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春。
这日,我从亲蚕礼回来,已是傍晚,未央宫里云珠吩咐了厨房用去年夏日里保存起来的荷叶做了荷叶蒸鸡。
萧晨曦正站在屋檐底下背着“人之初,性本善”呢,一看见我回来了,风也似的跑了过来。
“娘亲,娘亲~”
萧晨曦软糯糯地喊着,我看他额头上又有细密的汗珠,原本伸手去抱他的手,就缩了回来。
这孩子。
肯定在我回来之前一直在院子里面玩耍呢,现在听到仪仗队的动静了,急匆匆的就在廊下装出一副在看书的模样。
忒聪明,也忒狡猾了一些。
“不抱。”
我故意板着脸,示意云珠一眼,就道:“一头的汗,这才三月里呢,背书能背成你这个样子?”
“定是贪玩去了,我累了,先回去歇着,你今个儿不把三字经背出来,就不许吃荷叶蒸鸡了。”
“娘……”
萧晨曦的眼珠子都瞪大了,下巴差点掉下来,挠了挠后脑勺,差点哭了。
呜呜呜。
他可委屈了,娘亲怎么这么聪明呢,一下就被发现了!
云珠在旁看得直笑,但也拿了手帕出来,帮着给萧晨曦擦额头的汗水,她还是很宠溺孩子的。
回屋后,我就叫乳娘抱了萧晨芸过来。
“芸儿今天可还好么?”
我看着怀里熟睡的孩子,心中一片柔软。
四年了。
四年前,阮贵妃的阴谋被揭发后,萧昱废去了她的位分,原本想着关入长门宫,就此幽禁一辈子的。
然而就在第二天,传出阮氏自尽的消息,萧昱唏嘘一阵后,没说什么,也没有追封,只让人将她安葬了。
她并未被葬入妃陵,我只听魏公公说,拖出宫后,那些个宫人们敷衍了事,找了一卷草席裹了就完事了,多半会被野狗叼走什么的。
再之后,就没有任何的消息了。
那一年夏末秋初时,戚昭仪如愿以偿生下了她的孩子,是一个女儿,七个月早产的孩子,刚出生时红彤彤的,叫声也跟小猫似的,极为微弱。
戚昭仪性子虽跋扈,为人母后对孩子还是很慈祥的,这孩子她经历千辛万苦生了下来,她宝贝无比。
按照约定,萧昱也晋封了戚昭仪为妃,仍是以前的封号,便是瑛妃,后来瑛妃自己觉得这个封号不好,太文弱了,不够大气,她自己挑了“颖”和“敏”字送去给萧昱那儿。
萧昱一定夺,改了“敏”为封号。
敏妃,倒是附和戚蕙仙的性子,敏捷聪慧。
同年冬日里,我诞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萧昱给起了名字,叫做萧晨曦,说是他的第三个儿子。
次年春日,开春后,我被册封贵妃,统领后宫,而沈充容也在她的儿子满周岁的那一天,册封为了温妃。
因着后宫诸人都有晋封的喜庆,萧昱同时也下旨,册封玉嫔为婕妤,便是金婕妤,而失宠已久的云才人,也成了嫔,封号是“静”字。
秋日里,萧昱选了秀女。
原本朝中是提议大选的,那些个朝臣们眼看着我成了贵妃,竟然是后宫里最有希望成为皇后的女人,一个个的跟乌鸡眼似的,着急了。
但萧昱一个大家闺秀都没有选,不过是随手纳了两个出身平平的女子进宫,只册封了选侍。
甚至一直都没有侍寝……
直到三年后,我在今年年节上诞下第二个孩子萧晨芸的时候,这两个选侍都还住在偏远的宫殿里,不知道有没有见过萧昱。
这四年时光,实在是过得惬意。
敏妃一门心思都扑在她的女儿身上了,小女儿早产,身子孱弱,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
她竟是也少了争宠的意思,只顾着将女儿养好,不曾与我争过什么。
至于温妃,她有儿子傍身,在用了我给她的药膏以后,身上的妊娠纹果真也淡了下来。
她一放宽心,慢慢也瘦了下来,故而这些年除了我以外,萧昱对温妃也是挺好的。
最后便是太后了。
她是彻底安生了下来,尤其是那日,阮氏质问完了以后,这下萧昱和太后心照不宣,萧昱生母之死的事情,成了二人之间的禁忌。
太后为了杨家,妥协了。
后宫里人少又清净,我的日子闲暇无比。
想着,身侧的乳母抱着芸儿的动作晃了晃,芸儿正好醒了,瞧见我这个母妃很是高兴,咿咿呀呀的就伸手过来要抱抱。
乳母见状笑了笑,顺势把孩子递给我,柔声就道:“公主很是喜欢娘娘呢。公主长得极好,长得快,能吃能睡。”
能吃能睡。
听完,我就笑了。
跟个猪崽子似的,不过芸儿眼睛亮亮的,一天天的眼神总是四处转着,仿佛对周遭十分好奇似的。
抱了会儿孩子,外头桂嬷嬷过来禀报,说是萧昱来了。
我将孩子交给桂嬷嬷,去迎萧昱,就见萧昱牵着萧晨曦一起进来,萧晨曦正喋喋不休地对着自己的父亲撒娇。
“儿臣捉了蛐蛐!”
他笑吟吟说完,忽然看见我站在门口,一下子改口道:“儿臣背了三字经!”
“哈哈……”
萧昱听完哈哈大笑起来,将萧晨曦抱在怀里,看向我,说道:“你呀,小曦都怕你了,真真是……”
我闻言,无奈摇头。
萧晨曦很是顽皮,分明是个很聪慧的孩子,三岁多了,说话说得极为利索,偶尔还能学大人们说几个成语。
就是他其实根本不懂那些成语,不过是鹦鹉学舌那样学着说着玩儿罢了,三字经,是最近我刚刚想给他启蒙的课程。
他学了几句,就是性子活泼了些,老想着去玩,我也没约束着他,反正还小,宫里的孩子们也都是要六岁才去上书房的。
我希望他打基础,慢慢来也成,偶尔看他玩,我睁只眼闭只眼,但还是要故意吓唬吓唬他,让他多多少少学一些的。
“这孩子,真是……”
说着,我们进了屋,萧昱陪我用了晚膳以后,从怀里掏出来了一样东西给我。
是一封信。
看着这熟悉的羊皮信封,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已经意识到这信封里装着的,是什么了。
一定是燕云天寄给我的信。
这些年,我时常与燕云天通信,信里写到我已经得到了萧昱的宠爱,并且生下了萧晨曦这个儿子。
萧晨曦很聪明,萧昱也很喜欢萧晨曦,就是前朝许多大臣诟病我的出身,几次萧昱想要立我为后,大臣们都不同意。
对此,燕云天表示,我只需要继续笼络住萧昱的心就是了,成为皇后的事情,他会帮我想办法的。
另外,燕云天在信中提及,我的娘亲在漠北一切都好,他让医者一直帮我娘亲调理着身子,我娘很想我和弟弟。
弟弟燕辰双在飞虎军里历练的很好,也掌握了属于他的一支小队了,要我一切放心,待大事成的那一天,他以及娘亲还有弟弟,会在京城与我相会。
看完信件,我忍不住一阵阵的冷笑。
娘亲和弟弟很好!?
要不是我早就知道一切,我恐怕还真的会信了他的这些鬼话!
“三郎。”
我将手里的信件放下,看向身侧坐着的萧昱,缓缓说道:“还是老样子,他要我继续帮他做好事情。”
“嗯。”
萧昱颔首,忽然他柔和的眸子一凛,握住了我的手,说道:“你回信告诉他,是时候了,可以出发了。”
“朕,会在半月之后下旨,立你为皇后,同时册立小曦为太子。”
!?
闻言我大惊,而我怀里的萧晨曦也抬起头来,有点不解地问道:“父皇,太子是什么意思?”
萧昱听见萧晨曦问,将萧晨曦抱住,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就是让你以后继承父皇我的皇位的意思。”
“唔,不过咱们小曦还小,不着急,先不想这些,好不好?”
萧晨曦似懂非懂,但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我有些犹豫。
看着萧昱怀里天真无邪的孩子,忍不住问道:“小曦还小,让他参加到我们的计划之中,会不会太冒险了一些?”
但说完,我转念又是一想,身为我的孩子,注定了身上要背负的东西是很多的。
萧晨曦要是从小太过于无忧无虑,对他来说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你若不愿,朕自有别的保他安全的法子。”
萧昱倒是似乎早就胸有成竹,认真地看着我,说道:“不过,立他为太子的旨意,还是要下的。”
听见他这么说,我看了看萧晨曦,虽然有话想说,但还是咽了下去。
罢了。
早在萧晨曦出生之前,其实有些事情,我就已经和萧昱商量好了。
我俩说完正事,萧昱就牵着萧晨曦教他背书去了,说是娘亲凶巴巴的,为了让萧晨曦日子好过点儿,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要努努力才是。
萧昱走的时候,我忍不住就瞪了萧昱一眼,萧昱哈哈大笑,萧晨曦则是拉了拉他的手,笑声道:“娘亲不凶的,父皇别乱说。”
“……”
萧昱笑声戛然而止,被噎了一下,但很快还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看着这父子俩,也摇头失笑,转身回了屋子里头,提笔就给燕云天写了回信。
“他要立我为后了。父亲若想来京,也是时候了。”
信,很是简短,简而言之就这么一句话罢了,我不知道燕云天有没有做好要夺位的准备。
但我想,萧昱既然说要立我为后,自然是准备妥当了。
半月后。
某个天气有些阴沉的早晨,萧昱在大朝会上,提了要立我为后的事情。
话才刚刚起了一个头,朝臣们就纷纷站起来反对了。
“燕氏乃是漠北的和亲公主,又不是大妃所生,此等身份如何能够册立为皇后!?”
“燕氏非我中原人士,乃是异族!这些年漠北王厉兵秣马,到底想做什么,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岂能立他的女儿为皇后!?”
诸如此类的话,还算是温柔的。
甚至有些言官已经站出来,指着萧昱的鼻子咒骂道:“昏君!色令智昏,我看你是被那燕氏的美貌迷得神志不清了!”
“肃静!”
魏公公站在萧昱身侧,一扬手里的长鞭,底下站着的大臣们这才稍稍安静了一些。
就在这时。
一直站在帘子后面,盛装打扮,格外妖艳美丽的我,拖曳着长长的裙摆,走了出来,看向某一位刚刚指责过萧昱的朝臣。
“这位大人,这话可就错了。”
我言笑晏晏,走到萧昱的龙椅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满朝文武,缓缓说道:“本宫的娘亲,乃是燕州人士。”
“燕州在中原东北,当年若非燕州城破,娘亲被人带走,又送给本宫父王,本宫实则也是燕州的大户人家出身。”
“我娘乃是官宦之女,外祖父是燕州知府,那也是正四品的大官儿,城破那日,外祖父带着府衙卫兵冒死守城,最后战死沙场。”
“本宫一家为大周效命,几位舅舅全部战死,只留娘亲一个女眷。敢问燕州城破那一日,诸位大人又在哪里呢?”
“你们若如此忠君爱国,当初为何没能保住燕州?不是你们,本宫又何至于是这样的甚是!?”
若非这一场浩劫,我娘自然也该嫁入大户人家,自然我家是名门清流,怎的到了他们的嘴里,成了这个样子?
我看着底下一个个的人,只觉得想笑。
他们都是京官儿,出身京城的不少,来自地方上的也有,可要说经历过二十几年前那场浩劫的,也是有一些的。
燕云十六州丢掉之时,京城人心惶惶,甚至出现了官员出逃的情况。
要不是张不为的父亲平定了叛乱,说不定燕云天那个时候就已经入主中原了,而我则是中原的正统公主。
这些人,有什么资格说我!?
“……”
提及陈年旧事,以及我的家世,这些人都选择了沉默。
我说的自然都是对的。
燕云十六州丢失以后,当年那里的官员们大多都被漠北将士们给杀了,家眷里,男人自然成了战俘,女子则是被掳走,大多下场凄惨。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连追封都做不到。
我的外祖父,一生为了大周,到头来拼死守城,却落得一个儿子死绝,女儿也被掳走的下场。
他什么都没得到。
要不是我嫁给了萧昱,萧昱几番辗转帮我想了办法,重新修了我外祖家的宗祠,他们连一丝一毫的香火都享受不到。
“怎么?没话说了?”
看他们不吭声,我冷冷地笑了笑。
因为妆容的缘故,我想此刻他们看到的我的笑容,一定是妖艳而又美丽的。
良久。
一位御史忍不住说道:“燕贵妃出身是可怜,可皇上也已经帮你的外祖家重修了宗祠,如此也算对你家的抚恤了。”
“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你的外祖家!你的父亲,漠北王,他狼子野心,朝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若立你为后,恐怕他的野心会更大!”
呵呵!
我要的就是他野心更大!
我在心里这么想着,但却无法把这话说出来,只是回头去看萧昱。
他对我点了点头,心领神会,说道:“诸位,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在意。同时,除此以外,朕会立燕氏之子为太子。”
“半月后立后大典之时,太子也会一并册封,退朝!”
萧昱说完,转身要走。
就在这个时候,王尚书终于是忍不住了,站出来言辞激烈的想要阻止萧昱。
然而。
萧昱回头,冷冷地看了一眼王尚书,淡淡道:“王尚书屡屡忤逆朕的意思,实在是令朕不喜。”
“传庭杖,朕要给他一百个板子!”
一百个板子!
年过五旬的王尚书一听,眼皮一翻,已经晕了过去。
一百个板子。
养尊处优的王尚书是不可能挨得下去的,等待着他的,只可能是死亡。
“皇上!”
有人想要站出来为王尚书求情,然而萧昱却说,求情者与王尚书同罪!
如此一来,没人再敢继续说什么了,纷纷互望一眼,都低下了头,默默叹息着。
如预料中的一样。
王尚书这样一把年纪了,是受不了这么多的庭杖的,甚至五十下还没到呢,他就已经气息奄奄了。
看着他这样子,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坚持不下去的了,便抬回了王府。
当天晚上,王尚书就咽气了,王家彻底乱了,正如那时候的张家一样,底下乌泱泱的一群人,争家产的争家产,还有通房卷了银子跑路的。
自然这些,对于整个局势而言,无伤大雅。
这件事我早就预料到了,也知道后来萧昱下旨,将王尚书手里的一部分事情交到了沈清河的手里。
沈清河自四年前因为和我之间的事情被传开以后,被连累了一阵子,之后他还是凭借自己的努力,赢得了部分人的认可。
但因为他出身的缘故,这些人哪怕认可了他的能力,对他的身世也是极为诟病的,无人愿意相信他,除了萧昱。
他,成了一个孤臣。
孤臣,这对皇帝而言自然是一个极好的存在,因为孤臣不会结党营私,他想要在朝中走得远,能够依靠的人只有皇帝!
而他越是位高权重,朝中人对他和我的非议也是越多的。
这回,萧昱因为想要立我为后,甚至不惜以儆效尤杀了王尚书,还把权势交给沈清河以后,朝中和民间的议论声就更多了。
“前朝杨氏兄妹得玄宗信任,一人为贵妃,一人为宰相,而后节度使叛乱,正是杨氏兄妹的过错,也因为此事,前朝国力由盛而衰,更是有着百年的波折和动荡。”
“难不成如今我朝,又要重演杨氏兄妹的祸事了吗!?皇上,皇上他,实在是被迷惑成了一个昏君呀!”
这样的议论声终于也传到了后宫里来。
久不理朝政的太后闻听此事,也放下了手里的事情,去找了萧昱。
“你这是误国!哀家放任你宠爱燕氏,绝不是要你这样做的!”
太后坐不住了。
她斥责着萧昱,全然忘记了早前二人达成的心照不宣的共识。
然而,萧昱面对这样的太后,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母后放心,朕的心里有数。孙姑姑,母后累了,带她回去休息吧。”
“萧昱,萧昱!”
太后还在咆哮,可惜已经无用了。
看着太后走远,我停下了正在帮萧昱磨墨的手,叹息一声,道:“再过五日,燕云天就要到京城了呢。”
“五日时间……三郎,我的立后典礼,是不是完不成了?”
萧昱眼神深深,他本来在看太后的背影,听见我问回过神来,怔了怔,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不过,不打紧。这次不成,下回再帮你补一个就是。”
“……”
闻言,我默了默,觉得有些委屈,埋怨地看他一眼,喃喃道:“补一个?那能一样么?罢了罢了。”
“反正三郎心里,我也不过是个‘棋子’罢了。因为立后的事情,民间、前朝和后宫里,几乎人人都把我给骂成什么似的了。”
“你是不知道,今个儿就连一向少出门的敏妃也跑到我宫里来了,问三郎你是不是要真的立我为后。”
“她惊觉此事不成,还想去见你,要不是她宫里的人跑来跟她说,小公主又有些不舒服,她回去了,恐怕都跑到乾元宫里来了呢。”
自然,不只是敏妃,就连一向与我交好的温妃都是心有疑虑,这几日与我都疏远了几分。
她说,她总觉得我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但我无法控制燕云天的野心,要我和皇上多多小心。
她还认为,萧昱再怎么,也不会很荒唐。
就是王尚书的事情一出,她也拿不准萧昱的心思了,成日里显得有些忧虑,看见我和萧昱时总有些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是个聪明人,察觉出了不对劲,但又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最后只是沉默着,沉默着,等待事情发展。
“燕瑰月呀。”
这时候,萧昱忽然抱住了我,他的声音变得深沉,说道:“这一次,其实我与你都是一场豪赌。”
“我虽有信心,但因为有了你,我也有了软肋。若是……若是到了那种时候,我会让沈清河护佑你逃走,你要跟他走,知道吗?”
!?
闻言我大惊,不可思议地稍稍推开了一些他的怀抱,看着他。
然而,我很快就被他再次重新抱住了。
他温热的唇瓣覆盖上我的唇,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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