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学院十姓世家传承五百年至今,瞧着风光无限,但在我眼里,他们早已腐朽。”
“尤其喜欢调和折中。”
“你若说这屋子太暗,需在这里开个窗,他们一定不允许。”
“但如果你要主张拆掉房顶,他们也就愿意开窗了。”
——大陆简史·批注版。
陈九轻声问道:“老爷子,你知道过往五百年来,黎明大陆朝海外派出一批又一批的军队、却为什么始终没能发现遗民们的踪迹么?”
朱至沉默了会,说道:“我年轻时也常踏足海外,寻找那些神秘存在,机缘巧合下碰到过几个,皆为人间至强者。每每问到他们避世的原因,几人总是笑而不语。”
“后来我自己琢磨点门道,答案可能只有四个字:时机不对。”
陈九颔首道:“对了。”
“海外的这些遗民,尤其是黄家,看似如丧家之犬般苟活于世,实则一直在等待时机。”
“等待一个可以洗刷掉过往耻辱冤屈、仿佛救世主般回归大陆的时机。”
朱至反问道:“眼下最合时宜?”
陈九没有直接回答,换言道:“他们对于当年那位神明留下的谶语,深信不疑。”
五百年,必有王者出。
何为王者?
遭逢乱世挺身而出,扫清六合席卷八方,万姓倾心四方仰德。
朱至轻声道:“你果然是那家的代言人,所谓复仇、算旧账,不过是明面上的理由,顺手而为之。”
“嗯……”陈九想了想,没反驳什么,应声道:“差不多。”
对他来讲,算清旧账是必须要做的。而扫清穹顶阴霾,则是最重要的。
朱至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怜惜之色,说道:“年少虑多呐。可归根结底,还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没本事,逼得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得不在本该无忧无虑纵情驰骋的岁数、扛起千斤重担。”
陈九摆摆手,笑着道:“言重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总得有个念想。放纵贪乐也好,心系天下也罢,在我看来没什么高低对错之分,皆为执念而已。只是我陈择欢,暂且想不开、放不下。”
朱至嗯了声,洒然一笑道:“此间事已了,我得回红楼地下城闭关,短时间内别再惹事,也别再来打搅我。”
望着老人离去的伟岸背影,陈九心头忽然一软。
他轻轻开口道:“真正辛苦的,是您吧。”
闻言,老人轻盈的步伐出现刹那凝滞,变得有些沉重。
陈九接着道:“先前犹豫再三、没有果断出手的原因,恐怕没您说得那么简单。”
“跟心境有关?”
老人背对着少年,没有回应。
但沉默,往往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
“如果我猜想的没错,自从您跌出人圣境之后,所谓无敌心境反而变成累赘,因为它出现了裂缝。”
“当年有多不可一世,现在就有多难修补。”
“在重返人圣境之前,您越攀升境界、越肆无忌惮的出手,都会使那道裂缝越变越深,演变到最后只有一个可能,神志不清,彻底迷失自我。”
“可重返人圣境何其难?首要关隘就是斩除心魔,但您已经老了,精神肉体皆如此,无时无刻不在走下坡路,再无能力破局。”
老人没有回头,自嘲一笑道:“呵呵,你小子,既然什么都清楚,今天还要逼我出手?”
“说实话,我之前真怕自己在帮你诛杀掉天一之后,再无力镇压心魔,进而被反噬,然后变成一个六亲不认的疯子,只知杀戮。”
陈九面色变得异常复杂。
内疚不忍、坦荡释怀皆有。
“呼……”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沉声道:“您的后半生已经足够辛苦,被陈寸心用家国天下这四个字压的喘不过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今天主动入局,既有无人可用、只好拿您作刀的原因,另外也想向您传达一个我内心深处无比真实的想法。”
“不用再刻意忍耐什么,最迟两年,我会结束您的痛苦。”
“以后的路,就由我们这些年轻人自己走。”
朱至没有接话,换言道:“当年你爷爷拿着数不清的大道理来逼我、不让我去死的时候,我曾反问过他一句话:如果将来,有人拿这些东西来逼你陈寸心,你会怎么做?”
“他回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既然愿意厚着脸皮活在当下,那将来亦会死在该死的地方。”
“这话,我信。同时觉得他陈寸心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还是蛮了不起的,所以也就妥协了,听从他的建议。”
“所以啊……”
老人缓缓转过身,凝望着少年,面无表情道:“假使我现在拿这话来问你,你又会如何作答?”
陈九没有丝毫犹豫,目光坚定道:“凡危难之际,总有人愿意跳出来扛起大旗、担下重责,哪怕牺牲亦无怨无悔,前赴后继。”
“但我不会。”
“无论牺牲的多有价值,我都不会。”
“因为我将一直活着,直至带领人类赢得最终胜利。”
朱至饱经风霜的面庞,浮现出几分会心笑容,问道:“由你来带领人类?好大的口气。非你不可?”
陈九沉声道:“非我不可。但世间所有人,皆可为我!”
“凡在胜利前死去的,只好冠以无能二字。”
老人脸上笑意渐深,反问道:“哪怕是我,亦不例外?”
陈九也笑了:“虽然这么讲有可能伤到您自尊心,但我还得说一句,是的,无能之辈。”
朱至怔了怔,旋即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好一个无能之辈!我喜欢这个评价。百年来,终于有人能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老人开窍极晚,自认天资愚钝,十岁那年才初进武道大门,堪堪入了九品,亦没能继承祖上的异能基因。
时光荏苒,三十年转瞬即逝,不惑之年终于登至上三楼,踏足一品境,但早已被同龄人远远甩开。
要知道像陈寸心、袁林这种天才,十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稳居上三楼,尔后步步登高,中途从未有过停滞,一路势如破竹成就大宗师境界,同时不耽误打开第四道基因锁。
但朱至并未因此而感到自卑失落,反而觉得进一步有进一步的欢喜,哪怕这种进步,是极其细微的。
那时候他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自己尽足人事,那就得失皆我命,不怨天尤人,不仿徨失措。
胸襟之豁达,远超世人多矣。
正是凭借这份洒脱心境,于武道一途攀登三十年的朱至,虽然走得极为缓慢、但异常扎实,一步一脚印,步步深沉。
深到同境无敌。
沉到越境可杀。
于是乎,无敌心境渐成。
五十岁,半步宗师。
六十岁,超脱宗师,得以媲美当年那位神明的武道境界。
此后十年,无敌于人间。
某天,自觉高处不胜寒的朱至,抬眼望了望穹顶。
进而一步登天,但求一败。
那位天人统领面对来势汹汹的朱至,没与他做气力之争,而是设下一场问心局。
自己跟自己争。
你朱至觉得自己已然达到此上无人、此下众生的境界?
那好,我于你心境中落座,按照你的成长轨迹,再培养出一个‘你‘来。
这时候我即你,你即我。
咱们打一场?
当时的朱至何等的意气风发,不作犹豫欣然应允。
这一战,于识海中打了整整两年,最终不胜不败。
可对于当时的朱至来讲,平跟败,没有区别。
他扪心自问。
我败了?
是的,我败了。
无敌之心出现裂缝。
朱至随之退回人间。
境界更是如同破堤之洪,一泻千里,短短几天时间便跌出人圣境。
老人当然不甘心,奋力阻止,但早已无济于事。
心魔,就此生。
开始时是偶尔发作,几个月一次,勉强能镇压。后来越来越严重,三天两头犯病,神志不清,癫狂弑杀,自控能力近乎为零。
直到某天,他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挚交故友。
等到再清醒过来时,老人心若死灰,进而萌生死志,彻底放弃与心魔做抗争的念头。
跌境的根源在于无敌心境的破碎,想要修补,就必须得回天上赢得那一战。
可现如今的自己,哪还有这个能力?
与其这样看不到希望的苟活着,不如死了罢,省的再造杀孽。
恰逢此时,游历归来的陈寸心找到老人,希望自己这位舅舅能回归陈家,当个定海神针。
朱至当然不愿意,他非常清楚自身的情况,心魔作祟下,清醒的时候少,迷糊的时候多,十足的定时炸弹,说不定哪天就会引爆,炸的仁安城元气大伤。
但到最后,还是没架住外甥的软磨硬泡。
那时候的陈寸心,满嘴的仁义道德、天下大势、家国兴衰、牺牲取舍,还经常拿袁林的空间之力画大饼。
总结出来就是一句话:舅舅,您不能死,虽然已经跌出人圣境,但好歹也是个大宗师,就这么死了,多可惜?
害怕自个儿发疯是吧?
好解决。
给你关押在袁林的空间牢笼中,哪怕犯病,也能把影响降到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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