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雁门关外燃起了熊熊烈火,无数带火的滚石箭矢,射向城外的漠北敌军。
追杀前来的漠北兵想要逃跑,却发现地上被泼了厚厚一层油,现下已经凝结,马匹连站都站不稳。烈火吞噬着马匹与军队,大火中甚至还传出了肉的味道。
闻讯赶来的漠北援军,看着这炼狱般的大火,也是束手无策,前进一步便是死。只得看着前去追杀的漠北士兵,被大火吞噬。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一天一夜,烧光了关外草原上新生的杂草,从此一片灰烬,寸草不生。
听说两日后火灭了,新来的小兵上城楼站岗时,看见城外遍地烧焦的尸体,直接便在城楼上吐了出来。而前来收尸的漠北军队,花了足足三日才将尸体搬完,看着不远处屹立的雁门关,心中的恨意更深了。
姜淮醒来的时候,已是三日之后。她在一片剧痛中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缠满了纱布,背后和腹部的伤口都传来剧痛,让她躺也不是趴也不是。
见她醒转,随侍的小医女立刻给她披了件软缎披风说:“姑娘你总算醒了,先喝点水润润嗓子。”
又对门外喊道,“师父!弦月姑娘醒了!”
很快便有个白胡子郎中走了进来,看见她醒转,长舒了一口气:“幸好幸好,弦月姑娘总算是醒了,否则老夫实在无颜面对将军。姑娘伤的太重,尤其是背上那箭都伤及了脏腑,若是再深一些,怕是大罗神仙来也难救了。姑娘失血过多,如今虽是醒了,但也要好好将养,切不可劳累,更不可剧烈运动,以免伤口再度崩裂。老夫这就去再开个药方,一会让我徒儿煎了药,给姑娘喝下。”
姜淮中箭之时,已经抱了死的决心,她从马上摔下的那一刻,以为自己定是活不成了,想不到上天庇佑,她竟然还活着。
她忍不住问小医女:“你师父是什么人?竟能救活我。”
那小医女带着些骄傲的语气说:“我师父是医圣杜恒,能活死人医白骨,姑娘伤的虽重,但好歹还有一口气在,自是能被我师父救活的。”
医圣杜恒,这个名字姜淮自然也听过,号称当世华佗,只是他性子豪放不羁,最喜云游四海,四处坐诊。也是她运气好,恰逢医圣来了雁门关,否则她现在已经在阎王殿里了。
时安也走了进来,给她拿了些清粥小菜,看见她醒了,红了眼眶说:“弦月姐姐总算醒了,可把我们都吓死了。姐姐带着将军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昏迷不醒,我们都以为姐姐…”
“行了,我活着呢,别说不吉利的话。”姜淮又问道,“将军如何,他没事吧?”
“没事没事!”时安忙说,“将军的伤看着重,但其实就是些皮外伤,什么事都没有,姐姐放心。燕岐山战事未平,将军一回来,就奔赴燕岐山了。”
“战事如何了?”姜淮忙问道。
时安喜笑颜开地说:“要不说今日是个好日子呢,不仅姐姐醒了,将军也传来了捷报,成功消灭镇守燕岐山的漠北主力,收复燕岐山,想必也是这两日的事情了。”
“那太好了。”姜淮忍不住惊呼,“我就知道,清朔他一定会赢的。”却不想这一笑,伤口却更疼了。
小医女忙扶着她躺下说:“姑娘虽醒了,但毕竟伤的重,伤口肯定还要痛几日的。我去向师父要些止疼散来,姑娘吃了,也可减轻点疼痛。”
六日后,燕岐山传来捷报,宋清朔以一万精兵,大破敌军在燕岐山的三万驻军。
漠北王不得已递上降书,降书中言明燕岐山乃大梁领土,从此漠北百姓与军队不得踏入燕岐山半步。至此,被漠北占领了十七年之久的燕岐山又被重新划入中原版图。
捷报传至京中,饶是皇帝与太后对宋清朔再不满,在这种时候也只能大加封赏。遂晋封宋清朔为从一品骠骑将军,副将吴墨竹为正三品云麾将军,又赏赐黄金五千两,白银十万两,用以犒赏军中将士。
许是因为此战赢的精彩,安国公上朝之时顺带着明里暗里的哭诉了一句自家儿子在漠北辛苦,发放的军费也不知怎么的,每次都只有五六成,可怜我那金尊玉贵从小养尊处优的好儿子,太宗皇帝的亲外孙,竟要去打猎劫匪贴补军中开销。
他这一诉苦,一旁的吴越王世子也开始附和起了这未来的亲家公,一口一个,“国公爷,怎会如此呢,宋小将军可是正二品的车骑将军,这便是没有军费和朝廷赏赐,每年的俸禄,也不至于要去打猎劫匪啊,定是有小人从中作梗,白白让清朔吃苦”。
见他们这么说了,立刻又有不少武将附和,勇定侯张老将军也说了一句:“这军中克扣军饷是常有的事,只有太宗在的时候,能发个九成十成。自四年前起,便只发七八成了。怎么如今,连宋将军的部队,都只发了个五六成,皇亲国戚尚且如此,那其他部队,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呢!长此以往,岂不引发兵乱!”
说的皇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得下令,命张老将军和户部尚书严查克扣军饷一事。而此回的赏赐,也是实打实的全发了下来。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宋清朔快马赶回雁门关的时候,姜淮还只能躺着养伤,听得下人禀报宋清朔回来了。因着身上缠满纱布没法穿衣服,她看见他走进来,立刻起身抓过一旁的披风想要披上,却不想她这一动,背上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溢出,甚是吓人。
宋清朔忙把她扶回榻上,让她躺好,轻柔地给她穿上披风。
那时他一身黑色战甲都未来得及脱下,身上还带着些许赶路的尘土,俊美的外表变得有些风尘仆仆,却在凯旋后第一时间来到她房中,对她说:“阿淮,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姜淮想要抱他,却伸不出手,“你可把我吓死了。幸好,我救回将军了。”
四下无人,宋清朔卸下战甲,温柔的把她轻轻搂在怀中,对她说:“傻子。我本就是假意被俘,为的是引开燕岐山的兵力,好让墨竹能顺利进攻。漠北人不敢杀我,顶多就是拿我向朝廷索要赎金。而且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派人押解我至雁门关,所以你没发现,我早已设下了埋伏,待他们到了雁门关外,便可一网打尽。”
“将军料事如神,可曾料到,我会来救你?”姜淮反问道。
宋清朔笑着,轻吻了怀中女子的双眸:“自然,我知道,阿淮肯定会来救我。也多亏了阿淮,他们追赶来的骑兵,比我想象的多了一倍不止。如此燕岐山一役,我们面对的敌人更少,赢的也就更轻松。”我知道你会来,但我没想到,你会为了我,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阿淮。”他轻轻抚过她的长发,“以后即便是为了我,也不能这样不管不顾的。你的命,才最要紧。”
她笑了,笑靥如花:“将军莫不是忘了,我可是将军的暗卫弦月,我的命,就是为将军而生,为将军而死。”
“是。”他低下头,深深吻住了怀中的人,与她唇舌缠绵,她刚刚喝过药,嘴里的苦味还未散去,他却尝到了淡淡的甜味。
看着她微红的脸颊,他语气温柔,还带了几分深情,“你是弦月,但你更是我的阿淮。”
多年后姜淮回忆起这一幕,总是会想,那时的深情,到底是她的错觉,还是他真的也在那一瞬间心动,对自己产生了异样的情感。是爱过的吧,她曾经这样告诉自己。靠着这一点带了些自欺欺人的信念,她在他身边,给他绝对的忠诚,默默担任着那个最让他满意的暗卫弦月。
离开姜淮房间的时候,已是深夜,他亲自给她喂了药,见她喝了药熟睡后方才离开。
吴墨竹在房门外等他,脸上是少见的担忧。
宋清朔第一次见他这个表情,他的这位副将,在他被俘漠北大军兵临燕城之下的时候,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他有些好奇的打趣道:“今日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你家娘子又催你回京了?”
吴墨竹的妻子是个母老虎,却最是心疼他,夫妻间小打小闹虽不少,但感情却是极好的。他听得这话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将军打趣属下了,拙荆近日倒是还未写信。”
“那是什么事,竟让你如此担忧起来?”宋清朔问道。
“弦月姑娘。”吴墨竹说这话的时候,试探的观察着宋清朔的表情,见他神色如常方才接着往下说,“属下私见得,将军对弦月姑娘似乎颇为上心,与其他暗卫甚是不同。”
宋清朔和弦月之间的事,他身为副将自然也时常听人议论,但他先前从不放在心上,年轻帅气少将军和貌美神秘女护卫,这样的组合旁人不议论才不正常。再加上他一直都觉得,自家将军眼里除了长宁郡主看不到任何女人,故从不觉得有何不妥。
但这次他见到弦月身受重伤冒死救出宋清朔,他在前线还时常写密信询问她的伤情,这回更是一回将军府就去她房中陪她。他也是男人,又在宋清朔身边多年对他颇为了解,自是看出了几分端倪。
宋清朔还是云淡风轻的说:“她救了我的命,又一直对我掏心掏肺的护着,我对她好些也是应该的。更何况她是微澜姐姐给我的人,微澜姐姐一向看重她,若是她真死了,姐姐不定怎么和我闹呢。”
“将军,恕属下直言。”吴墨竹硬着头皮说,“属下以为,将军对弦月姑娘,似乎太过在意了。弦月姑娘身为暗卫,应做到没有七情六欲,唯有对主子的忠诚,她如今却是越界了。”
宋清朔想到那人落在自己唇上的吻,轻柔的不带一丝欲望,她曾经在睡梦中从背后抱住他的双手,轻声低喃的“清朔,别走”。
她的感情,他又怎么会不明白。哪怕明知道身为暗卫要摒弃七情六欲,却也由着它生根发芽,因为,他也很喜欢这种感觉。
他对吴墨竹说:“你也是有妻子的人,自然知道若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单单有忠诚还不够,唯有最刻骨铭心的爱慕,才会让她心甘情愿赴死。”
“属下知道。”吴墨竹见他这样说,心中的忧虑更重了,“可属下担心的,是将军对弦月姑娘的感情。那日被漠北骑兵追杀,将军本可独自驾马先回,留弦月姑娘一人对付漠北追兵,她的使命,就是为将军而死。”
“你今日的话确实有些多。”宋清朔听得他的话,言语变得不快,但很快又换回了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语气里甚至还带了几分戏谑,“她的那匹烈马,除了她,谁能驾驭。若我一人返回,只怕没死在漠北追兵的刀下,反死在那马的蹄子下了。”
吴墨竹还想再说些什么,宋清朔却横眉冷看了他一眼道:“若是你敢私下对她做什么,也就不必在我身边待着了。”
“是。”吴墨竹不敢再多话,只是低头颔首,“属下明白。”
太过在意吗…宋清朔想到这话,嘴角忍不住上扬,怎么可能会不在意。
他深爱的人,当然是只有苏微澜。但是姜淮日日在他身边,那样美的一张脸,那样炽热的情感,为他卖命时更是毫不犹豫,所以…怎么可能会不心动。但也只是心动,他很清楚她的身份,必要时,他还是会毫不犹豫的让她牺牲。
京都城外,将军府静雅阁前。
宋清朔抬头看着这座已经了无生气的楼阁,忽而问身旁人道:“时安,我让阿淮入宫的那一天,她肯定比死还难受吧。”
时安没有说话,将军与弦月姐姐之间的事,不是他能随便置喙的。
见他没有说话,宋清朔自言自语道:“她定是比死还难受。她从漠北左贤王手下救我回去的时候,命悬一线,却也还是笑着和我说,‘我没事’。所以她恨我,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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