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安二年的秋天,秋叶开始落下,但边境的战火已经不再复燃。
随着幽燕之地的战事彻底告一段落,以及大魏靖王与辽帝达成了某些只可意会不可言说更不会公布于诏书条约上的默契后,双方都开始了战略收缩,魏国死死占据着刚刚收复的长城,辽国也开始迁走一部分兵力,不再枕戈待旦地在边境与魏国的边军大规模对峙。
尤其是在几十万辽人平民被有序地放还,越过辽国西京道与幽燕之地的边境线,疯狂地拥挤着回到辽国的国境,给西京道带来无与伦比的后勤压力后,魏辽两军几乎都不约而同地立刻开始了边境上的相互有序减压。
大量的野战部队从最前方有序撤离轮休,辅兵、民夫被解散,双方都默契地只保留了部分要害地点的驻军以作监视和必要防范,而后方也是一样,军事部队从巡弋增援转为驻扎地方,大规模的地方官吏开始接管事务,重新主导政务,开始休养生息。
之所以能如此默契,说到底还是因为刚刚过去的那一战,双方都不免伤筋动骨,于是乎都有了一堆闭上眼睛就能想到的内部问题和麻烦要处理,所以都不想在恰当的时机前再启战事;而另一方面,则是经此一战,几乎所有有识之士都意识到了,几年下来虽历变迁,但魏辽的军事实力说破了天去也还是在短时间内仍然处于相持阶段,两国根本不可能对对方造成致命性的打击...光是一个幽燕之地就要前后历经数场大战,几载岁月才能彻底收复,就别提那剩余偌大的辽国国境了。
辽国没有能力再像之前一样马踏北境或者大片成地域地夺取魏国的领土,而魏国也不大可能前些年一直挨打,忽然间就彻底转守为攻了,所谓北伐,也不过只能一点点地扭转彼此的实力对比,在接连的大战中树立起民心士气,然后在战略相持阶段通过其他的手段,来达成灭辽的目的。
这种情况下,也就只有直面辽国中京道的李易部获得了“自主出战”的权限,至于其余各处,倒也不是说不能起任何摩擦,只是在西夏和女真折腾出些成果之前,实在没必要在边境上消磨人命。
何况还是那句老话,事有缓急之分,攘外必先安内,魏英帝壮年驾崩,年少天子仓促继位的风波影响其实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消除,顾怀之前贸然离京带着小皇帝北上,说到底不过是因为魏辽在那时必有一战,而现在幽燕之地的仗打完了,短时间内没有余力继续北伐,那么随着战略平衡的达成,有些事情的优先级被调整上来几乎是必然的事情。
北地的秋意渐浓,虽然还有一些暑气,但已然到了一年中寒冬来临前的最后温和日子,沿着新扩宽的笔直官道往南走,一路上都能看见昏暗天幕下田间劳作的农人,偶尔能瞅见收割之后的旷野里佝偻的身影扶着锄头站在田垄上,抖一抖手里明灭的旱烟引燃堆积的秸秆,用烧荒来为这一年的耕种划上一个**。
再一想到这样平静美好的场景在整个河北都在上演,便让人由衷地想要在秋日晚间的马车上来一声感怀的叹息。
从幽燕之地南下的队伍风尘仆仆,环绕在外的是一眼看去便能察觉其精悍的勇武之士,齐齐拱卫着中央的一驾马车,沿着官道直奔真定而去,官道上的行人对这一幕倒是也早就见怪不怪了,毕竟这支队伍没有打出旗号,而这样的行军队伍在其他地方或许很难见到,但在北境却是时常便能碰见的,而且那马车也说不上多豪奢,想必车中之人的身份也不至于高到哪里去。
但那些护卫的军士却一个比一个紧张,因为只有他们清楚马车中坐的乃是暂离前线的大魏靖王,这位要是在半途出了事,说句不好听的整个大魏的天就塌了,所以军士们难免对路上行人田边老农抱着万分警惕,连那隐在披风下的军弩火枪都已纷纷上弦上弹,这种情况一直到队伍到了真定门前才好上了一些,而车厢里的一只手掀开车帘后,却是对真定城前那漫长得几乎看不见头的队伍感到有些奇怪:
“入城的人怎么会这般多?”
顾怀是真的有些诧异,虽然从他当初封侯北上开始,就有意地想要将真定变成河北的政治中心,但以往这个地方因为直面辽人,所以除了那些重新安置的流民,其实对大部分百姓都没有什么吸引力,数年之前无数百姓南逃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怎么如今居然有这么多人涌向这座城池?
最后还是崔茗解除了他的疑惑。
“自从幽燕被收复后,来到真定定居、置产的人数就翻了许多倍,”她说,“这件事之前司名署曾经上过折子。”
“有些印象,”顾怀说,“我想起来了,他们还在折子上提过,有人在恶意抬高真定城的地价、房价,当时我还在想这地方之前迁人过来都没多少人愿意住,怎么一下子又有人开始搞这种动作--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北边的战事太顺利,导致他们都觉得真定变成了个还不错的地方?”
“或许这和您之前提过的那件事有些联系,”崔茗提起之前的那番对话,“也许有很多人都看出了您想要迁都的想法。”
顾怀笑道:“我从来都不觉得这世上聪明人少,很多事情只要开了个头,就必然会有许多人能猜到后续,或许是这几年我在真定待得太久,大力修缮扩建城池,才让他们产生了这种感觉--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没错,我的确是想将大魏的政治中心北移,只可惜他们猜错了一点,不是真定,而是北平。”
“毕竟您的王府还在真定,他们认准了真定也无可厚非。”
“所谓王府,我连住都没住过,”顾怀摇头,“当初我封王回来,那些世家为了避祸,才自掏腰包想要讨好,可谁让北边的仗打得太顺利呢?我原本以为真定至少会在未来几年内都成为直面辽人的桥头堡,可谁知道连北平都打了下来,如今这么多熙熙攘攘想要来此早点占个好地方的人,媚眼大概都抛给了瞎子看。”
他放下车帘,示意队伍入城,这趟南下他并没有提前通知真定,自然也就没有盛大的迎接仪式,所以并没有耽搁多少时间,马车便在府衙前停下。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风景,倒是让走下马车的顾怀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感觉,当初离开这里去前线坐镇时,他还不知道那场大战的结果会是怎样,而如今再度回来,辽国那巨大的压力终于一扫而空,而他也终于可以抽出手,来好好理一理大魏内部的那些乱象了。
得到消息的卢何带着一众官吏已经迎出门来,面对得胜归来的王爷,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而顾怀也没有扫众人的兴,直接让人去安排晚宴,今日的真定,必然会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庆祝活动。
而等到众人散去,顾怀才和卢何慢慢往后衙走,在谈到那些不会在军报上提及的幽燕事宜时,眼前这位一直替顾怀总辖北境的老人深深皱起了眉头。
“收复幽燕固然是件大喜事,但眼下来看,短期内却会给北境造成极大的压力,”卢何说,“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一下子驱离了太多辽人,这导致地方上原本勉强能维持的生产生活体系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要重头建立以汉人为主的体系,起码也要个三五年,而这三五年内北境要一直往幽燕输血,才能不起什么风波。”
顾怀摇头道:“我一开始也想过不把那几十万辽人全部赶走,将如今的秩序凑合着维持下去,可后来转念一想,魏辽要共存的前提是辽国不能强盛,而秩序的维持者也要对魏人辽人不偏不倚--可这两点如今都没办法做到,那些辽人留在幽燕只可能会成为一点就炸的天雷,与其到了后面处处叛乱,不如快刀斩乱麻,直接让汉人的土地上只生活汉人。”
“如此大的一块地方,处处补贴,再加上边境军费,就算把北境掏空了,也养不起,”卢何叹道,“我这些日子苦思冥想,也想不出来什么好方法,能让幽燕自给自足--难道你还想打朝廷的主意?”
“朝廷已经被薅得够惨了,说句实话,再薅下去我都在担心北境和朝廷是不是真的要撕破脸,如今蜀地江南京城都在为北境输血,实在是榨不出来更多的油水。”
“不打朝廷的主意,还有什么法子可想?”
顾怀只说了两个字:“倭国。”
卢何也是人老成精的老政治家了,又是北境真正意义上的管家,只听到这两个字,他就意识到了什么,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说到底之前的私掠只是魏辽之间大战将起的无奈之举,没办法大举对倭开战,才让民间进行私掠,”顾怀说,“可现在魏辽既然要暂时休战,再让倭国继续蹦跶下去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倭国土地虽然贫瘠,但倭国多银矿,掳回平民,也不用考虑和汉人之间共存的问题,我这一路想了很久,都想不出来比对倭国动手更好的办法--而且碰巧的是还不需要借口,如今的江南就有不少倭寇还在兴风作浪。”
“这样一来确实可以养活北境与幽燕,也能掳回大量奴隶,但远渡重洋开战,或许...”
“在拿下幽燕以前,远征倭国的成本确实很高,”顾怀摇头,“但如今却不同了,幽燕连通高丽,若是取道高丽,再征倭国,那么代价就会小上很多--而且我也一直在想,魏辽之间的战局,能不能把高丽也给拖进来,若是能让辽国四面受敌,留给魏国休养生息的时间,就更多了。”
他袖手叹了口气:“唯一的问题是,高丽那边闭关锁国,自娱自乐太久,眼下还没有什么好办法能撬开他们的国门,实在不行,也就只能走一些比较阴损的路数了。”
“比如?”
“比如倭国犯了失心疯要去打高丽,那大魏岂不是就有了出兵相助的理由?”顾怀笑了起来,“嗯,这倒是可以好好琢磨琢磨...”
(https://www.mangg.com/id123373/7610090.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mangg.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mang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