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赤色黎明 > 五十七 陀螺

“知识就是力量!”且不管说这句话的培根这人的人品到底有多么低劣。但是这句话本身也指出了一部分道理与真实。

    任启莹不知道培根的个人私事,当她站在台子向下面的同志们讲述几乎是全盘从陈克的文献以及游缑提供的说法混合而成的未来预期的时候,看着下头听的目瞪口呆的同志,任启莹真的感觉到一种虚妄的强大力量。

    陈克的文献虽然也有些描述性的内容,不过就陈克当时的心态而言,这些描述都是冰冷的。不过这仅仅是陈克自己的看法,如果他看到任启莹用一种几乎是“神圣”的态度讲述拖拉机只需要维修,但是无论刮风下雨,无论严寒酷暑都可以工作。陈克估计会感到啼笑皆非也说不定。

    拖拉机替代大牲口并不仅仅是因为拖拉机的功率,机械设备的维护其实比饲养大牲口更加简单。拖拉机也会出问题,比起大牲口的复杂病症与饲养来说来反倒是更容易解决的。陈克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心里头生出的仅仅是一种工科生对实际应用的感受。但是用过大牲口的干部们则是觉得眼前展开了一个荒诞离奇的美丽新新世界。

    在根据地里头一个干部提出的建议能否得到大家的支持,很大程度是看这个干部能否把陈克主席的意思变成能够让众人听明白的话。任启莹并没有真正理解为什么根据地最终会弄成这个样子,但是她直觉的感受到了这种模式。果不其然,在得知了“机械化”是陈克的想法之后,开始支持任启莹的同志多了起来。

    宇文拔都看着这一切,他心里头的滋味实在是不太好。其实宇文拔都是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效果。在传统的政治组织模式里头,位居最位的人其实都是实事干的最少,主要是负责体系营运工作的。宇文拔都能有如此高深的认识,并不是因为他对政治有这样的认识程度,而是他身为九常委之一,能够参加最高级别的会议与培训,这些都是陈克讲过的内容。

    提到现在的根据地建设的时候,陈克指出人民党与其他政治力量的不同之处。人民党的官员体系,或者说官僚体系是一个“事务官体系”,也就是说,人民党的官员与其说是“官”,不如说是“吏”。都是从具体工作提拔起来的官员,执行各种具体工作。充当其他政治力量中“政务官”角色的,则是“党员”。党员们不是靠读四五经,不是通过科举产生的。党员们是通过学习“革命理论”,而且切切实实的自愿入党,通过革命考验之后选拔出来的同志。

    与满清现在的体系相比,满清的“官”代表了统治阶级集团的利益,人民党的党员则是革命的先锋队,代表了中国人民大众的利益。满清的“吏”是统治阶级的下层狗腿子,人民党的“官员”则是为人民服务的政府正式雇员,或者称为“公务员”。从组织性,纪律性,正规化的角度,人民党的组织模式全面胜过满清,甚至在世界也能称为最先进之一。

    以宇文拔都的认识能力与认识水平,他只是勉强能够听懂这些。他对陈克所说的这些党政与政府组织的认识角度比较“群众化”,也就是说他认识到陈克推行的一切“科学、民主、解放”,切切实实的发展了生产力,减轻了劳动强度,提高了劳动效率,让更多人有效的投入社会劳动。于是根据地的生活就这么焕然一新了。

    在宇文拔都看来,整个根据地像是一个陀螺,不管头有多大,真正的支点只有那么小小的一个尖锥,锥尖无疑就是陈克主席,向一层则是九常委,再向就是党员,党员之就是干部和军队,这个锥体的方则是承担着圆柱形的陀螺主题,这个主体无疑就是整个根据地的百姓。不管这个主体多么庞大,没有位于最下面的小小尖锥,不管这个主体有多么庞大,它都是绝对没有办法立起来的。

    有了这样的认知之后,宇文拔都对于革命也有了自己的想法。没有高速旋转的话,陀螺也是不可能站起来的。推动人民党与根据地运行的“高速旋转”就是陈克所说的“革命”。人民需要更好的生活,需要得到自身的解放与尊严,这就是陀螺旋转的原动力。在陈克领导这包括宇文拔都在内的人民党到达安徽之前,人民这个主体没有能够靠某个政治力量作为支点站起来,于是这庞大的主体被风吹雨打,被自然灾害肆虐,被贪官污吏蹂躏,无助的滚动着,哀鸣着。直到陈克带领着人民党作为支点把人民撑起来,根据地的人民才摆脱了以往的痛苦生活,向着有希望,有未来,有尊严的生活前进了。

    能够身承担了人民利益的“人民党”成员,特别是作为“陀螺”中紧挨着陈克主席的最下层“九常委”的一员,宇文拔都自觉的认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利益,而是承担着人民沉重的“希望”。宇文拔都就感到一种惶恐,他担心自己会做错情,会让陈克主席与人民感到失望,会让这蒸蒸日的生活受到损失。这就是宇文拔都平日里最担心的事情。

    每次完成了一件工作,还算是正常的了结了一件事情之后,这种惶恐心情就会暂时的消散,这时候洋溢在宇文拔都心头的是一种真正的自豪。所以宇文拔都逐渐发现了一件事,他从不知道自己居然是一个嫉妒心极强的人。和他地位一样的九常委以及其他的政治局二十五人团的成员且不说,每次看到有地位在他之下的同志表现出优秀才干的时候,宇文拔都心中就有一种强烈的酸气冒来。他极度渴望能够拥有凌驾这些同志之的才干,他自己虽然能够自觉自愿的屈居陈克主席之下,跟随着仰望着陈克主席,但是宇文拔都不希望去仰望别人。

    任启莹在知识面的优势让她暂时获得了不少支持,不过她毕竟不是陈克,如果是陈克来说机械化的问题,同志们不管能不能听懂,统统都会无条件的支持。这些关于农业机械化的问题毕竟不是任启莹自己想出来的,而是短期内靠着看文献与听别人解释得来的。县委办公室的副主任何亚卿询问“明年什么时候能够开始这个机械化过程”。任启莹就发现了自己的致命问题。——她自己被这种机械化的远景冲昏了头脑。

    根据地里头都知道,陈克主席是不说大话的。所以看了陈克写的文献,又从游缑那里得到了“消息”之后,任启莹习惯性就把这未知的事情当成建立自己政策的基础了。而机械化的前景是如此美妙,不仅仅是任启莹,连游缑提及此事的时候情绪也异乎寻常的激动,她向任启莹大讲机械的好处,甚至带着任启莹去看了煤气内燃机。

    煤气内那庞大的钢铁身躯,以及运行中的发出的隆隆声音让任启莹有着畏惧的感觉,这台煤气内燃机驱动的是人民党自来水厂的提水系统。随着凤台县定居人口越来越多,自来水网的供应覆盖范围自然是越来越大,原先的供水动力远远不够用了。煤气内燃机就先被用到了自来水厂里头。任启莹已经习惯了使用清洁方便的自来水,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她已经不再能习惯农村的挑水方式。这也是她愿意家里人放弃农村的土地,进入城市生活的诸多原因之一。

    游缑也是如此,虽然凤台县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安徽县城,但是人均使用的机械动力水平比起海也相差不多,不少方面甚至还在海之。游缑不是享乐主义者,不过她也绝对不会拒绝更加轻松的生活。游缑坚信机械化必须加快推行,而且成功的把这个观念灌输给了任启莹。让任启莹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起来。

    听了何亚卿询问热球机明年能否确定大量生产,情绪始终比较激动的任启莹才算是恢复了一些冷静,她意识到自己所有的预期其实都是建立在对陈克的绝对信赖。根据地能否完成热球机的制造,真正能指望的的只有陈克。任启莹以前都是服从命令听指挥,她总是把自己摆在陈克之下的位置,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当任启莹第一次试图推行自己的政策的时候,她才猛然发现自己错了。陈克从来不是高高在的,只有面对危险和困难的时候,陈克才会出现在行列的最前面。在平常的时候,陈克永远都是在最下面,所有人希望获得更好的方法,更好的工具,就能从陈克这里得到支持与帮助。如果任启莹想推行机械化,除了陈克之外,根据地里头没有任何人能给任启莹真正的支持。

    突然发现根据地的营运模式竟然不是传统的而下的模式,却是完全相反的由下而的模式,任启莹被自己的这个发现惊呆了。她张口结舌的站在台子,完全不知所措。她脑海里头千百个念头与回忆在这种新认识下迅速的被引导与重新组合。然后得出了一个明确的结果。现在根据地的一切变化,无不来自陈克一个人,所有的科学与新的方法,无一不是陈克提供,至少也是陈克引导的。

    失神的状态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任启莹同志,你没事?”惊讶的呼喊声把任启莹的思绪唤回了现实。她看到下面的同志们愕然的看着自己,任启莹知道自己失神了,不过新的认识如同巨大的洪流,让任启莹心中再也没办法容下别的思路。她勉强说道:“同志们,我这会儿思路有些乱。请允许我离开一下。”说完之后,也没有经大家同意,任启莹快步走出了会议室。她只想静静的理顺自己的思路,于是她快步冲向县委院子里头的宿舍。一进了门,她就把门关紧,然后用被单紧紧蒙自己。

    当任启莹试图展开自己的双翼,向着她自以为存在的陈克的身影飞去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她原本就站在陈克的肩头,她原本所看到的那个高大的身影不过是一个自己想象出的幻想,所谓的飞翔只是跃入一无所有的虚空中的时候。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任启莹感到一种恐慌和窒息。此时在任启莹脑海里头的不仅仅是理论的总结,同样有现实的考量。她想推行农业机械化,那就必须有人提供机械化。任启莹想在明年推行,这个人就必须保证明年前能够提供机械。如果这个人是任启莹的下属,任启莹就可以要求,就可以命令。而这个人恰恰不是任启莹的下属,这个人是根据地最高的领导者陈克。于是任启莹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的离谱。她是没有任何权力与理由去要求陈克必须完成任务的。

    这种想法的错误给任启莹带来了极大的惶恐感,她知道陈克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即便是陈克知道了这件事,任启莹也能想象的出,陈克会露出非常单纯笑容,然后说:“任启莹同志,有些事情不是我想办成就能办成的。”对于属下的过分要求,陈克从来都是很宽容的。这种应对任启莹不是只见过一次两次而已。

    想到陈克的宽容,任启莹心里头觉得轻松了不少。另一个念头随即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头,“实现自己目标的做法是向下而不是向么?”

    任启莹的父亲任玉刚很喜欢老子《道德经》里头的一句话,“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这也是任玉刚的为人之道,同样也是任玉刚教育任启莹的道德标准之一。

    对于这样高深的道德水平,任启莹其实是颇有腹诽的。她从不认为真的能遇到这等人,即便是她的父亲任玉刚,任启莹也觉得父亲未必达成了这个道德境界。直到经历了这件事,任启莹认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居下”。任启莹现在所得到的一切,都不是现在这一瞬才突然得到的,一切都是之前的积累与准备。如果没有父亲自幼的教育,如果没有在人民党的学习与历练。任启莹现在绝对理解不到现在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积累之的。任何任启莹现在使用的东西,都是来自她的父亲,来自陈克,来自走在最前头的那些人的积累。

    任启莹之所以觉得这些人“没有居下”,只是因为她所看到的是这些人优越的地位。现在看来,这些不过是些表面的幻像而已。因为这些地位并非他们自封的,而是别人给予和认同的。就如同现在人民党没有人敢挑战陈克的地位一样,即便是任启莹也是心甘情愿的选举陈克当作党主席。任启莹现在就算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封为人民党党主席,会有人认同么?

    为什么大家愿意给予陈克这种地位?因为陈克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大家,通过人民党同志的努力工作,这些力量改变了根据地人民的生活。只要是劳动者,都能靠自己得到更好的生活,所以大家心甘情愿的追随陈克,追随人民党的领导。

    “人民党真的是群不可救药的傻瓜啊。”任启莹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躺在那里,泪水顺着眼角划下了脸颊。

    为别人的幸福生活而如此辛苦,本来该是傻瓜们才会做的事情,为何心里头却一点都不觉得荒谬呢?为什么觉得很开心呢?任启莹用被单胡乱的擦了擦泪水。为什么一点都不觉得冤枉呢?难道是因为有人比自己更辛苦,更努力,更不追求报偿么?

    任启莹不是为了拯救别人而参加革命的,她只是直觉的感觉到人民党是可以打交道的。在洪水中,也只有这么一群人可以依靠可以合作。所以为了自己的父母弟妹,她只能选择站出来牺牲自己。或许当时自己决定选择人民党的原因就是所谓的“臭味相投”?

    抱着为家族牺牲自己想法的任启莹就和另一群决定为了这个国家牺牲自己的人走在一起。任启莹从没有想过脱离这个队伍,她自己觉得很奇怪。想在想来,包括任启莹在内的同志们都跟在那个最大的傻瓜背后。是不是因为有那个最傻的家伙走在这个队伍的最前列,所觉得能够一起走下去么?

    虽然还是不理解“解放全中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任启莹已经能够感受到,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么一群大傻瓜们,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是靠了为了别人的幸福与利益服务,才能有了今天的一切。正因为大家沉在最下面,所以试图从洪水中挣脱出来的人民才有了支撑点和落脚点。而位于这些傻瓜们最下面的那个,就是陈克这个最大的傻瓜。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任启莹觉得吸入的空气里头混合着一种淡淡的盐分味道,那是她眼泪的气味。“我想追随这个人。”任启莹想。到了现在,她才明白为什么像游缑、像尚远、像华雄茂、像何足道这样,远比游缑更年长,更聪明,更有力量的人会和陈克在一起。因为大家知道陈克是在为别人服务的,所以大家才会自觉或者不自觉的去相信陈克,相信陈克所要创造的那个未知的新世界一定能够降临。

    “我也想追随这个人。”任启莹下定了决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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