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世涛心中一跳,这正是他还没来得及扯圆的谎。刚才他顺口撒谎,不敢犹豫,是因为纪连城看似爽朗,其实最是多疑,刚才如果多犹豫一阵引起他的怀疑,那么之后怎么解释都没用。
但此刻在这老奸巨猾又凶狠残暴的海鲨面前,犹豫也是找死。他脑中急速转动,正要开口,容榕已经笑眯眯回过头去,吐了吐舌头,“哎呀,老爷子,这都怪我啦。”
她绘声绘色地道:“我是逃婚出来的啦!家里要把我嫁给一个老男人,我不肯,趁夜里跑出来,想着跑出海就没人找到我了。谁知道忽然看见有一大群人,搬了尸体往海里扔,我吓得半死,躲在船里不敢出来,待人走了快快开船。然后忽然发现这个人……”她笑指着邰世涛,“这个人动了动,又吓了我半死,当时我怕我家人追出来,就把他先搬到了我船上,他昏迷了有一日才醒过来,那时候我们们已经在海上,我迷了路,他自然也认不得怎么回去……好在碰上了你们。”她吐了吐舌头,很安心的模样。夕阳下小脸微微发红,睫毛都似在闪光,娇俏得令人心动。一船上的汉子都在呆呆瞧着她。瞧她小嘴机灵地翻飞,神情迷迷怔怔,大多人都没在意她到底说了什么。
邰世涛却悄悄捏紧了手指——这孩子还是历练不够,机灵过头了!
谎诚然编得很好,也无破绽可寻,纯然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形象,只是太可爱了——她难道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对男人的诱惑力不下于这海中珍宝么?
但他又无法打断她,眼瞧着纪连城脸色越来越好,目光闪动,若有所思,而海鲨面无表情,被海风镂刻下的皱纹里,每道皱纹似乎都深藏着难以告人的心思。
他只得道:“少帅,总之都是我糊涂。正想着寻大船带领着赶紧回去,静海城那边事情还没了呢。”
“静海城能有什么事?”纪连城不以为然地挥挥手,“我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你来得正好,陪我一起吧。眼看着也快到了。”
邰世涛看看四周,纪连城和海鲨这个时候不在静海夺回权势巩固江山,出海做什么?更重要的事,还有什么事比静海城的权势更重要?
心中思量,面上却恭谨地应是。纪连城又命水手带容榕下去安排休息,特意嘱咐了要给她单人一舱,态度很是热情。容榕很欢喜地谢了,临走时对邰世涛眨了眨眼睛。
邰世涛不敢回应,低头看甲板。那边纪连城一直注目容榕的背影进了舱,才笑吟吟回头道:“我刚才和海鲨老爷子正把酒临风,畅谈时事,你来了,也陪我喝一盅。”说完不由他拒绝,便拉着他去喝酒。
邰世涛只得含笑陪着。海天盛宴后,跟随纪连城赴宴的另两名将领都莫名失踪,如今纪连城身边的亲信只剩了邰世涛一个,所以纪连城最近对他态度更为亲热。
顶层平台上果然一席酒未散,三人重新开席,四面没有留人伺候。邰世涛心中一动,掂量着此刻杀死纪连城和海鲨的可能,然而他转瞬就打消了注意——他没可能一瞬间同时杀死两人,只要跑掉一人就有天大的麻烦,因为容榕还在下面一层舱房,他不能害了她。
纪连城兴致很好,一杯接着一杯,他有心培养邰世涛,在他面前说话并不避忌,邰世涛听着听着,渐渐明白两人此行是去见一个人。
这个人之前一直通过静海城内的暗线和海鲨联系,最近忽然没了消息,而这个人本来和海鲨约定,近期要做一件大事,忽然断了联系,海鲨自然不安心,怕临时有变故,也怕自己落了单,想来想去,就先丢下了静海这边的事情,先出了海。至于纪连城,跟随出海是因为海鲨对他说,这人是南洋名医世家出身,身边很有一些医药高人,或者有什么办法可以治他的宿疾。
纪连城的宿疾,也就是拜容楚和太史阑所赐,得的雄风不振的毛病。这事儿关系他的未来和家族,自然看得比什么都重。这一年来精力也几乎都放在寻医问药上,此时一听有名医,二话不说就跟了来。
两人相谈甚欢,邰世涛默默听着,心中却在思量能让海鲨远道去见的是什么重要人物?要办的又是什么大事?还有城中那个忽然失踪的暗线是谁?往日和海鲨能有来往的人不多,那暗线想必是个有身份的,近期失踪的有身份的人……
他在那做着饥饿状,一边拼命吃菜一边思考,没注意到海鲨和纪连城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隐约看见海鲨笑得深沉暧昧,一些压低的破碎的字眼飘入耳中,“……您这病不能讳疾忌医……一次不好二次……或者用年轻处女……”
“世涛!”
一声似乎有点不悦的呼喝惊醒了他,邰世涛一激灵,急忙抬头,“少帅!”
“你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喊你几声都不回答?”纪连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刚才的提议,你觉得怎样?”
邰世涛愣了愣,看着对面纪连城暧昧的眼神,直觉的心砰地一跳,赶紧讷讷地道:“……卑下饿极了,只顾着填饱肚子……”
纪连城用筷子敲了敲他的手背,笑道:“别只顾着你自己的肚子,也好好想着你的前途和你妹子的终身。”
邰世涛脸色微微一变。
“海鲨老爷子刚给我一个提议,我觉得可行。”纪连城笑眯眯地道,“我看中了你妹子,你今晚让她到我这里来吧。事成之后,我升你做副将。”
……
“这位姑娘,你的安胎药忘记拿了!”
这一声喊得凄厉,却因为隔得远,船上大部分人没有听见,但要命的是,水姑姑一路从沙滩上跌跌撞撞奔过来,早已落入了大部分人的视线,海姑奶奶的脸便是冲着她那边的,太史阑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手掌瞬间紧了紧,很明显,她听见了。
太史阑的心也瞬间紧了紧。千算万算,没算到水姑姑来这一出!
她几乎立刻明白了这女子的用意——她确实不敢泄露暗中起事这事,因为那会害死她的乡亲和意中人,但她可以揭露太史阑的身份,这样倒霉的就只有太史阑了。
不得不说,女人在嫉妒烈火的灼烧下,确实可以迸发出绝顶恶毒的智慧来。
太史阑很后悔昨晚给她那一抓,这女子竟然是懂医的,搭出了她的滑脉。想必还误以为这孩子是司空昱的,伤心之下做出这事。
太史阑心念急转,思考着要不要使用自己的绝杀暗器?一旦用了,杀海姑奶奶没有问题,可是还有这么多人呢?一旦出现围攻,她的回归计划便要受阻。
只是这么一犹豫,海姑奶奶已经转过脸来,紧紧捏着她的手掌,眯着眼睛问她:“她说的是谁?”
……
水姑姑喊出那句要命的话的时候,司空昱正站在辛小鱼身侧,辛小鱼最近不受海姑奶奶待见,被派了最辛苦的活,正脸色不豫地查问各项准备事宜。
他听清了那句话,先是愣了愣,随即想到什么,瞟了一眼太史阑的肚子,脸色霍然白了。
他正在那痴痴的,一旁和人说话的辛小鱼没听清,凑脸过来问:“那丫头说什么?”
司空昱阒然一醒,一眼看见海姑奶奶的脸色,出了一身冷汗。随即他偏头对辛小鱼一笑。
他常拧眉,少笑意,此刻粲然一笑,当真眉目生花,看得辛小鱼一呆,随即便觉得心口一痛,司空昱已经抄住她的手,一手掐紧了她的腕脉。
一线幽冷的声音传入辛小鱼耳中,“我说什么你便点头,否则我杀了你。”
辛小鱼白着脸,震惊地感受到体内回荡的凶狠真气,僵硬地悄悄点头。
司空昱拉着她走向海姑奶奶。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他拉着辛小鱼过来时,海姑奶奶正笑眯眯问着那句话,一只手抓着太史阑,另一只靠在船舷上的手掌慢慢扬起——
“她说的是辛姑奶奶。”司空昱的声音传来,海姑奶奶手一顿,狐疑地转头,正看见司空昱扶着辛小鱼过来,辛小鱼脸色古怪,半边白半边红。
此时几人都站在船头,方向一致,说是辛小鱼似乎也对得上,辛小鱼脸上那古怪神情,瞧着也有几分像隐瞒的心事被说破的窘迫。
其实她脸上的红不过是被司空昱的真力冲击所致,此时正内腑翻腾,难受得说不出话,却又不敢得罪司空昱,怕他真的出手杀了自己,只得挤出一脸尴尬的笑,向海姑奶奶点头示意。
海姑奶奶半信半疑地瞧着她,道:“怎么没听你说?什么时候的事?”
辛小鱼脸色更窘迫,半晌低了头,呐呐地道:“有一个多月了。实在难为情……”
海姑奶奶脸色变幻,半晌指了她笑道:“你也知道难为情!我告诉你多少次了,小心!小心!和那些人玩玩可以,别的却得收着,你却总不知收敛,生生赔进去自己!你算算,这是第几个了?”
太史阑默了一默——敢情这位还真是惯犯,司空昱误打误撞找对人了……
船下水姑姑喊出那一声,心砰砰地跳着,睁大眼对船上望着,似乎在等着太史阑被抛下来。
司空昱用尽力气才逼迫自己转头不去看她,他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开口大骂或者出手杀人,刺激了那女人再惹出什么事来。
他恨恨瞪着太史阑——叫你多管闲事烂好心!
太史阑皱皱眉,她向来不多管闲事,难得那次管了也是有心拉拢渔民,谁知道便遇上了啄人的恶鸟。
人性真是这世上最难以琢磨的东西,施恩者未必得报,作恶者苍天不管。
海姑奶奶忽然皱起眉,狐疑地道:“奇了怪了,以往怀胎你都不要的,怎么这次却要安胎?”
辛小鱼愣了愣,司空昱状似放开她,在她身后转目四顾,手肘却有意无意地顶着她的后心。
好在辛小鱼反应也算快,怔了怔便忸怩笑道:“年纪大了,单身久了,心思也变了,忽然觉得寂寞……”
海姑奶奶目光闪动,依旧有点觉得奇怪,辛小鱼暗暗心急,却又实在找不到好理由。司空昱天生也是个不擅长扯谎的,皱着眉,也不知道如何打消海姑奶奶的疑虑。
太史阑忽然轻蔑地道:“原来鱼姑奶奶是这个意思,你可想差了!”
她莫名其妙来这一句,海姑奶奶立即转向她,笑道:“怎么?鱼姑奶奶和你又有什么事儿了?”
“本来是不懂的,如今可懂了。”太史阑冷笑道,“前几日鱼姑奶奶约了我去钓鱼,我拒绝了。我的心思如今都在海姑奶奶身上,可不敢乱攀高枝。鱼姑奶奶生气了,当即说我妄想攀龙附凤,也不瞧瞧自个什么根底,有她在,定然要我身败名裂,再不敢肖想贵人,还是早点识相,乖乖投奔了她的好。我当时听着也没在意,如今想着,难道鱼姑奶奶留下这腹中孩儿,是为了等着诬赖我来着?赖到我头上我自然是百口莫辩,海姑奶奶想必也定然不能谅我,到时候把我给逐出去,可不就遂了她的愿?”
一席话说得海姑奶奶脸色发青,司空昱目瞪口呆,辛小鱼脸色连变——世上还有人信口雌黄还能这么滴水不漏?真不知道是该谢她还是骂她好,这段话虽然暂时解了她的生死之危,却顺手给她栽了一个“背弃旧主玩弄心机抢夺主子所爱”的罪名,她想到事后海姑奶奶必然疏远排斥,心里更加恨得牙痒。
但身后还有杀神在逼着,她只得顺着太史阑的话意,赶紧躬身请罪,又叫屈,“海姑奶奶,别听他胡说,小鱼万万不敢有这样的心……”
“得了,你有什么不敢的?”海姑奶奶斜睨她一眼,“你不是一直宝贝着他,都不肯给我引荐来着?”
她翻起旧账,辛小鱼有苦难言,司空昱却忽然皱了皱眉,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船上有随船大夫。辛小鱼有没有怀孕,一把脉便知。辛小鱼现在迫于他的压力暂时承认,但他不可能一直控制着她,她一旦脱困,必然要反口,到时候一查她没有怀孕,还是免不了一场厮杀。
还有那水姑姑,一直瞧着船上,这要看见没动静,指着太史阑再喊出来,就算大罗金仙下凡,也无法周全了。
他正愁着这个,忽听太史阑淡淡地道:“鱼姑奶奶,我知我最初得罪了你,你万万见不得我得海姑奶奶欢心。你深知海姑奶奶脾性,也是万万不肯委屈手下的,我若和你苟且令你怀孕,海姑奶奶自然要把我留给你,正正遂了你的意,以后想怎么处置我都行。只是我也未碰过你,我兄弟也未碰过你,难道一个海六之前没能令你怀孕,现在反倒能了?再说那日你和那个水姑姑私下商议,她偷偷来求你什么,你怎么不说给海姑奶奶听?”
辛小鱼完全跟不上太史阑的思维,糊涂地眨巴着眼睛,驴粪蛋脸皮子上粉簌簌地往下掉。
司空昱却听懂了太史阑的意思,她这是也想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提前为后头的“无孕”做铺垫了,干脆把有孕说成辛小鱼为了陷害太史阑而捏造,事情统统推到辛小鱼身上,就算查出无孕,那也是辛小鱼撒谎。
太史阑千回百转的心思,他也得想一想才能明白。他看着神采奕奕侃侃而谈的太史阑,忽然隐约觉得,这一刻的太史阑,瞧着也有几分似容楚风采……
司空昱瞟一眼太史阑肚子,心微微一沉,垂下了头。
她……她真的怀孕了吗……
“你没怀孕?”海姑奶奶倒是听懂了,“你为了抢走他,故意和人做这场戏,假称自己怀孕,好骗我让出他?”
辛小鱼白着脸,不知道该认还是不该认。司空昱虽然似乎站开了些,其实半身还侧在她身后,她能感觉到司空昱的气机锁定着她的后心。
一旦她否认,司空昱和太史阑会不会死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一定先死。
在失去海姑奶奶信宠和失去自己的小命之间权衡许久,她终于咬牙,噗通一声跪在海姑奶奶脚下,连连磕头,“姑奶奶!姑奶奶!是我色迷了心昏了头!我……我……我就是不服气这小子在您面前占高枝儿……我……我……之前我折辱过他,我怕他将来在您面前搬弄是非……才想着这法子想离间你们……我……我糊涂油蒙了心,您饶了我!饶了我!”
心中又急又怒又委屈,她连声音都在哽咽,这下听起来倒真有几分伤痛。
海姑奶奶面色阴晴不定,低头盯着她。辛小鱼心中慌乱,想来想去,又恨司空昱又恨太史阑,更恨那个跑来喊上一嗓子的水姑姑——那个莫名其妙发疯的贱人!
“海姑奶奶,我是糊涂了听人撺掇……”她抱住海姑奶奶的腿,“就是下面那个贱人,她想求我减了下半年的鱼税,给我出了这个主意……她还……她还说……她能帮我做到大把头……我一时糊涂才信了她……”
海姑奶奶回头看去,水姑姑正仰头对上面望着,眼神殷切执着。
太史阑忽然上前一步,似乎要去扶海姑奶奶,道:“您可别气着了!”
她步子迈得太快,靴子底沾了甲板上的水,身子一滑,向前仰扑下去。看上去就像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要落下大船的模样。
底下等得心急的水姑姑眼睛一亮,格格大笑起来。
“你……你果然……”她格格笑着,指着太史阑,一句话要说未及说,却忽然远远触及太史阑的眼神。
森然,讥诮,隐约似还有一分淡淡告别。
那眼神令她一怔,随即她越过扑在船舷上的太史阑的肩头,看见海姑奶奶霍然回身,柳眉倒竖,一手扬起,冷光一闪——
“咻!”
五月初夏的风里,开一朵生命染就的血梅花。
那梅花盛放在水姑姑的额头。
水姑姑瞪大眼睛,眼神直勾勾向上,似乎不明白,自己眉心里那柄小刀,是怎么多出来的?
随即她便听见砰然一声,天地倾倒,沙滩漫过身躯,那些往日松软的沙砾,如今却如刀子一般架在身下,她看见逶迤的血缓缓浸润过沙地,似多少年未见过的红潮。
潮来了,潮去了,一生也便这样过了。
最后一刻,她只记得太史阑沉静的眼神,和司空昱漠然的眼神。
大船上,海姑奶奶潇洒地拍拍手,笑道:“一个渔家女,也敢参合我黄湾的事儿!赏她眉心红!”
“姑奶奶的飞刀越来越漂亮!”一众盗匪谄媚。
太史阑立在船边,手扶船舷,她现在站得很稳,没有一丝要滑跌的模样。
她的眼神,淡淡落在沙滩上倒下的女体上。
天作孽,犹可逭,自作孽,不可活。
沧海之上,长风浩荡,掀起她的长袍,散一抹坚定雍容王者香。
身后有人长声喊号。
“开船——”
==“我不能再呆下去了。”容楚翻阅着公文,淡淡道,“这几天就要走。”
苏亚等人默默,心知他确实不能再留,太史阑失踪已经二十多天,他再不回去,朝中那一摊事只怕便要惹麻烦。
容楚到来,不惜假扮太史阑,救了他们这一群护卫,控制住了想要趁乱摸鱼的三大军,赶走了最难缠的黄万两,压下了静海城蠢蠢欲动的地头蛇,顺手还给海鲨添了一大堆敌人,可以说就算他马上离开,静海也不会再出事。
众人安心庆幸之余,心底也浮上淡淡忧愁——太史阑在哪里?她怎么还没回来?
一直以来他们担忧太史阑生死,但看着容楚信心满满不急不躁模样,也便安心了,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段日子容楚也没少派人暗暗查找,她还是杳无音讯,众人的心思眼看着又沉重起来。
更何况还有件令人焦心的事,容府的小姐也走丢了。还是在那晚救花寻欢等人之后走丢的,王三到容楚面前请罪,容楚细细问了事情始末,没说什么,当即便命周八暗中打探一下天纪军近期有无发生什么事。周八回来后和容楚密谈了半天,之后容楚言笑如常,但眼神微有忧色。
苏亚等人惦着这事,也觉得过意不去,如今听他说要走,想着太史阑和容榕都没找到。国公怎么能安心地走?
容楚却好像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道:“只怕她们现在都在海上,你我在静海城用尽力气也是无用,不如先做好眼前事。”
他修长的手指按在静海军务分布图上,那一处的位置正是天纪军戍卫所在。
众人眼光都一跳。
国公临行前最后一件事,竟然是要对天纪军下手?
他自来到静海,逼走黄万两,敲打乌凯莫林,整趴静海地头蛇,唯独对罪魁祸首天纪纪连城和海鲨没有任何动作,那没想到他竟然是要留到最后的。
“海鲨目前的力量还在海上,静海城他已经无法借力,我也鞭长莫及,这个人,就留给太史阑自己解决。”容楚一笑,“纪连城的天纪却还在静海,我走之前不给他送份大礼,岂不是太轻视了咱们的少帅?”
……
夜色初降。
静海城外平沙村,现在是天纪军的东大营驻地,也是最靠近静海的一个天纪分营。
夜色下的海岸线似乎很远,只将一层濛濛的水汽渗透在淡黄色的月光里,月光落在军营屋顶上时,便显得湿润清凉,簇簇星火在潮气弥漫的天幕上一闪一闪,烘不干这夜的潮湿气息。
虽然主帅不在,但东大营依旧气氛严肃紧张,甚至比平时还要紧张些,早早地就熄了灯,勒令士兵休息,岗哨也比平时要紧,由两个时辰换一班,改为一个时辰换一班。
这么紧张,一部分原因是主帅不在,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当前的静海局势。
总督回来了,并对静海三军都下了手,却放过了敌意最重的天纪军,这让天纪军更加不安,他们清楚他们做了什么——最早出手伏击太史阑部下的就是他们,一直将太史阑部下消息向外传送,暗示众人围攻堵截的也是他们,他们更曾在静海城和苏亚等人短兵相接,如果不是有人半路搅局,现在苏亚等人想必早已丧命。
那一战他们没能讨得了好,连精兵营新任参将邰世涛都受伤失踪,众人想着太史阑属下的凶悍,再想到那个更凶悍而且很护短的总督已经回来了,浑身汗毛便禁不住往上竖,怎么也无法平复。
在纪连城走后,负责带领全营的是副将郭准,这些日子他操劳谨慎就不必说了,时不时还要做恶梦,不是梦见太史阑撞进了辕门,就是梦见自个被人一刀剖了肚子。
连日来忧心操劳,让他也觉得疲累,这天便早早封营睡下,烛火如星光一闪一闪隐没,整个军营笼罩在沉寂的气氛里,只有一队队夜巡的士兵,无声无息绕着营帐巡查。
“这天真闷。”一个小队长走过三圈,隐隐出了点汗,便招呼同伴,“歇歇,凉快会。”
他坐了下来,想要折片叶子扇风,忽然“咦”了一声。
众人随即也发现不对——路边草丛叶片上,凝了夜露,此刻那露水,正慢慢向下移动,整片叶子,都在不易为人察觉地轻微震动。
“不好!”那小队长立即趴在地上,仔细听了听,随即一蹦而起,“有大片奔马到来!速速去报将军!”
此时上头的瞭望哨也发出了示警。
但是已经有点迟了。
地平线那头,已经出现了一排马头,飞扬的鬃毛掠过夜色,转眼就到了近前,靠这么近,马蹄声也不响亮,只是地面震动得厉害,大部分人并没有被惊醒,只有瞭望岗和夜巡的士兵发现,一部分飞快拦截,一部分飞报副将郭淮。
“将军!将军!不好了!”报讯的士兵冲进副将营帐。
“慌什么!”郭淮斥骂,匆匆穿衣,自己却手指颤抖,险些将扣子扣错。
忽然外头哗啦一声大响,夹杂人喊马嘶声音,郭淮心头一跳,箭步冲出去,就看见辕门已经被撞开,几骑狂飙而进。
在那几骑之后,他还看见黑压压的人马!
郭淮吸一口气——他想到太史阑可能会上门,但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她真的会以这种方式上门!
竟然真的是夜袭踹营!
郭淮又惊又怒——无论如何,天纪军和静海总督府没有撕破脸,也不可能公开撕破脸。都是陛下的臣子,南齐的军队,所以天纪围攻苏亚等人,不穿天纪衣甲,撕去所有标志。那么太史阑就算报复,也只能暗地使阴招,一旦带军踏营,那就是造反!
这也是郭淮守住东大营,并没有请求增调其余军队的原因,他也没有理由请求增调,难道告诉别人:因为我担心太史阑会踹营?
当先几骑闪电般飚进,灯火光芒下脸容清晰,果然是太史阑手下苏亚火虎花寻欢等人!
在他们身后,隐约可以看见那辆传说中的马车,马车门开着,却垂着一道黑丝帘,隐约可以看见里头有人,衣袍宽大,垂目而坐。
夜色火光晃动,看不清那人容貌轮廓,郭淮心中一紧——这位想必就是传说中的铁血女总督了!
“总督大人!”他咬咬牙,决定先声夺人,“此乃我天纪军营重地,你怎可带兵夜闯,毁我辕门,难道你是要造反吗!”
“郭副将!”说话的却是花寻欢,柳眉倒竖,红发如火,眼神比他还恶,“少在这胡扯放屁,姑奶奶是来传达总督大人命令的!你们军营辕门自个不结实一碰就破,关姑奶奶屁事!”
“传达总督大人命令?”郭淮抓住了话里的疑问,一仰头哈哈大笑,“我天纪军和静海总督平级!你们有什么资格对我军下命令!”
花寻欢冷笑,却不理他。苏亚上前一步,展开手中一张纸卷,平声道:“奉静海总督、静海将军、一等子爵太史阑大人,及天纪副帅纪连城之命……”
郭淮听见后一个名字,大惊失声,“什么?”
苏亚就好像没听见他的打岔,一条声地读了下去,“现将天纪东大营三万士卒,调拨静海将军麾下,会同折威、水师、上府三营,即日组建援海大营!”
“……”
一瞬间四面寂静如死。
只留苏亚微带嘶哑而坚定的声音回荡。
“即日接令,立即移营,三日内移营完毕!抗令者以军令论处!延误者以军令论处!”
“主将违抗者以叛国论处!”
“其余将佐违抗者以贻误军机论处!”
“士卒违抗者格杀勿论!”
一连串杀气凛然的命令当头砸下,将所有天纪军人砸得眼冒金星大脑当机。
郭淮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太史阑终于开始组建援海大营!而且趁天纪少帅不在,第一个拿天纪军开刀!
他能接令?回来后少帅第一个饶不了他。
他不接令?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有双方主帅约书为证!有少帅手谕为证!他不接,首先也是个抗令不遵之罪。
他看一眼那约书,冷汗无声滚落,当初纪连城被迫签订约书时,使了个鬼心眼,没有指明拨出哪部分的军队。他打的主意自然是万一被太史阑追讨不过,就随便打发给她最弱的士兵,比如罪囚营之流。
如今却被那边钻了空子——没有填哪方面军,那可以是罪囚营,自然也可以是精锐兵营!
“郭淮!”火虎大声道,“你连你家少帅的命令都敢不接?”
郭淮咬牙,僵立原地。
他知道自己遇上一生至难之事,怎么走都是死局,而眼前这个铁血总督,绝不会心软让步。
火光猎猎,火星子炸得噼啪有声,四面士兵屏息凝神,不知下一步命运如何。
郭淮的眼神也如火星,一亮一暗,渐渐便泛出烈火般的狞恶来。
太史阑做事太绝,轻易一步棋便将他逼到死路,那么,就搏一搏吧!
他悄然退后一步,正要下令,忽然对面车帘一掀,隐约露出一人半张脸来。
尖尖下巴,细长而凌厉的眼眸,看人目光如剑刺,刺出万千寒星。
郭淮心中一震,话到口边竟然一窒,那边帘子已经放下,随即冷淡语声传来。
“不从军令,是为不忠;不服主令,是为不义;置兵于险,是为不仁;执着旧怨,是为不恕。如此不忠不义不仁不恕之徒,留——你——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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