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在修习人眼里,不过须臾。但这短短六年,蓬莱宗内里却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自六年前重烬门宗主重戟来过蓬莱以后,吴萸对修习愈发痴迷,经常在密室闭关。但无论是重戟还是重风,这六年都再没来过蓬莱。
后来的某一日,明烛在替吴萸整理卷宗之时,发现了他与重戟那些没来及销毁的信件。
彼时,吴萸基本已经清除了宗内大部分旧人,新收的弟子也全是身份清白的凡人出身。整个蓬莱宗只有明烛一人还知道些前尘旧事,他也在刚刚十五岁的年纪就从小师弟一跃成为了这蓬莱仙宗的大师兄。
同时作为吴萸唯一的内门弟子,这殿中之事吴萸也只交给他来打理。
吴萸的传信密语明烛是知晓的,没犹豫便将那些信件打开,快速粗略地扫了一眼。
明烛小时虽单纯随性,却也是在宗门世家长大的,心思自是通透。况且,老宗主临终前还特意跟他嘱咐过,言:吴萸此人根内不净,即使拜他为师,也需得小心防备。
那时明烛尚且年幼,不懂老宗主这话的意思。这些年在蓬莱宗见多了明面上的驱逐杀戮,也见惯了背地里的阴狠陷害,已经明白了老宗主的深意。他在吴萸的手段里快速成长,由无忧无虑的孩童迅速出落成隐忍通透的少年,只用了这短短的六年。
所以,只是这匆匆一看,明烛便知道了重戟和吴萸两人的勾当。
说得好听是交流两宗心法,实则不过两人私相授受,试图以两宗之力偷取正门之道的边缘,互相弥补他二人功法的亏损。
也是这个时候,明烛知道了重烬门秘技——湔华。此道威力巨大,保重烬门在仙门宗派内屹立不倒,但实乃窃取他人灵力。是以重烬门历任宗主皆有豢养灵物的习惯。
重烬门开宗者,原先是以自己的灵力喂养未开智之灵草灵兽,后者最后以成倍的灵力反哺。但宗门传承下来,少不了有人心生邪念,又觉得这以灵养兽费时费力,许多人明面上收徒,背地里却是拿弟子作鼎,美其名曰教导修习,但到了时候便直接窃灵作自己的修为。
但湔华一道有一致命缺陷,即使是如开宗者那样以本源温养灵兽灵草,这灵力使用过后也不会再回来,灵力用尽之后便只能重新湔洗本源,再受一遭罪。
所以,重烬门历任宗主都不会轻易出手,但此道力量可怕,众人也不敢招惹。历年来重烬门宗主以收徒为名,背地里行阴险勾当的传闻也一直没有停过。
而蓬莱宗秘技有一功法,有蓄灵引魂之效,蓄灵可巩固本源不受灵力衰弱或暴乱的影响,引魂顾名思义可招灵换魂为己所用。蓄灵还在历代弟子的修习功课之中,但引魂一法因与蓬莱道法向左,早已被列为禁术。
重戟和吴萸的心思昭然若揭,一个想利用蓬莱秘术缓自己本源亏损,一个想借用重烬门之功法弥补自己灵力修为。明烛自己也没想到近百载之后,因着神女村重戟和吴萸留下的旧阵,明烛启用禁术为绿央引魂,还白捡了个女儿。
当下,知晓了湔华的事情,明烛不可避免地担心重风多年未露面是不是如传闻那般,成了重戟吸食不尽的灵力源泉。他二人相识之时尚且年幼,修为寥寥,连传信密语都还未曾有,也就此失了联络。
怀揣着对第一个朋友的担忧,明烛迅速将那几封信件放回原处,抹去了自己的痕迹。
又过了半载,吴萸突然下令要拆了这蓬莱宗内唯一的那棵紫薇树。名曰明烛年岁已长,不应再被这些东西迷了眼乱了心。
趁夜,明烛独自一人来到紫薇树下,最后再嗅一回那蓬莱宗里独一份的甜香。
这里既承载了他童年为数不多的快乐,也见证了他与重要之人的相识。
明烛心有所思,便抬起手,揽下一枝紫薇凑到鼻前细细嗅闻。花香浸满整个鼻腔之时,一声清亮的呼唤也自头顶的花冠叶间传来。
“哥哥!”
明烛抬头,望见了高枝上、花团簇拥下的南天。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映在花叶之间,笑容比那片紫红似要更灿烂些。
而南天撒了手自那树上跌下,正巧跌进明烛的怀里。
彼时的南天瞧外表模样,不过是个同明烛差不多岁数的少年,实则已是一只刚过了百岁生辰的仙鹤,正踏入仙鹤一族知世晓世的阶段。只消再过两年,便能迈过这“少年皮相”,进入仙鹤的青壮年时期,算来便与人族的及冠之年差不多。只不过人族的及冠鼎盛期稍纵即逝,仙鹤却是可以维持数百年甚至更久。
少年身量轻巧,明烛抱得稳稳当当,又将他放到地上站好,一边为他拂去身上头上的花叶,一边询问。
“今日怎么来蓬莱了,前些日子不是说要出去游历一番?”
“去了幽州,不好玩。想哥哥,便回来了。”
南天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明烛在那秋千坐下,自己则绕到后面推他。即将十五岁的明烛坐在那秋千上,已觉出窄来,但他二人都没有说什么。
明烛在这来回的晃荡之中,伸出手想攥住那风和花香。但风无情,花香无意,他什么都没抓住。只能颇为忧伤地开口道:“这里,明日就要拆了。”
南天听他语气里藏着忧伤,便道:“为何要拆?吴萸那老东西又动的什么心思?”
“唉。”明烛先是叹了一口气,才道,“这几年他陆陆续续捉了不少流民,应当是用来试验他那邪术。现下有了眉目,只怕是已经不满足于凡人之躯了。”
“难道……他想用哥哥你……”南天顿时停住了动作,肩头炸起鹤羽,道,“不行!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说着,南天作势正要往外走,被明烛一把拦下。
明烛拉着南天的手,人还坐在那秋千上,语气平淡道:“现在你我修为都还不足以杀他,何况……还有个重戟。”
性命虽要紧,但明烛心里还想着更重要的事,于是他继续道:“而且我也有意想要探探他们这邪功如何得成,他既然主意打到了我身上,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可,哥哥你的身体,当真熬得住?”
仙鹤额间那点朱砂红,随着他说话间也在一闪一闪。明烛抬手抚过,安慰道:“他势必要把我这柄剑磨到最锋利之时,才会下手。如此,既能窥见他们的阴谋,也是我修炼的好时机。南天莫怕,过几年他便也伤不了我了。”
南天咬紧了下唇,思索了半晌,终于饶过已通红的唇瓣,开口道:“好。那哥哥万事小心,只管顾好自己。两年,再等我两年,到时候我必不会让那老东西伤你分毫。”
明烛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人,道:“好。”
他知道仙鹤一族天资颇高,但南天刚刚踏过初生懵懂的一百年,修为要迈入下一个阶段谈何容易,他只当是少年一时心急之言,只能应下以示宽慰。
“不说这些了,这花景明日就没了,花香也闻不到了。”明烛看一眼那满冠的紫红,继续道,“我屋里还藏了坛蓬莱春,我去取来,咱们开开心心地好好赏赏这景。你再给我讲讲幽州的事,可好?”
说着,他作势要起来,却被南天按着两边肩头重新坐下。
“我去取,哥哥就在此处等我。”
说罢,南天转身展开翅膀,化作鹤形往明烛的院子飞去。
对方去过自己院中不止一次,自然是熟门熟路,隐了气息,宗内人也不会发现。明烛倒还放心。他轻轻地前后晃荡,闭起眼在这花香中等人回来。
他刚晃荡了十来下,便听见有人靠近。那人足音轻极,几近于无,是个修为不错的,但明烛已经觉察出来,那气息并不是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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