涉川随口编了个理由,恰逢李颜轻进来送饭,他立刻岔开话题,让李元锦先吃饭。
两人沉默地吃完了晚饭,期间盛涉川免不得又为李元锦添了好多荤菜。
李元锦受宠若惊,乖乖把饭都吃光。
盛涉川为他重新设计过食谱之后,李元锦能消化的食物越来越多,吃了也不那么难受了。
李元锦饭后本想服侍盛涉川休息,盛涉川却罕见地躲开了他帮自己宽衣解带的手,看着李元锦道:“不必了,你歇息吧。”
“掌门?”
李元锦很是不懂,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拒绝自己。
“我……我最近在修炼内功,需要养精蓄锐,不可沾染男色,你撒手吧,我去别的地方睡。”
“……”
李元锦哦了一声,眼睛却看了看盛涉川的胯下,那里倒是比盛涉川的嘴巴诚实。
李元锦想了想,没说其他的,自己钻进被窝里,脱光衣服,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眼巴巴看着盛涉川:
“掌门?你今晚?真的不进来了?”
盛涉川低头看看了自己,也觉得很尴尬。
片刻,盛掌门在自己的欲望和对兄弟儿子的愧疚之中做出了抉择,脱下了自己的鞋子,吹灭了房中的烛火,揽住了李元锦。
“算了,改天再练内功吧,今天先睡觉。”
李元锦嗯了一声。
两人在黑暗之中四目相对。
但过了没一会儿,盛涉川可能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反应非常好玩,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一下。
李元锦也想笑。
两人于是都对对方笑了一下。
李元锦觉得自己有些不太礼貌,把头埋进被子里。
盛涉川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声说道:“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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