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城往东五千里外,尚在西北境内,一艘平淡无奇的民用客运飞船正于云端上极速前行。
飞船的驾驶员,是位身材高大的老人,穿着白色军装,肩扛勋牌外披大氅,前胸绣有金色太阳花纹,一身健硕肌肉撑的衣衫紧绷。板正国字脸,寸头上花白大半,眉毛同样如此,双眸如虎目,不怒自威,脊背有着不符其年纪的笔挺,锐利如枪。
飞船内部经过改造,通体没有挡板,驾驶室与船舱相连,诺大空间里陈设简单,储存食物饮水的冰柜,几张皮制沙发,还有些医疗设备。
老将军设定好无人驾驶程序,缓步走到妻子近前,半蹲着身子柔声道:“路线规划完毕,中途路过滨阳城补充燃料,这艘飞船挂名在内陆某家小商会的名下,各城区都备过案,不打眼,一切顺利的话相信很快就能抵达。”
老太太嗯了声轻轻点头示意。
她靠在轮椅中,透着窗玻璃遥望云海,目光思绪皆在远方。
许久。
老太太冷不丁开口说道:“先去仁安,安天城作为最后一站。你先前讲一切顺利的情况下,很快就能到达?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恐怕不会那么顺利,你程开合的名头太响,哪趟出门平安顺遂过了?所以先去仁安,迟则生变。”
程开合没有丝毫犹豫,温声道:“好,听你的。”
与此同时异变突生,船舱内部闪过一阵阵刺眼红光,不带分毫感情的机械提示音响起:“警告,警告,前方发现未知生命体,飞船自主升空一千米。”
……
“警告,警告,生命体再次出现,避开几率为零,智能助手自动断开连接,请驾驶员决断。”
老太太满脸漠然,手里盘动着的佛珠悄然捏紧几分,略带杀意道:“怕什么来什么,送死都不知道挑好时候,耽误功夫。”
程开合替她抚平皱起的眉头,笑道:“你的预感向来这么准,尤其是坏的,等我一会,去去就来。降落。”
机械音再次响起:“收到,降落。”
此时,刚出西北。
漫天黄沙仍在。
独自出舱的程开合轻眯起眼,挥了挥手,沙尘骤停,肩上大氅猎猎作响。
他身前百余米处飘着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影,通体淡蓝色,看不清五官,散发着浓烈的生命气息。
程开合眉头高挑,说道:“天人?也对,目前只有你们才拥有近乎全知全能的本领,可以轻而易举发现老夫的行踪。这趟怎么个意思,本体前来?”
蓝色人形生命体没有五官表情,语调同样不带起伏:“以人类之躯硬撼你程开合,我自认没这个本事,序列在我之前的那几位应该可以。因此,只好本体前来。”
程开合转头四顾,捏了捏拳头笑道:“就你一个?着急去死?”
“老将军知道的,天人本就不可擅自对人类出手,违者代价很大,最近上头又叮嘱过,未来十几年低调些,哪还能找到帮手。呵呵。”
天人自嘲一笑,仰望星空不屑道:“竟被区区人类逼到这个份上,千万年进化真是喂了狗。”
程开合似有所感,说道:“你的气息,有些熟悉。”
“曾化身兽人与你一战,碍于肉身强度未能尽兴,属实无趣,再后来你便躲到大军中,让我苦等十年。”
老将军咧嘴一笑,语气森然道:“躲?想不到天人中也有好战份子。可惜今日有要事在身,没功夫跟你纠缠,下辈子再来找老夫!”
音未落,人先至。
一拳轰出,破障声震耳欲聋,恍若雷霆。
锋芒所过空间震颤,目之所及无论风沙亦或云海,皆不复存在,万里清明。
那道蓝色生命体,涅灭前得最后一个念头是,好快。
胜负已分。
程开合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呢喃自语:“终归是老了。”
论战力,人类有强弱之分,天人中同样有,序列前后的区别。
在这位天人头上,仍有不少高等存在,差距不大,半步而已。
程开合头上?大概没有。
半步即天堑。
——
——
仁安城‘别有天’楼内,陈寸心,陈九,陈沉师徒,四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先开口。
陈九眼珠子咕噜直转,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横跳,打死不说话。其余三人盯着他,神情各异,一样默不作声。
他们三人都在观察陈九,心下有些感慨,相距如此之近,仍是察觉不到其体内的气息流转,如若不是先前甲板上的变故,真让他唬了过去,西海黄氏,了不起。
陈寸心开口打破平静,笑意吟吟道:“六停之后,无不可杀之人,了不起的绝技。”
陈九下意识看了看那对师徒,默不吭声。
老人指了指她们,给陈九吃了颗定心丸,说道:“陈沉,你见过,相对来讲熟一些,陈家内部她为暗处统帅,陈某在明。身边那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儿,陈沉老师,袁林,将来某段时间内,也有可能是你的老师,自幼与爷爷一起长大。如果说我陈寸心是陈家的面子,他袁林,是里子。”
生于陈家却不姓陈,依旧姓袁,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比如很强,强到足以特立独行。
袁林毫不客气的接受了陈寸心的夸赞,微微昂头双臂环胸,鼻孔朝天嗯了一声,假装出一副高人风范。就是这尊容,让人难以直视。
陈沉还是那袭万年不变的黑衣,妆容浓烈,鲜明红唇显得血腥而诡秘,黛眉之下一双秋水长眸,平添几分妩媚。抛开冷洌锋锐的危险气场不谈,的确是个十足的天字号大美人。
陈九径直越过她,无视了女人的打量目光,走到袁林跟前歪头问道:“当初远洋号内部藏着的那位?”
袁林啧啧有声,看向女人骄傲道:“我就说被这小子发现了吧?只不过于漫天雷霆中偷瞄了一眼而已,小家伙心觉敏锐的厉害。”
陈九后退一步,双手叠放于身前,略微弯腰恭敬道:“九儿见过袁先生。”
陈寸心摆手道:“那老家伙不吃这一套,何必多礼。”
这孙子对我都没这么恭敬,凭什么对你这不着调的疯老头以礼相待。
袁林心里暗呸一声,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
陈寸心站起身走到窗边,佝偻的身躯挺直了几分,学着之前来报密探的动作,伸出手臂以掌作刀,快慢横移间气旋自起。
袁林毫不客气的点评道:“东施效颦。”
老人不以为意,望着孙儿说道:“你应该明白,这种古武秘技对大陆来说意味着什么。西海遗民,五百年游离人间,能在那片死亡之地独善其身,确实有其独到之处。”
陈九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略微思索决定透露些内幕,说道:“他们不弱,但也没你们想得那么强。凡人手持天雷,听着固然威风八面,可世间能做到的又有几人?黄氏同样如此。”
陈寸心点点头,说道:“有门槛是好事,若人人顶天立地,这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世道,又得乱。身怀利刃,杀心自起,不受约束、监管的力量,后患无穷。”
大陆休养生息五百年,发展到今天的局面,何其不易,倘若这些海外遗民的底蕴更深,本事更大,怎能不叫人担忧。身怀复仇之心的人,最为可怕,更何况又憋了这么些年,恐怕一朝入世就会立马掀起血雨腥风。所幸这个小孙子,似乎只想扯遗民的大旗护身,骨子里不是一路人。
陈旧抿了抿嘴,说道:“在其位谋其政,你我爷孙之间所处位置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也不同,所做所求更不同。开门见山,我要变强,离开陈家前秘技奉上。”
陈沉眼皮一跳,她很感兴趣。
陈寸心没有接话,反而略带教训道:“你今天的出手太过仓促,更像是冲动之下的昏头行为。书读了这么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简单道理都不懂?”
“我如此急迫,别人知其一未知其二,您肯定不会。”
“嗯,比你那傻老子强一点,害怕为情所困,先下手为强。当然,强得不多。”
少年虽然不赞同,也没反驳,反问道:“陈家护不住我?”
陈寸心指着天上,冷声道:“只是被安天城盯上,无妨,内阁本身就不是铁板一块,加上换届竞选在即,你外公又要返回述职,能给你分担大部分压力。可天人那边呢?”
陈九没有说话,脸色不太好看,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霾。
陈寸心慢条斯理道:“别把天人想得太过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反之,穹顶之上的空间站里,五百年来无数天人纷纷下凡,看似纵情享受“生而为人”的感觉,实际上?作为胜利者,它们非但没有松懈,反而搞起师夷长技以制夷那一套,把自己当作失败者藏在人类社会中潜心学习,所谋甚大。要知晓防患于未然!人间每一次微小的动静,都有可能引来它们的注意。我总有预感,这些所谓高等文明养猪似的和平共处,并不会持续太久,二者间终有一战。”
陈九心中冷笑,九假一真?老东西,又拿这套说辞来诈唬我。
袁林没那么多心眼,不懂这爷孙俩在打什么机锋,深以为然地抚了抚下巴,傻乎乎道:“你爷爷说得没错,天人这玩意,最近些年越来越难对付,他们似乎掌握了复生的本领,或者说有分身的存在。”
陈九瞬间转变情绪,嬉皮笑脸的应了声,说道:“这屋里就咱们四个人,您三位给个痛快话,哪怕真被天人盯上了,能不能护住我这小身板。”
陈寸心气笑了,骂道:“泼皮无赖?”
陈九笑而不语。
老人手指保持节奏轻敲桌面,清脆而富有韵律。
袁林师徒二人没任何反应,他们俩只会听令杀人或者救人,保镖这种活,不太在行,但也能干,谁敢来杀了便是,哪怕天人,又不是没杀过。
隔了会。
陈寸心停下动作,一锤定音道:“不可出仁安。先前你说要变强,这不单单是你个人的意愿,也是我接你回陈家得目的所在。”
不可出仁安……
陈九想了想,发现自己没有资格拒绝。诚然,相较于陈寸心来说,他对大陆,对天人的认知仍有些浅薄,不了解局势,不了解现如今那些天人的习惯秉性,做事风格,贸然出城只会自找麻烦。别到时候弄个出城未半而中道崩殂,天大的笑话。
“行。不过在此之前先给我放个假,城里面溜达一圈再说。”
陈寸心坐回原位,笑到:“十二年了,还没玩够?”
陈九垂首望着脚尖,让人看不清表情,沉默了会,轻声说道:“十二年未归,替她去看看。”
笑容戛然而止,老人纵横沟壑的面庞上闪过一抹怜惜,转瞬即逝。
他对着门外喊道:“陈某。”
“在。”
男人应声推门而入,与陈沉视线相接时微笑点头示意,接着走到袁林身侧,低声道:“袁老,好久不见。”
袁林嗯了声没再说话。
陈寸心吩咐道:“仁安城虽大,可你陈某在明处太久,招摇,即日起暗中护送。陈沉,把你手中的事放一放,陪着小九在城里逛逛,归期未定,听他的,出门在外不要动辄打打杀杀,低调些。老袁呐,你也做做准备?好多年不带徒弟,还会教人吧?”
袁林歪了歪头,指着陈九茫然道:“我啥时候说要收他为徒啦?讲好了的,陈沉就是关门弟子了呀。”
陈寸心压根不搭理他,望向孙子说道:“还不去认师傅?”
陈九马上反应过来,小跑到袁林跟前,没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直接行了个大礼,笑眯眯道:“弟子陈择欢,见过老师。”
袁林扯了扯嘴角,没好气道:“一老一小两头奸诈狐狸,给我上眼药呢?”
陈沉露出几分难得的真诚笑意,拱火道:“行了老师,您就别矫情了,晚上回去躲被窝里偷着乐吧,您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老头一瞪眼,怒道:“瞎说什么大实话!”
——
——
五百年前的那场大浩劫,人类于濒临灭绝之际,为了活下去,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群英辈出,其中那位佼佼者征战百余年,带领人族重回地面,最终被后人冠以‘神’的称号。
有两件事在他的辉煌人生中不得不提。
其一,以未知能量体形式存在、近乎不死不灭的天人,被他以雷霆手段诛杀,彻底涅灭。
这点对于当时的其他人类来说,无法复制。
其二,识破了天人附身于人类的手段,只要消灭此‘人’,天人亦死。
第二点,至关重要。
这些高等文明在推动人类进化的同时,没预料到局势会有失控的那一天,连自身近乎永恒的存在都会受到威胁。
天人苦思冥想,寻找解决的方法。
数十年后,它们研发出‘火种’,一种纯粹的生命能量,可再生。
天人中的每个独立存在,只要想,都可以从体内切割出一小部分能量,同时将意识数据存入系统内,放在空间站中有备无患,哪怕有一天身陨,也可借助‘火种’蕴养当年残留的那部份能量,重新导入意识数据,做到真正意义上的重生。
不知死活前去西北截杀程开合的那位天人,才于人间被斩,转头便魂归星海,浴火重生。
意识率先归来,能量蕴养却异常缓慢,按照它自己的估计,没个十年八年都别想再下界。
它非但不恼,反而更加兴奋。
凡杀不死我的,终将使我更强大。
程开合说得没错,它是天人中的异类,纯粹的好战份子,无论对方是谁,要么被它毁灭,要么毁灭它。
存在对它来说不重要。
忽然,‘火种’发生莫名异动,如龙吸水,无数能量以它为核心,纷纷鱼贯而入。
转眼间,恢复如初。
它有些茫然。
一道虚无缥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解答了它的疑惑:“你的序列号太低,调取能量的权限不够,等到自行修复成功,黄花菜都凉咯,帮你一把。”
它知道对方是谁了,沉声道:“为什么。”
天人之间有强弱之分,但无尊卑上下,皆为平等。
“哈?好心帮你一把,问为什么?你这种头脑一根筋的家伙,当年竟然能从那位半神的手里活下来?真的是,傻人有傻福。”
它默不吭声,不同意不反驳。
许久之后。
那道突如其来的声音似乎妥协,语气中透着些许无奈道:“我比较欣赏你的存在,嗯,欣赏。五百年过去,不说你,或者在你之下,哪怕是那些序列号接近我的家伙们,都变得越来越像‘人’,甚至学会了这些低等生物骨子里最为负面的部分,贪婪,好色,享乐,油滑,奸诈,阴险,阿谀奉承,见风使舵……为了从我这里获得火种资源的倾斜,近乎毫无底线。总之,正面品格是一点没学到。但你不一样,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勇敢,坚韧。当初的人类,正是凭借这两点,才有资格走到我们面前进行平等对话。”
于火种中重生的这位天人不屑一顾,说道:“把我与人类相提并论?我该感谢你的夸赞,还是愤恨你的羞辱?”
神秘声音笑道:“程开合很强吧,单从体魄、体术来讲,甚至不输曾经的那位半神。是的,一如当年,不知死活的前去挑衅,只是这次换了个对象,可这很酷不是么?五百年前你是冒着彻底陨落的风险,现在则是承担撕毁条约的后果,代价同样不轻,我喜欢这份勇敢。数据库分析显示,程开合的那一拳,是其肉身所能爆发出的最大极限,但不是意志的极限。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人类在某种极端状态下,可以发挥出更强的水准,程开合也不例外。想想吧,那种恐怖的力量,再翻个翻,啧啧。”
天人回道:“直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下次,试着攻击他的那位老伴,有惊喜,当然,也有可能是惊吓,火种都救不活的那种。”
天人淡淡道:“彻底的死亡,亦为我所追寻。只是……你的这副态度,真的很令我不爽,懂么?或者说憎恶。我追寻的东西可能有些怪异,在你们看来甚至叫傻。但是,别真把我当傻子。还欣赏?序列越前,越无耻?拿我当棋子,想要看看现如今的人间顶尖战力、在超越极限的情况下能爆发出怎样的力量,以此作为判断标准调整以后的布局。呵呵,这事你应该也找过其他几位吧?没人搭理你?或者说,舍不得它们去冒险?我的序列号低,命也比较硬,真能成功试探到最好,不成,死了也不可惜。王八蛋,你还有脸说它们没学到好,你呢?”
神秘声音不以为意,说道:“臭不要脸、阴险狡诈这种词,得看放到谁身上。搁我头上,就叫心系天下,权衡取舍。搁你们身上,呵呵,那才叫不学好。人间游历五百年,你自己看看,你们这些货都干什么了?打架的打架,找女人的找女人,赌钱的赌钱……一群问题儿童,害我操碎了心。总之,随便你怎么想,道已经给你指出来,走不走,你的事。”
天人瞬间消失,临行之际丢下一句话。
“老太婆我不会动,程开合的命,我拿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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