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辛彦之却一脸木讷,让人很难猜到他在想什么。在算明白他暂时不会死后,他跟着中年男子来到永昌侯府的后厨。
“昨日就说了,带你来见识见识,看吧,这道菜是灵消炙,是用喜鹊的舌头和羊的心尖烹制的,瞧瞧,这些贵族的生活多奢靡,一只羊只能取出四两心尖肉,这道菜不知要杀掉多少喜鹊和羊。”中年男子一身土灰色的衣服,还泛着醒目的油光,像水墨画,辛彦之皱起了眉头,目光落在这件土灰色的衣服上,像是很久没有洗过了,他下意识地抽了一下鼻子,他的衣服上没有匪或贼所带的血腥之气,再闻时,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馊味,辛彦之的屁股轻轻往后挪了一点儿。
“吃了这个,死了都值了。”中年男子狼吞虎咽的抓了一把塞到嘴里。
“吃了这个是今天就要死吗?”辛彦之总能一针见血地提些犀利的问题,他依旧面无表,眼睛却一刻没有离开中年男子的手,从方才进到永昌侯府他就一身防备的姿势,身体因紧张变的硬邦邦的。
中年男子被他的直白呛到了,不停的咳嗽。“你小子福大命大,遇到了我,若不是遇到我,你都不知道死了几回了。”男子露出一口黄牙,一脸赖皮地朝着辛彦之笑了笑。男子毫不认生地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将手中的一个包子掰开两半,一半递给辛彦之。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包子的汁全洒到地上,他又粗又短的手指,适合做些什么呢?昨日的扛夫只是临时的,这样的手更像行伍之人,辛彦之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半个包子,实在是肚子不争气。想到他平时或许是舞刀弄枪之人,辛彦之紧张的手抖了一下,包子差点儿没拿稳掉到地上。
“送完菜就出城吗?”辛彦之又皱了一下眉,一口将半个包子吞了下去,这穷奢极欲的灵消炙只能塞塞牙缝,并不能填饱他空了两天的胃,他今天愿意来扮演六子,一是因为永昌侯府的这几斗米,二是还没有从这个人身上套出怀柔的下落。
“过了今日,我送你出城,你就别再回到这个鬼地方了。”中年男子嘴巴停住,意味深长的看了辛彦之一眼。
在他的表情中,辛彦之竟然看到了关怀,男人之间这种过分细腻化的友情总让人不自在,辛彦之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男人的一片心意,明明,他是被劫持来的。前日的那个寺庙,他看到很多死人,这个劫持他的男人也是鬼鬼祟祟的一身黑衣,而且,跟他一同来的怀柔不见了。
“多吃点,这可是你一辈子都不会吃到的蟹黄包子。”中年男子又塞给他一笼包子,夸张地向他伸出大拇指,辛彦之懒得看,他只想快点儿吃饱了然后离开这里。
“有蟹黄包子吃,这哪里算鬼地方啊?”辛彦之话里有话,明知故问。
“你完全都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就一头扎了进来,要变天了喽,”他用一副爱惜后辈的口吻说道,眼神掠过一丝冰冷,辛彦之也抬头看他,两个人的目光在那一刻撞到了一起,出现了沉默,辛彦之看了他一眼,他再次质疑他的身份,说他是匪,身上还有一股义气,很明显话中有话,他只说了一半。这沉默让辛彦之脊背发冷,他愣了一下,将嘴边的半个包子生吞下肚。
永昌侯府今日张灯结彩,永昌侯王衍手里拿着一把与手同色的玉拂尘,神态从容。王衍是开国功臣王阅的儿子。王阅去世前一年被封永昌侯。今日的永昌侯,王衍就是从王阅手上继承来的,王衍是王家第三子,字元龙,王元龙是嫡子,却不是长子。按嫡长子继承的宗法制,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王衍最多是继承父亲家产当中的一部分,继承不了王阅的爵位,他今日能以永昌侯爵开府,全得两个哥哥在同一年突发奇病而亡。
门外传来“大王驾到“的通报声,一身形六尺,着黄色常服的中年男子走进来。
“恭迎大王。”众人纷纷迎出来行礼。君王复利身旁是这两年风头盖过嫡子的八王子缘弘。作为复利最小的儿子,缘弘今年十五,着一身冰蓝色对襟宽袖长衫,衣服垂感极好,腰束宝蓝色丝绣腰带,有他母妃的相貌,英俊倜傥,气宇轩昂。不熟识的人,乍看还以为是嫡王子缘遥。
“众卿平身,今日是诵经祭奠,随意些便好。”
“是,谢大王隆恩。”
又是一声单调却又整齐的应答,清一色着华服的男子。仔细看,有一半人脸上挂着不服的表情,这一半人中就有永昌侯王衍。这些贵族出身高贵,时间久了,难免自命不凡,但有一点却很实用,他们有钱。头顶贵族的头衔,又有万贯家财,让他们不仅没有把王法放在眼里,更没有将君王复利放在眼中。
“请大王入席,下臣备了上等食材。”王衍恭敬地尽着地主之谊,一声令下,提前备好的吃食鱼贯而出,在北冕城堡内都见不到的山珍海味如流水一样端到满堂宾客面前,装菜的全都是玉盘。
“爱卿每日之吃食,寡人都不及。”
王衍在君王复利的话里已经听出了不满之意,他赶紧把安国公杨轩一起拉上来。“若说吃食,下臣不及太保大人,下臣听说,太保大人喜欢吃黄雀鸟的胗腌制而成的盐豉,有黄豆那么大小,太保大人一餐就吃300粒。”
“太宰大人都是道听途说,下臣吃的只是平常的豆豉,平日连个下筷子的吃食都没有。”对王衍的揶揄,杨轩的脸都黑了。
“是吗,寡人也听说,爱卿刚结束的寿宴,大摆了七天七夜流水席。”君王复利越看越气愤,既看不惯这种奢靡之风,也看不惯京城这些贵族,贵族一直都是他的心头大患,他总是会不经意地在脸上表现出来,今日恰好给了他借题发挥的机会。
“下臣冤枉哪,大王明察,定是奸佞小人在大王面前搬弄事非。”杨轩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从座位上掉下来,神色慌张地跪在地上。
“如此便好,寡人的宫中,几日的伙食花费都不到一万钱。”君王复利说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安国公杨轩,杨轩每日的吃食都要一万钱来做,他说出却不说破,是在告诫他的臣子,京城中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他这双眼睛,而且,杨轩的表现让君王复利很满意,君王想要的就是下臣怀有的敬畏之心,只有敬畏,才会有忠诚。
“下臣惶恐。”百官集体跪地,向君王复利表现着自己的忠诚和对王权的敬畏。
君王复利脸上闪过一丝轻蔑的笑。“爱卿不必拘礼,寡人已经吃饱了。”看到这满桌的山珍海味,还有玉盘玉杯,君王复利感到不适应,他的后宫都没有使用玉盘玉杯。君王复利将对贵族的不满变本加厉的表现着,他有时表现出来的还是北冕国平民的肚量,无雅量。
“今日王太后的诵经祭奠,苍天佑之,寒舍今日恰好有送艺,不如大王一起品赏?”王衍深谙君臣间的周旋之道,他适时向君王复利请示着。
“允。”
搭好的戏台上,一个着黑色戏服戴着长胡子的生角,在台上走了两圈后,定在中间,他身边依次排开了四个人,他一扬手中的快板,发出清脆又响亮的声音,全部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他手中的板子上。
“这位客官丰采高雅,气度威严,似曾在哪里见过?”
“你个该死的老糊涂,这都不识?”一女伶扮相的女人小步走到小生扮相的人面前。
“莫非是那文武全才、正人君子、德高望重的恩公之子?”
“悔啊悔啊悔啊,尊一声恩公你阴魂来听。”生角的胡子伴着他的口腔一直在抖动,宴乐的气氛霎那被凝结成了一个点,众人面面相觑,杨轩也看了王衍一眼,他正抬手抹着额角的汗。复利的脸比台上戏子的脸还要黑,他的眼睛因为怒气已经瞪得比方才进门时大许多。生角抖擞了一下白色的袖袍,弦乐响起,他继续唱道。“啊呀……天不幸你为我们殚精竭力早亡,不好了。”
弦乐鼓点密集起来,台上另外四个人急速地转了两个圈,女伶扮相的女子随后唱起。“无义的人呀……”女伶转身过,手指着天,这一声长长的“呀”足足有一分钟,女伶才转身向着众人,她迈着大步走了两步,继续唱道。“将恩公推虎口进退两难,从此一去就是三年,我怎忍恩公蒙受此冤屈, 此罪不消,我如何面对恩公?”
“想恩公也不会……”女伶掩面退后几步,生角接着唱,还没唱完,就听到玉盘摔地的声音。
“放肆。”复利从座位上起身,他面前的食物顷刻间都被掀到了地上。
“大王息怒,下臣该死。”王衍坐在座位上如坐针毡,凉风吹起,他却汗流颊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复利一起身,他小跑来到复利身旁跪下。“这戏曲下臣也是第一次听。”
众人全都跪下,战战兢兢地求饶道。“大王息怒。”送艺虽然是在永昌侯,但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脱得了干系,这出戏不正是五年前邓府逆谋流放案吗?文武全才、正人君子、德高望重,在北冕国,这十二字就是邓荣之父邓图,三岁小儿都知道。邓图是正儿八经的姜姓贵族,对北冕国无限忠诚,又从不在君王面前露出锋芒,邓家的忠诚在北冕国已根深蒂固。这件事虽然过去五年了,如今邓荣已经被被赦回京了,但这件事任谁提起,在复利面前就是谋逆的死罪,杨轩在心底暗骂王衍这个老狐狸,这是要让大伙儿给他陪葬呐!
君王复利还没来得及拂袖而去,两柄飞刀飞过来,速度极快,位置又正,复利根本躲不过去,眼疾手快的剑洪挡在了复利身前,因为剑洪的干预,一柄飞刀被挑落在地上,另一柄插进了剑洪的肩膀里,若是再深一些,剑洪的骨头都会被砍断。剑洪没有犹豫,一抬手拔出了刀子,挥手向前方扔去,只听到噗通一声,没有看到人,但应该是有人受伤倒地了。
“保护大王。”随着剑洪的一声令下,禁卫军侍卫全都来到君王复利身边,在他身旁像铁桶一样围了起来,刺客就算再次进攻,也只能先伤到侍卫。
预先安排好的禁卫军已经将永昌侯府团团围住了,屋顶架起了弓箭。
君王复利觉得胸口犹如压了一块石头,一口气被闷在了里面。他用丹田之力才将这口气提上来。“杀,统统都杀掉,一个不留。”听声音都知道君王复利发怒了,这道口谕更像一句怒号。这是对行刺、对邓家流放案、对京城的西夷流民作乱的所有积怨的一次总爆发。他无法再掩饰他对西夷流民和百姓的薄情。
侍卫接到命令一刻也不敢耽搁,手中的箭像雨一样落在戏台上,一股人冲上戏台,将戏曲班的人都扭倒在地,此起彼伏的求饶声充斥着整个永昌侯府。“大王饶命啊,小民什么都不知,大王饶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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