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江离开张作霖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任何疑虑,这倒不是他对张作霖还抱有什么幻想。作为一名读书人,王永江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自己那股子读书人的秉性,“士为知己者死”是其一,更重要的则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即便到了现在,王永江还是认为张作霖是个敢于提拔别人,委以重任的人。战争的失败还能归到“胜败乃兵家常事”的范畴中国去,可张作霖在失败后表现出来的强烈“首鼠两端”的心态,只能让王永江感到极度失望。那点小小的优点根本不能让王永江决定继续留在长春。
雪地里面行军是极为艰苦的事情,一行人原本准备避开城市,可连续几天走了将近两百里路之后,到了四平附近的时候,王永江与两名卫兵都没办法拒绝到四平休息一下的想法。继续这么雪地行走,三人死的心都有。
然而只是到了距离四平还有二十几里路的地方,三人都停住了。只见野地里面出现了一道白色的长墙,在这面奇怪的白色围墙上,插着一面红色的旗帜。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却见有一小队人已经穿着奇怪的衣服,拎着枪,牵着狗,从围墙后面冲了出来。
王永江也不肯跑了,精疲力竭的三人现在根本跑不动。而且那些狗看着一个个颇为凶猛,想来也跑不过它们。老老实实的等着这些人冲到自己面前,王永江一面按照对方的要求举起手来,一面忍不住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工农革命军的部队,现在四平已经被我们解放了!”冲过来的战士大声说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是……,我是前奉天警务处处长兼奉天警察厅厅长王永江。”王永江很有书生那股子傲气,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想再隐瞒自己的身份。
冲出来抓捕可疑份子的工农革命军战士到没有被王永江这个名头吓住,攻克北京的时候,莫说一个北洋旗下一个地方警察厅厅长,就连所谓民国总统徐世昌也照样捆起来带走,那些旧时代的大人物在工农革命军战士眼里已经没有任何高不可攀的地位。那些部长、大臣、军长、师长、旅长、团长,面对刺刀与枪口的时候,哪个不是乖乖举手投降的?
“你们怎么到这里的?”班长问道。
“啥意思?”王永江本以为对方会因为自己的身份有惊讶或者畏惧的表现,没想到对方提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是问你们怎么到这里的。骑马?步行?”班长解释道。
“俺们是从长春一路走着来的。”王永江的随从说道。
班长看着这帮人的装束,那一身长途行走后才有的衣服模样,特别是靴子上那层长途行走后沾了泥水的模样,看起来他们到没有说瞎话。“很能干么!”班长赞道。即便是工农革命军也不是说能够轻易应对这两百里的雪地行军的。
王永江没想到工农革命军关心的内容居然这么独特,那句“很能干”的称赞让王永江莫名其妙的很中意。这一路之上的坚信根本难以形容,若不是王永江性子刚毅,换了普通人只怕真的走不下这么一个旅程。且不管选择离开张作霖的时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悲壮情绪,这两百里路上的艰辛才是王永江真正铭心刻骨的感受。
班长也没有多说的意思,他笑道:“那诸位请跟我走吧。”
攻克四平的是18军第一师的部队,说是攻克,其实更像是一次突袭。四平当下落在日本人手中,由于看不起东北军,加上工农革命军在沈阳南边活动的很“猖獗”,日军在四平只有一个大队的守军。一个师的部队趁着雪天突然袭击,与其说是战斗,还不如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夺取了这个重要的城市之后,日军俘虏按照战俘标准得到了收容,满铁则是照旧,没有人替他们说情的话,最后的结局就是公开砍脑瓜。被组织起来亲眼看到工农革命军毫不留情的砍下几百日本人的脑瓜之后后,四平百姓立刻对工农革命军采取了服从的态度。现在的四平城里面倒是秩序井然。王永江看着与和平时期相差无几的四平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本以为人民党经过的地方只怕与东北军差不多才是。
满铁与东北官方的所有机构以及产业当下都被人民党接收,王永江被带进了四平警察局。这实在是一种偶然的嘲讽。王永江不久前还是奉天警务处处长兼奉天省警察厅厅长,正好是管理这警察局的高官。
王永江倒没有这样的感慨,他全部注意力都被工农革命军吸引了。东北军就不用说了,这么一支混乱的军队在王永江眼中就是一群土匪。日本人的军队虽然纪律森严,不过王永江觉得日本人身上戾气太重,遇到一丁点的小刺激就会努力露出残暴的模样来。虽然东北军根本不是日本人的对手,王永江却还是看不起日本人。
在王永江当奉天警务处处长的时候,沈阳的社会治安是个烂摊子,警察被人骂作“巡警狗”,绿林出身的军人们横行霸道,打骂警察的事时有发生,王永江一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岂能改变这一现状?
一天,五十三旅旅长“汤大虎”(汤玉麟)的部下宋某在平康里寻衅滋事,被闻讯赶来的警察抓进了警察局。“汤大虎”认为自己救过张作霖的命,便有恃无恐,带领一大群卫兵闯进警务处,把手枪往桌子上一拍,责令王永江放人。王永江发起了文人脾气,不予理睬。“汤大虎”面子上挂不住,立即回去集合部队,将警务处围得密不透风,一场战斗即将打响。王永江也还以颜色,立即命令警察严阵以待,并在警务处大院里架起小钢炮,随时准备开炮反击。
可工农革命军的行动实在是令王永江感到好奇,这支传说中数次打败日军的中国军队行动上并没有日军那种刻板,更没有东北军那种土匪般前呼后拥的模样。押送王永江的队伍呈纵队行进,没有故作威严的吆喝,也没有招摇过市的嚣张。虽然王永江能看的出来,要是自己试图逃跑的话,后面荷枪实弹的士兵绝对会立刻杀死自己,不过工农革命军身上没有戾气。他们就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而已。天下居然还有一支在押送人的过程中完全没有炫耀恐吓的作派,只是单纯的在完成自己的工作的军队,王永江不能不感到难以置信。
问询过程也很简单,人民内务委员会的人员先是认真确认了王永江的身份,然后让王永江交代了为什么离开张作霖的原因。其间还有找到东北军的投诚人员辨认王永江这么一个环节。走完了流程之后,人民党内务委员正式告知王永江,现在时机比较特殊,所以会暂时扣留王永江一阵。在扣留期间,希望王永江能够配合人民党的工作。
王永江更惊讶了,这等合情合理的要求以及完全流程化的办事态度,让王永江很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处中国。倒不是这么办事有什么不对,而是这么办事太对了,对的已经让人不敢相信在中国居然真的存在这种办事流程。王永江做梦都想建立起这样的一个体制,面对各种现实的时候,王永江深知他的想法仅仅是梦想。在梦想变成现实的时候,王永江不得不深刻怀疑自己这会儿是否大梦未醒。
接下来的囚徒生活也不是太难过,好歹囚房里面生了炉子,铺盖被褥也不算太离谱。饭食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差。王永江进了号子前,随身财物也登记造册。签名画押的时候还被告知在释放他们的时候会交还给他们。如果没有交还,王永江等人可以向人民党司法部门投诉。这已经不仅仅是做梦,更是王永江等人觉得荒谬可笑。
躺在厚厚的稻草上,王永江本想对发生的事情做一个回想,没想到刚躺下用棉被裹起身体,他就立刻陷入了睡眠中。
接下来的几天里面,王永江每天都被提审。询问的都是各种东北问题,每次审问完毕之后,会谈记录都让王永江签字画押。愿意谈就谈,不愿意谈的不逼问也不拷打。这又让王永江生出一种被忽视的感受。第四天的时候,王永江忍不住问道:“诸位老总……”
“叫我们同志就可以了。”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再次纠正道。
“诸位同志,不知你们要对我王某如何处置?”王永江改了称呼后问。
的答道:“这得看调查结果,如果你没有欠下人民的血债,那么等到战后你就会被释放。作为一名平等的劳动者在这个国家正常的生活。”
王永江大怒,“我王某岂是鱼肉百姓之人?!”
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依旧很平静,王永江这等程度的激动根本不算什么,工作人员还是冷静的答道:“王先生,你说我说都不算数,你干过什么都是事实,我们人民党讲实事求是,调查结果才能证明一切。”
这种异乎寻常的冷静给王永江造成了完全不同的理解,他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工作人员看了一阵,“这么说诸位是一定要找到我王某贪赃枉法的把柄了?”
“王先生,我希望你不要靠想象去臆造什么。你没有在四平待过,根据你自己的陈述,你在东北的从政基本都在沈阳,我们现在也没有解放沈阳,所以我们现在也没有办法证实你在沈阳都干过什么。你在沈阳从政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人命,有没有什么血案,这等事总得实事求是吧。”
“那还不是一样,你们是一定要说我王某有血案有人命在身的。”王永江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理解错。
“我们是不会说你有血案有人命在身,但是我们也不会相信你说的一切。所有事情都得实事求是才行。”人民党的同志冷静的答道。
这话是非常在理的,王永江是东北的名士,袁金铠向张作霖王永江的时候,张作霖忌王永江盛气凌人,不愿启用。袁金铠说:“岷源年轻时就出人头地,被金州人誉为‘二陆双丁’,连锡良总督大人都夸他为‘奉省办警政的第一人’,此人可委以重任!”
对人民内务委员会工作人员的这个态度,王永江不是不能理解,可他现在毕竟是被审查的一方,而且这些谈话让王永江感受到一件事,人民党对东北旧上层的态度绝对称不上友好。思忖了一阵,王永江这才接着问道:“请问,人民党是怎么看贪赃枉法与手上有血案有人命的事情?”
“在我们看来,旧制度里面的每一个上层,都是贪赃枉法的,这是制度造成的。所以我们即便不能说完全既往不咎,但是对那些比较制度化个人化的事情我们也不愿意无限制的上纲上线。但是!如果有人欠下了百姓的血债,那我们是绝对不能放过的。不管是谁,欠下了百姓的血债,他就必须血债血偿。因为这是最基本的正义!”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几乎是平静的答道。
王永江不吭声了,因为内心沸腾着各种想法,他脸上阴晴不定。过了好一阵,王永江问道:“若是在下曾经用军法杀过一些违法乱纪的警察,却不知道贵方怎么看这件事。”
“那事有人说起过,”谈了这么久,工作人员也口渴了,他呷了一小口热水才继续说道:“说你生性凉薄残暴的有,说你跋扈的有。但是这是政务上的事情,而且就我们所知,你下令杀人的时候引用的也有法度在里面。只要里面没有基于个人原因的枉杀,我们原则上不会对这种事情有评价。你在那么一个旧制度里面,自然会按照旧制度办事。我们人民党的制度与你所在的旧制度完全不是一码事,所以我们不能用我们的制度来套用你所处的旧制度下发生的事情。如果这么做了,就是没有实事求是。”
王永江再次上下打量着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工作人员,这是一位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基本都是差不多的年龄。王永江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好一阵子后王永江才问道:“请问这几位同志,你们在人民党里面到底官居何职?”
负责记录以及辅助询问的那两位同志稍微愣了愣,主抓问询的同志却说道:“王先生,你不要有我们针对你个人采取另外处理的想法,实事求是是我们人民党做事的基本原则。不管我们在组织里面做什么工作,我们所有人都要以这条基本原则为准绳。我们尽可能对谁都是这样处理的。”
王永江点点头,他现在突然觉得能够理解人民党为什么短短十年时间成就了如此功业。有这样的一群成员,人民党若还是籍籍无名那才是不可理解的。
在接下来的时日里面,王永江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也曾经试探过人民党到底想做什么。而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也直言相告,“我们要夺回朝鲜!”
“你们要和日本人血战到底了?!”王永江已经不惊讶于人民党的志向,他对这样的未来反倒是极有兴趣的。
“必须把日本人赶出中国,赶出朝鲜。”人民内务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毫不避讳。
王永江用一种充满自嘲的口气说道:“在下现在是戴罪之身,哦,是犯罪嫌疑人。不过在下在打日本人的事情上却想出份力气,不知道贵方可否允许在下效犬马之劳?”
“这是另外部门的事情,我们会有别的部门的同志和你联系这方面的事情。”
王永江表态没多久,他和另外两名一起从长春逃出来的前东北军军人就被从大牢里面提出来,安置到了四平警备司令一处住处。王永江也不矫情,他把自己所知的东北军情报网,以及原先警备司令部里面还算是比较可靠的人员名单以及相关情报列了出来。
谈及张作霖的时候,王永江倒是秉持了“文人风骨”,他说道:“不管如何,张大帅对我不薄,我此时不能做一些事情。若是做了,我王永江良心不安。有些事情张大帅只能听天由命。但是我真的不能做任何事情,还望诸位见谅。”
工农革命军也没有逼迫王永江,又过了几天,部队派人护送王永江南下。这次南下,王永江才知道他在四平北方看到的白色长墙到底是什么。那是用一种专门的工具打出来的验,对外的部分浇了冷水之后,片刻就冻结成了坚实的冰层。这冰天雪地里面,土地都冻得跟铁块一样,根本没办法挖掘工事,这种雪墙就是非常容易制造的工事。
人民党的冰雪营地更是让王永江大开眼界,圆坟头一样的冰屋里面撑起帐篷来,甚至比很多民宅都暖和的多。而且人民党从盘锦到四平,已经构筑了一个针对奉天的弧形区域。大冬天里面没人出门,但是在辽西平原上,人民党的“联营”之间密密麻麻的有着各种雪橇行走后留下的印记。甚至从四平向南的方向,人民党动用了缴获的火车。
所有的一切都证明了一件事,人民党已经在冬天的严酷环境中做着战争准备。甚至不用开春,人民党就能够发动对奉天日军的攻击。
王永江从没想到过,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能够看到中国军队针对外国军队的大规模战争。虽然王永江本人并不热爱战争,可是他心里面却是极为支持对日战争的。
1916年2月14日,王永江终于抵达了鞍山。一进鞍山,王永江就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景象。一批批日本人绳捆索绑的拖到鞍山城外的空地上,在无数围观的中国百姓面前,只要没有中国百姓出来说出日本人不该死的理由,他们就被拖出去砍头。
尽管作为一名书生,尽管面对的是血淋淋的刑场,王永江依旧开心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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