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您……”邰世涛结结巴巴地指着她肚子,“您您您……”
“果然还是能看出来啊。”太史阑道,“看来我驱赶那个家伙是对的。”
邰世涛砰一下又坐下来,两眼发直。
太史阑瞧着他那神情倒好笑——这算欢喜还算惊吓?
邰世涛还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惊吓,他觉得自己爱着她,却又从无绮念,想都没想过和她双宿双飞共偕鸳鸯,只单纯的希望她过得好,希望能一辈子守在她一转身就能看见的地方。她心中所爱,她的选择,他向来十分清楚,还曾为此出谋划策,也没那么多心结,但接受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她怀孕又是一回事,他一时无法接受心目中冷峻如石高不可攀的姐姐,大腹便便的模样,怔在那里,心里乱糟糟的,有点微微的欣喜,欣喜里更多的是难言的酸楚,但到底为什么酸楚,他却也说不清想不明白。
只知道,这一刻神般的女子,离他更远了。或者她依旧是神,却已经是凡间之神,染了人间烟火,红尘气息。
“这回你可做了正经舅舅了,景泰蓝那个不算。”太史阑眯着眼睛,抚着肚子对他道,“这也是我叫你来的原因,好歹给你知道这事。”
日光下她的侧脸明朗,茸茸的淡金色,最近胖了些,便显得线条柔软,眼神也是软的,盈盈地荡漾着浅浅喜悦,覆在腹上的手指也是软的,一个珍重呵护的姿势。她还是那个太史阑,却又不再完全是那个太史阑,像往昔那颗冷光四射的钻石,微微打磨了边角,透出圆润而更璀璨的光泽。
他望着此刻的她,忽觉心安。
真好。
怕她不能活下去,怕她不能有真爱,怕她折损于中途。如今她活得比谁都好,受人敬重呵护,甚至速度很快的,连女人的终极幸福,孩子都有了。
她真是从不让他失望。
“真好。”他欢喜起来,跑过去,将耳朵靠近她肚子,“来,叫舅舅!”
太史阑从容地道:“等着吧,很快的。”
邰世涛也发觉了她的肚子不小,惊道:“几个月了?”
“还没到日子。”太史阑不想他担心,含糊地道,“坐下来聊聊,我有事交代你。”
两人坐回原位,太史阑问了问他精兵营的情况,以及纪连城的情况,和他下一步对战事的安排,邰世涛果然也得了东堂开战的消息,说纪连城身体是确实不行,将精兵营安排在援海大营附近,其实也是心虚,起个动静监视的作用,大战当前,应该不至于搞出什么幺蛾子,何况他现在操心自己身体还操心不过来呢。
太史阑一直若有所思,末了道:“按说以天纪和我之间的关系,此次大战,若非必要,会尽量避免天纪其余军队参战,但不参战就没有战功,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会想办法让你带精兵营参战,攒些战功,好继续上位。”
邰世涛却摇头,“姐姐,这样很冒险。战局非一人可以控制,天纪战线现在安排在你们之后,你如果想让我也参战,就意味着会让对方打过你们的海防,意味着你要先输一次,这可不行。我不会将功劳建立在你的失败之上。何况战事输赢如何控制?一旦弄巧成拙,造成无辜损失怎么办?如果我这最后一道防线没能挡下,给东堂长驱直入怎么办?”
太史阑想着邰世涛果然长进了,一听就明白了关键所在,他有这样的眼光,就算自己不帮着,迟早也必崭露头角。
她点了点头,没有就这话题继续说下去,和邰世涛谈了谈日后计划,看看天色,道:“难得来一次,一起吃个饭。”
邰世涛大喜过望,又有些不安,“这个……什么理由?”
“不需要理由。”太史阑淡淡道,“我想请谁就请谁,你敢吃还是你的功劳。”
邰世涛想起她那著名的海天盛宴,不禁一笑。确实,太史阑请他吃饭,不会给天纪军认为是两人有私交。外头已经有了谚语:总督请客——扒皮。
太史阑便命传饭,邀邰世涛到隔壁饭厅,正安排着,忽听史小翠来回报,“有位姑娘求见。”说完凑到太史阑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她今儿怎么终于肯来了?”太史阑怔了怔,随即似想到什么,斜眼一瞟邰世涛,“好巧,好巧。”
邰世涛愕然看着她,心忽然砰砰跳起来。
果然听见史小翠笑道:“容榕姑娘来了。”
邰世涛立即在椅子上坐立不安,看那模样是想立即逃走,但是又舍不得这顿饭,左右为难,愁眉苦脸。
太史阑瞧着想笑,又想自己当初在丽京,不惜让火虎扮个假世涛,给融融留下了第一印象,原也只是一腔私心,碰碰运气,没想到老天还真遂人愿,他两个居然能在静海碰上,还一起流浪,一起阴了纪连城。
要说这不是缘分深重,谁都不信。
“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吃吧,融融不是外人。”太史阑看了看邰世涛,“你也不是外人。”
她两个“外人”语气略重,邰世涛nǎ里听不出来,更加尴尬地低下头去。
他忽然想起那日姐姐在海姑奶奶船上大展英姿,射杀海鲨,挟持海姑奶奶,而他背着纪连城仓皇逃奔,自舱底落水,海里当时落水的人太多,难免碰撞,他背着纪连城有些吃力,正挣扎时忽觉身子一轻,回头瞧时便看见容榕竟然也跟着下了水,帮忙托住了纪连城。
看他转头,她眼神闪了闪,似乎有些凄然,随即恢复了平静,问他:“太史总督……是你的姐姐?”
他微微犹豫,终于点头。
她抹一把脸上的水,对他有些恍惚的微笑,“真巧,她是我的嫂嫂……她很厉害,很让人喜欢,不是吗?”
他怔住,忽然觉得不安,而前方不远处的山崖阴影里,苏亚等人已经过来接应,他没能把话说出口,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日之后,她不能跟他到天纪军营,两人自然分道扬镳。事后他想起当时她的神情,总觉得滋味复杂,不知是涩是苦,想着她当时应该算是受伤了吧,那样一个尊贵的女孩儿,受了这样的委屈,必然不会再有什么想法,如此,也算了结干净。
没想到今日她会过来,世上没这么巧的事,她想必也是猜到代替天纪少帅赴宴的一定是他,才赶过来的……
邰世涛低着头,将双手拢在双腿间,微微有些不安。
片刻容榕进来,两人一见她便怔了怔,这丫头居然恢复了女装,还是彻彻底底的女裙。粉紫衫子,银白闪珠缎长裙,裙角错落有致绣几朵紫云英,裙摆下探出白色镶紫边的小小绣鞋。碧玉钏,宝石簪,明珠耳珰点翠镶,几件首饰精致华贵,又恰到好处的色泽柔美,配着这一身极尽女性美的衣裙,整个人亭亭而立,熠熠生辉。
她微微瘦了些,乌黑的鬓发掩着小小的脸,越发显得下巴尖尖,精巧可爱。但肌肤光润,分不出那缎子般的黑发和玉一般的脸,哪个更养眼。
太史阑眼神里有赞叹,她见过容榕女装,但依旧没有想到她精心打扮起来这么美,娇俏精致得让人不忍靠近。
不过容楚的妹妹,有这份精致也是正常。兄妹俩仿若受天神眷顾,天生明珠玉润的气质,仿佛由内而外散发着辉光。
太史阑瞟了邰世涛一眼,他只是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太史阑觉得两人之间似乎有点怪异,按说两人共同海上历险,又一起对付了纪连城,能合作做这样的事,说明彼此信任且情谊深厚,怎么如今见了面,一个恨不得能缩到墙角去,一个垂头看衣角。
明明两个人都不是拘泥忸怩的人,怎么尴尬成这样?太史阑眼神闪了闪,若有所悟——当年轻男女开始不自在的时候,是不是就是情窦初开的时候?
她只猜对了一半。
她似笑非笑看着那低头玩衣角的姑娘,觉得有趣,几个月前这孩子还一身男装爬她墙头,一副倾心追求的模样,如今就好像忽然开窍,羞答答娇滴滴。女人真是一种神奇的动物。
“容榕,来得正好,今天有好料,便宜你俩。”她对容榕招手。
容榕上前来给她行礼,一双雪白的手交叠在腹前,姿态优雅。她毕竟出身豪门,耳濡目染,自然而然的好姿态。太史阑忽然想起容夫人,初见时也是这般的尊贵。
太史阑天生冷峻,实在不擅长拉皮条,看出这两人有问题,却也做不到极力拉拢,只是瞧着邰世涛那忽然畏缩起来的德行,瞪了他一眼,道:“世涛,你和容榕是认识的吧?”
被点名的邰世涛无奈,只得上前和容榕见礼,容榕脸红了红,倒落落大方上前一步,笑道:“邰大哥。”
太史阑听这称呼,唇角一扯,这小丫头倒挺自来熟。
邰世涛回礼,低声道:“容小姐。”偷偷瞟了太史阑一眼。
容榕眼神微有失落,却依旧笑着,她的笑容和几个月前不同,羞怯少了,带着淡淡的坚定。
太史阑眉头皱了皱,又瞪了邰世涛一眼,邰世涛垂下头,心中滋味苦涩。
“你们一个是我义弟,一个是我妹妹,最该熟不拘礼。”太史阑道,“世涛,你招呼好容榕。”又命史小翠带人守在门口,以免被人瞧见这和乐融融的一堂。
其实也说不上和乐融融,那两人对面而坐,互不交谈。邰世涛双手搁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容榕专心和太史阑说话,身子微微斜着,眼角余光罩着邰世涛。
太史阑瞧着也无奈,她干不来红娘的事情,只得和容榕说几句闲话。容榕一直不肯走,又不肯住在太史阑的总督府,先在苍阑女军的营地里混了一阵,后来干脆在营地附近找了房子住下来。丽京国公府来过几次信命令她回家,她只当不知道,后来渐渐的老国公夫妇也不提了,是被容楚劝住了,照容楚的意思,容榕在静海还比在丽京安全,丽京不全是容家的地盘,可静海却是太史阑的地盘。
聊了几句,史小翠过来说菜色齐备,太史阑站起身,觉得肚子忽然往下一坠,她吓了一跳,以为要生了,不动声色地等了等,好在只是这一下动静,随即又恢复正常。史小翠的眼光疑惑地看过来,太史阑摇摇头,只道:“有些腰痛。”
容榕却站住了,怔怔地瞧着太史阑的肚子,“嫂嫂你……”
太史阑没想到她不知道,无奈地扶着肚子,道:“肚子里有个崽。”
容榕瞪大眼睛,一脸受了惊吓的表情。她还真不知道太史阑怀孕了,苍阑军营里花寻欢等人守口如瓶,丽京来信,容楚等人怕她年轻不知事,不小心泄露出去或者惊扰太史阑,也没有告诉她。
“啊……”容榕傻了半天,欢喜地道,“我要做姑姑了?”
太史阑笑了笑,“你俩一个做舅舅,一个做姑姑,都给我准备好见面礼。”
容榕瞟一眼邰世涛,脸又红了。太史阑玩味地瞧着她,心想这姑娘不是想着要改做舅妈吧?
三人进了议事堂旁边的饭厅,太史阑是个对生活不讲究的人,她府邸里所有的建筑都没那些附庸风雅的名字,只以功能划分,简单明了。
帘子密密地拉了起来,太史阑在主位坐下,招呼两人吃菜,指着一道芙蓉乳鸽道:“这是我府中大厨的名菜,选细嫩乳鸽,以特制秘料腌制三日之后,再配以新鲜芙蓉花瓣、香菇、参茸等物,入高汤蒸成,最是丰腴鲜美,尝尝。”
两人都笑应了,各自伸出筷子,对准了乳鸽的腿。
啪地一声,两双筷子撞在一起,两双明亮的眼睛也撞在一起,各自对望,各自躲闪开来。
太史阑双手撑着下巴,瞧。
两人垂着眼,让开了对乳鸽腿的掠夺,筷子一落,都落在了乳鸽翅膀上,筷头银链相撞,当啷又是一声。
太史阑换个坐姿,瞧。
两人目光再次撞上,再各自躲闪开来,都默不作声,干脆一人扯住一边,一拖。
乳鸽的两只翅膀分离,两人再对望一眼,将翅膀盛到小碗里,同时递向太史阑,“姐姐(嫂嫂)请……”
异口同声。当啷一声,两个装了乳鸽翅膀的金边小碗再再次相撞。
太史阑噗地一声笑出来。
那两人脸色都瞬间成了大红布,慌忙将小碗往太史阑面前一墩,慌慌张张坐下,都赶紧操起筷子吃东西好掩饰尴尬,谁知道竟然又都瞧中了桌子正中的腊味合蒸,啪一声,两双筷子再次撞在一起。
太史阑这回忍住了笑,将两个小碗推到两人面前,道:“一人一个,各自吃,这回可不会撞筷子了。”
两人低着头,连客气都忘记了,赶紧端过小碗,埋头吃。邰世涛吃得狼吞虎咽,将骨头咬得格格响,毫无平日大家子弟风范,容榕吃得细致优雅,一边吃一边偷偷瞟他。
太史阑摇摇头,自己随便夹了些东西吃着,她今日胃口不太好,心里有点烦躁,看着身边这对活宝,心情才稍稍平静些。
……
总督府院子后,负责督造扩建工程的管事在给工人们派发工钱,一排排大车在巷子外等着。
这些给总督府做过工的工人,将会在拿到工钱后,立即被送上这些大车,送出城外,到城外帮助一些村庄架桥,这是总督府为这些工人安排的活计,同时也是为了盯紧这些人的行踪,确保他们在太史阑生产前后,无法再接近总督府,无法再传递任何消息给别人。
这也是容楚的安排。容楚一直认为,总督府的扩建会是一个不安定因素,但当时扩建已经开始,无缘无故叫停不合适,太史阑也不以为然,认为不必小心过度,也不必剥夺了别人的生路。所以扩建继续进行,只是事后做好防备。
工人都已经领过工钱,要上车了,忽然一个黑瘦少年发出一声惊叫。
“怎么了?”那管事走过去,认出这少年就是那个北方难民。这少年虽然微微有些瘸,做事却从不打折扣,而且气力也大,一人抵两人用,管事对他印象不错。
“大爷……”那少年张大惊惶的眸子,“我……我……我好像把我娘给我的簪子丢了……”
“一个簪子,不值什么。”管事不以为然,“总督府工钱不低,别伤心了。要么帮你在这四周找找。”
一群工人都低头向下看,那黑瘦瘸子少年抹泪道:“……簪子不值什么,只是个铜包银的……但那是我娘的陪嫁……剩下的最后一件……我娘死在逃荒路上……临终前就留了这个给我……”
众人都是穷出身,听着便忍不住唏嘘,都主动帮他寻找,一旁看守大车的人虽然有些不耐,却也等着。大家都知道总督大人虽然冷峻,却最是怜贫惜苦,尤其不允许仗势欺人之类的事情发生,谁也不敢吵闹起来,给自己带来麻烦。
找了一圈没找着,有人便道:“莫不是刚才落在了府里?”
众人都有赞同之色,刚才最后一遍检查密道,都是弯身低头,一遍遍摸过去的,又不许点灯作业,东西在那时候掉落,再正常不过。
管事皱皱眉,道:“已经结束的工程,不允许再进入。这是史姑娘的命令。”
那黑瘦少年也不恳求,只坐在地上哭泣,一遍遍在墙根下,石头底摸索,乌黑的手指沾满了秽物,指甲也渐渐翻了起来,眼泪一滴滴滴在污浊的手指上,冲出一条条泛白的沟。
众人瞧着不忍,也知道他这样找是徒劳,东西如果在这里,这么多人帮忙寻,早就看见了。
管事也开始犹豫,这孩子不肯放弃,如果硬拉他上车,一路哭过去,到时候他倒背个仗势欺人之名。不拉他走,又耽误时辰,城外村子那边还等着呢。
众人也在纷纷求情,那管事想着,也不必让他进去,只让他在外围转转找找,好歹安他的心,也算有个交待。便取下身上腰牌,道:“你和守门的人说,我的工牌落在里头院子的花石上,派你进去拿。你在前头院子里找找就罢了,刚才咱们去的地方可不许靠近,那里我们们也进不了。”
“多谢大爷,多谢大爷!”那黑瘦少年捧住腰牌,满脸都是感激的泪水,“我就在院子里找找!找不到就罢了,绝不会靠近正厅和后头的!”
管事听着这话,觉得似乎nǎ里有点不对,不过又想不出什么不对,点点头,嘱咐他快去快回,挥手让他去了。
黑瘦小子弯身离去,并没有凭腰牌进入府门。脱离众人视线后,他忽然直起腰,快步绕着围墙走了一圈。
只是这么一直腰,这少年刚才的畏缩可怜之态忽然都不见,眼眸闪动间光芒冷冽。
他目光在墙上扫过。在一处墙根下停住,看了看那里一个古怪的标记,抬起头,对面有棵大榕树,枝繁叶茂,细碎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
他轻轻纵身,根本没怎么作势,人已经到了树梢。
这里离总督府还有点距离,但远远地,可以看见总督府前院。
树荫里有低低的对话传来。
“等了你好久!”
“里头看守得太紧,一步自由都没有,我是眼看要上车了,才冒险编个借口过来!”
“废话少说,那地道你确定在前院?”
“不……可能是一个大工程,贯穿全院,我只jiē触了其中一部分……”
“一部分有什么用……”
“有用……你可以选择我知道的那部分。”
“但她可未必会选择你知道的那部分!”
“自有办法,你听着……”声音更加低了下去,过了一会,一个粗哑的声音道:“议事厅……竟然在那里……我还以为是她的房间……”
“我来了这么久,只远远见过她一面,还是背对着的……”黑瘦少年的声音,“她这半年深居简出,这不合她的性子。我曾经翻遍所有阴沟,找到了一些药渣……”
“怎么?”
“她可能怀孕了……”
“啊!”树中人似乎被这消息惊得忘记言语,“她不是还……还没……”
“这个贱人,她什么事做不出?”黑瘦少年声音充满恨毒。
“这么大的事,你能确定?”
“当然。”黑瘦少年冷笑。
那个人怀孕时,因为胎像不稳保过胎,后来又试图催产,她为她寻过名医,对这些药方最清楚不过。
现在大家都沦落了,那位失去了孩子,被驱逐到偏宫,而她也被京中查得越来越紧的儿童失踪案,逼得不得不找借口出京。一时无地方可去,想想发生的这许多事,受到的这许多罪,归根结底都是太史阑那个贱人导致的,干脆,就来静海。
千辛万苦来了,不见到点血,怎么对得起这一路筹谋辛苦?
“如此甚好!”树中人声音满是欢欣,“难怪她如此小心,原来现今当真是她最虚弱的时刻!”
“你知道那边的机关怎样?”
“我们们不可能jiē触到机关,但是我用了一点法子……你们可以试试……”
“你有什么好建议?”
“总督府守卫严密,但最近却显得薄弱。海峡那边打起来了,那几个最厉害的都派了出去。但今晚他们都会赶回来,所以只有今天下手。外头守卫太多,直接闯也不行,你闯进来,她避进去,往乌龟壳里一缩,咱们还是白用功。”
“那你说怎么做……”
“咱们两路人马,一路虚张声势,逼她进入密室,一路提前进入密室,在那里守株待兔,她不是挖了个坑避险吗?就让她顺便把自己也给埋了吧!”
“好主意,密道进入方式你有没有?”
“用我的办法……”
片刻后,树叶拂动,黑瘦少年无声下了树,顺着墙角一瘸一拐地走回去,用腰牌到府里转了一圈,目光在议事厅严密的窗帘上扫了扫,随即快速地出了府,满面沮丧地将腰牌还给了管事。
众人一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东西没找着,都安慰了他几句,管事便赶紧安排人上车出发。
路走了一截的时候,遇上一个大坑,车子狠狠颠了一下,隐约有人听见似乎有噗通一响,因为车子里很挤,一时也看不出什么,也便算了,到了地头清点人数,发现那个黑瘦瘸子不见了。
管事怔了一会儿,想着那孩子可能还是不死心,回去找母亲纪念物了,叹了口气,命令这边先开工,准备等事情忙完,回头再和府里大管家禀告一声。
……
这似乎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议事厅隔壁的饭厅里,三人之席刚刚进行没多久。
帘子拉得紧密,将里外的视线都遮挡,太史阑自然也不会看见一个在花园里寻找母亲遗物的工人。
密闭的帘子挡住阳光,大白天屋子也点着灯,太史阑觉得闷气,一边给两人布菜,一边有所感触地道:“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们在一起吃饭,不用再偷偷摸摸。”
“姐姐,你放心。”邰世涛给她夹菜,“我一定做到。”
正在这时容榕也起身给太史阑舀汤,两人的手在半空中撞在一起,邰世涛慌忙缩手,容榕一惊,手腕一翻,一勺热汤都浇在邰世涛手背上。
太史阑扶额——今天这顿饭能吃好吗?
“烫着了?”容榕立即扔下勺子和碗,要去看邰世涛伤口,邰世涛要缩手,容榕早已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指尖,仔细看看已经烫红的手背,俯下脸道:“我给你吹吹。”
太史阑立即低头吃饭,忽然对食物很有兴趣的模样。
容榕低下头轻轻吹,檀口香芬,红唇娇艳,邰世涛夺也不是,不夺也不是,脸涨得通红,太史阑低头吃饭,一眼不瞧,她越不瞧,邰世涛越心急,下了狠心要狠狠夺回手,太史阑忽然慢条斯理地道:“男孩子要有绅士风度。”
邰世涛一僵,容榕已经醒觉,立即放开手,脸红红地坐了回去,太史阑转头对史小翠,“我记得我那屋子里有治烫伤的膏药,拿些过来。”
太史阑的屋子,除了亲信不许别人进去,史小翠微微犹豫,但看着四面护卫谨严,也就转身去了。
剩下两个人也不吃饭了,容榕刚才情急失态,下意识呵护,却遭到邰世涛冷遇,此刻脸红如血,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忽然又觉得委屈,眼眶里有两泡泪盈盈打转,却又倔强地不肯落下来。
邰世涛坐得僵硬,将一颗饭吃来吃去。愣是吃了好久没吃完。
太史阑觉得今天这顿饭无论如何都不能好好吃完了。
她对邰世涛使个眼色,示意他说点软话,无论如何,他刚才夺手的动作太过无礼。
邰世涛这回却坚决不接她的眼色,紧紧抿着唇。
他此刻心情很是懊恼。他和姐姐咫尺天涯,难得一见,一起吃饭更是今年第一次,他从昨天听说总督宴请少帅就开始期待,为此在少帅面前转来转去,极尽殷勤,果然少帅派了他去,他心花怒放。想着不仅可以见见姐姐,说不定还可以单独说上几句话,说不定还可以和姐姐一起吃顿饭。最后这个几乎是梦想,可是他不能抑制地想了大半夜,天明才朦胧睡去。
好容易来了,见上了,说上话了,单独相处了,甚至还真的可以共餐了,他欢喜得心都要炸了,谁知道,容榕来了。
他并不抗拒她来,却有点不愿意她这时候来,有她在,很多话没法和姐姐说,他也没有想到她来之后情势会变这么尴尬,此刻一顿好好的饭吃成这样,连姐姐都受了影响。
邰世涛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扭头去看窗外的花,可帘子遮住了人的视线,阴霾笼罩了明朗的心情,他看不见任何风景。
太史阑心中也有些遗憾,遗憾这顿难得的饭没法好好吃。她理解邰世涛的心情,他重情重义,也情绪分明,他一定很期待这次见面,并讨厌所有干扰的人。如果面前不是于他有恩的容榕,世涛脸色会更难看些。
但这话她也不好拿去和容榕解释,难道要和她说,世涛对你已经够客气了?容榕可不是她八风不动的太史阑。
饭是没法吃了,这样三个人僵持着也太尴尬,太史阑心里叹口气。无论如何,世涛和容榕都是难得来一次,不能这样尴尬到底。
她腹中有些不舒服,一坠一坠的,不过最近几天都这样,她也没太当回事。想了想,缓缓起身,道:“融融,我这前院的花园里,移栽了一些南洋树木,听说你擅长养花,去帮我瞧瞧。”
容榕点了点头,立即起身。太史阑又对邰世涛道:“你再吃些,我们们饱了。”
邰世涛垂头看着饭碗,点头。
容榕看他一眼,垂头不语,扶了太史阑出去。从议事厅侧门出去,走过一条回廊就是花园,园子里没什么奇花异草,只有稀稀拉拉几棵怪树,充满彰显了太史阑怪异的欣赏口味。
好在两人一个不是真心要请教园艺,一个也无心园艺,根本没进园子,就在回廊上一坐一站着说话。
“容榕。”太史阑犹豫了一下,终于道,“世涛他很不容易,你要体谅。”
“嫂嫂。”容榕却似在走神,好一阵子才怔怔道,“我是不是命不好?”
“你这是什么话?”
“我觉得我命不好。”容榕转头看她,目光清亮,“我虽然是国公府唯一的小姐,但我也是庶女。我的姨娘,是夫人心中的一根刺。我从小就养在夫人那里,十岁之前我我都没见过姨娘。夫人待我好,却好不到心尖骨肉里,很多次我病得快死了,想要见姨娘,但因为夫人不许姨娘进入她的院子,我也就没法见到她。十岁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长什么样子。”
太史阑默然,她对老国公的那房妾室也很有疑问,看老国公夫妻情深,不该有妾室的。而且以夫人那种性子,真要老国公背叛了她,只怕也不会容忍。不过她向来是个不爱八卦的性子,也就没有问过。
如今听容榕忽然说起小时候的事,心中也有几分怜悯,小小孩子,重病缠身,却没有母亲在身边呵护,难免心中要留几分遗憾。
没妈的孩子过的是什么日子,她明白。
她拍了拍容榕的手,容榕回头看她一眼,神情倒还平静,道:“我那姨娘,当初是给爹爹冲喜的。爹爹和西番一场大战,受了重伤,昏迷不醒,药石无效,不知道nǎ里来的游方道士,说只有娶个人给爹爹冲喜才行。还指出了那人的方位和属相,符合条件的只有我姨娘,当时军中还有爹爹的族中长辈在,当即就把我娘抬了过来,在临近军营的小镇上租了房子,安排我娘伺候爹爹。爹爹昏迷了三个月,都是娘衣不解带地伺候,他醒来的时候是一个晚上,当时灯光昏暗,爹爹神智还不是很清楚,后来……后来就……”她低下头,脸红了红。
太史阑这才明白国公府姨娘的由来,这女子是对老公爷有恩的,难怪夫妻二人虽然不愿,也终究留了下来。
她眯着眼睛,想幸亏容楚交卸了兵权,这种好事儿,他就别想了。
“我从小有娘等于没娘,是个女孩却做个男孩养,做男孩却又没有其余男孩的自由,整天关在屋子里发闷,等着我到十五岁,可以恢复女身,然后就可以打发我嫁人。我等十五年,等着从这个牢笼,嫁到那个牢笼。”
太史阑皱皱眉,觉得容榕这话虽然听着刻薄了些,但事实上,似乎真的是这样的。
命运对这金尊玉贵的国公府唯一小姐,其实并不宽厚。
“我怎么可能真的认为自己是男人?”容榕苦笑一声,“从十三岁起,嬷嬷就开始对我各种暗示,十四岁时我来了月事……我心里很明白,明白地看到自己的将来,我还坚持着我是男孩子,只不过是不愿意屈服于那样的将来而已。”
太史阑点点头,她也猜到容榕早已明白,只是一直在装傻,一旦回复女身,她的青春也就结束了。
她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
“可是我还是命不好。”容榕有点茫然地道,“我想要找到一个特别的,能带我飞出去的人。改变一辈子困死深宅大院的命运。我遇见了你,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能,哪怕你是个女人,但你可以改变我的命运。所以我不管你是哥哥的女人,也不管我自己也是个女人,死皮赖脸地缠上你,心里明明知道这样不对,其实还是没指望,但是我丢不下,因为除了你,我再见不到任何可以给我机会的人了。”
“你走了,我也跟着来了,从这点上来说,你还是给了我机会。然后我遇见世涛……”
她忽然顿住了。
太史阑看着她娇俏的,却隐隐聚着愁绪的侧影。既然她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女孩,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么她对世涛就不是一时兴趣,她是真正想将自己的一生,拴在这个年轻却又注定要高飞的少年身上。
“我说我命不好。”她第三次重复道,“我总是喜欢错了人。上一次,我喜欢了我的嫂子,这一次,我喜欢的人,还是喜欢我嫂子。”
------题外话------
以为今天能写到太史阑发作了临产的,结果还是没写到。
另外,我应该是,一只,亲妈。嚎叫得太早的,小心将来赔我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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