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阑又是一怔——蓝田关的野花……
擂台选护卫那天的题目,他竟然一直都记得。
其实她当时认定他会拒绝,出这个题目只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谁知道经过那一场战役,李扶舟的心思似乎也有了变化,似乎真的下决心拂去昔日阴影,想要明明白白走到她面前。
她忽然觉得心中微微一紧。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很多最初美好的事,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曲折,偏离了方向,似乎便再也回不了原先的轨道。
她沉默了一会,手指慢慢落下去,落到他搂住她腰的手背上。
李扶舟似乎屏住呼吸,在等待。
太史阑正要动作,忽然头顶风声一响,背上一紧,人已经被拎起,随即容楚的声音,笑吟吟地传来,“你两人这样挂在崖边太危险了,起来吧!”
他毫不客气将太史阑从李扶舟的怀中拽出来,落到实地也并不放开她,顺手点了她穴道,把她甩到自己背上,“下山!”
“容楚!”太史阑听见下山两字,看看原地不动对她微笑,眼神却充满不舍的邰世涛,瞬间怒火中烧,“你没听见我先前的话?世涛怎么能留在这里?让他跟我们们走!”
“我会为他安排好借口,纪连城那个笨蛋不会怀疑他,你放心。”
“我放什么心?”太史阑很少有这扬奔腾的怒气,腿不能动,一拳擂在容楚肋上,“你为他安排过什么?今天他差点死了,上次我去罪囚营,你知道他受的什么罪?”
容楚将她夹着往山下走,步子很快,并不回答,太史阑扭头要呼喊邰世涛,容楚手指一掰,她的脑袋就转不过去了。
太史阑一低头,咬住他手臂,齿尖还没用力,容楚手指一拂,她脸颊酸软再也咬不下去。
“别硌坏了你的牙齿。”容楚脚步不停,淡淡道。
太史阑这下真的生气了。
“容楚。”她越生气,越显得冷峻,眼神里煞气四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知道你要放长线钓大鱼,可是自以为是的给予,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世涛不能留下来,太危险,容楚,我再说最后一次——放——下——我。”
容楚忽然停住脚步。
这里已经走过一截山道,进入了一处浓密的树荫,他刚才夹着太史阑走得飞快,李扶舟和司空昱避嫌,都没立即跟上来。
容楚四面看看,将她往地下一放,发出一声古怪的哨音。
黑暗中慢慢有了响动,随即几条人影出现在林中,并没有说什么,都默默向容楚行礼。
借着不太清晰的光线,太史阑看见这几人身上穿的都是天纪军的军服,但是奇怪的是,有人穿的是精兵营的军服,也有人穿的是罪囚营的。
太史阑觉得前头一个穿罪囚营军服的矮个子士兵看起来有点眼熟,仔细想了一会,在那士兵向容楚躬身行礼时,恍然大悟。
这个好像是她去罪囚营探望世涛时,曾看见的那个扶起世涛的人。
这人怎么会现在出现在这里,精兵营和罪囚营的人怎么会应容楚召唤,一起出现在这里?
太史阑慢慢打量那些人的神情,心中若有所悟。
“怎么样?”容楚并不看她,直接问那些人。
“主子放心,一切都好。”
“刚才你们在哪里?”
“我等今晚没有接到后山巡视任务,无法接近邰世涛,不过没有任务的兄弟都想办法悄悄溜了出来一路跟上,刚才我们们就在山崖边。”一个士兵掂了掂手中的绳索,咧嘴一笑,道,“放心,来得及。”
“嗯,记住,你们不管方便不方便,任何时候不要让邰世涛单独行动,务必保护他的安全。”
“是。”
“下去吧。”
士兵们躬躬身,又迅速消失在树丛深处。
容楚始终背对着太史阑,月色下身影修长而峭拔。
他并没有怒气,也没有向太史阑再做任何解释,但这些军人,已经说明了一切。
太史阑知道,想在天纪军里安插人谈何容易,更何况还能安插到精兵营里,这些人想必也是容楚的重要暗桩,如今都拿来保护一个邰世涛。
于无人处他沉默做的,比他说的更多。
太史阑默默无语,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终于想定了要说什么,大步走到他身后,正要开口,身后脚步声响起,李扶舟和司空昱已经赶了上来。
也便只好不说了。
三个男人把她夹在当中往山下走,好像生怕她再回头要拽回邰世涛,太史阑踮脚回头,从司空昱高高的肩膀上看见邰世涛的脸,少年立在原地对她微笑,眼神晶亮晶亮。
太史阑只望了那么一眼,迅速回头。
带不走他,便不再牵绊,她日后也不会再提同样的要求,世涛在默默努力保护她,那么她也默默努力强大自己,终有一日,她也可以保护他。
走不了多远,容楚的龙魂卫赶来接应,容楚皱着眉,似乎有点不满的样子,大概觉得龙魂卫来得慢了些,太史阑却觉得,龙魂卫已经很牛逼了,云台山范围何其广泛,互相之间又不能发射信号通知,龙魂卫能这么快就判断出可能路线,找到这里接应,已经很了不得了。
有了龙魂卫,下山就没有什么问题了,一部分护卫出没于山中,引走了各路追兵,行到半山腰,李扶舟的属下前来接应,带他们走了另外一条更为隐秘的路,这座山本来就以曲折诡奇闻名,康王因其地形特异,做了开发,依山而建流云山庄,但还有很多路,是他手下能工巧匠也没能发现的,太史阑看着李扶舟轻捷的身影在山路上绕来绕去,不由暗赞这些江湖人士,难得对云台山的地形也这么熟悉。
李扶舟的这些属下,十分沉默神秘,个个面纱遮面,头戴斗笠,走在她身侧的是一个高挑女子,好几次似乎想要靠近她,但是都被李扶舟有意无意地隔开。
太史阑想起先前李扶舟在吊桥上说的话,忍不住问他,“你要回家族了?是回去接任家主?”
李扶舟微笑,点了点头,那高挑女子却忽然回头,似乎想说什么,只是一jiē触到李扶舟目光,顿时住了嘴。
太史阑好像没看见她的动作,欣慰地点点头,道:“也好,日后你就是武林大佬了,以后江湖再见,还请多加关照。”
李扶舟浅笑,“好。”
“如果我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也请李家主不吝伸出援手。”
“那是自然。”李扶舟还是微笑,并盯了一眼又要回头讲话的高挑女子。
司空昱也奇怪地回头对太史阑看了看——这女人骄傲自信,从不求人,这话听着真诡异。
其余李扶舟属下,脚步都似乎重了些。
太史阑还没完。
“听说李家掌管势力雄厚的武林堂。”她轻描淡写地道,“我和西局斗成这样,只怕将来会有大麻烦,万一人手不够,还请李家主借几个人给我使使。”
“好……”李扶舟的话还没说完,那高挑女子终于忍无可忍,冷然回首,“太史姑娘,你的要求提完没有?”
“嗯?”太史阑瞧着她,“与你何干?”
“与我无干。”那女子冷冷道,“不过我李家的人,又与你何干?你凭什么对少爷再三要求?你已经给少爷带来了天大的麻烦,还好意思……”
“韦雅!”
那高挑女子对李扶舟躬了躬身,道:“是,少爷,韦雅回去后自会向刑堂领罪。”再起身时依旧直视太史阑,“太史姑娘。山高云深,曲水十八。希望你看得见眼前浮华,也能看见别人在背后为你承受的一切。李家虽僻处江湖,但江湖从来不远。”
太史阑凝视着她,微微颔首,“我会看见的。”
李扶舟在她身后默然,容楚拢着袖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李家的属下没有人再说话,都走到前头开路,这些人和李扶舟很像,都内敛而沉默,行动利落,周身散发一种神秘又安静的气韵。
太史阑注意他们的行路方式,和来去如风的彪悍龙魂卫不同,这些人行动似乎带着天生的隐密性,周全细致,能发现常人不能发现的精密点,太史阑就看见一个矮个子男人,走到一半忽然招呼众人躲避,而四周根本没人,太史阑仔细一找,才发现对面不远山崖出现搜索队伍,也不知道是纪连城的还是康王的,那些人并没有举火把,却忘记把武器涂黑,刀鞘上的铜吞口被月光反射,投在这边的翠叶上,不过一个小小光斑,就被李扶舟属下远远察觉,而李扶舟这个属下招呼众人躲藏的地方,看似一览无余,但换个位置从对方的角度来看,绝对是视线的死角。
这些事说起来不稀奇,但仓促之间这样的谨慎和反应,足可见李家队伍的素质不凡。
这样的一群人,足可走遍天下,但太史阑却感觉到他们心事重重,轻捷的脚步掩不住沉重的心思。
李扶舟,或者李家,发生了什么?
这么仓促地要回去,是有什么变故吗?
太史阑想起邰世涛告诉她,江湖十年大比换血在即,李家的准备,做好了吗?
她看了看李扶舟,他还是那从容平静的模样,想从他嘴里知道什么,不可能了。
太史阑陷入沉思——山高云深,曲水十八,什么意思?
……
一路绕行,到山下的时候,天边晨曦初露。
众人是从一处山坳出来的,隔着不远,就看见纪连城的军队,驻扎在不远处。
“这里应该已经安全。”李扶舟在太史阑身后道,“太史……我便在此地,向你告别。”
太史阑立即回身,正好李扶舟伸手,不知是打算拍拍她肩头还是摸摸她头发,她这一转,李扶舟落下的手指,便抚在了她脸颊上。
李扶舟的属下们立即默默退开,却又很有默契地围成一个圈子,挡住了容楚和司空昱。
那边龙魂卫却竖起眉毛来了,不动声色走近,要用肩膀挤,被容楚一个手势给拦住。
两边手下暗潮汹涌太史阑并没有在意,她只是一怔,下意识一偏头。
李扶舟的手指并没有缩回去,顺着她这一偏,抚摸过她的颊,又落到了她颈项上,随即双手手指向后一掠,捧起了她微微有些凌乱的发丝。
然后他身子微微后倾,捧着她的发,仔细端详了一下,微微笑道:“太史,你这样真的很美。”
太史阑抿唇不语,手指刚刚抬起,李扶舟迅速地道:“别,让我再看一眼,看多一眼。”他语气忽然微微萧索,“……这一眼过后,也许很久不得见,也许终生不得见,太史,不要对我这么吝啬。”
太史阑沉默,李扶舟忽然倾身向前,双手一抹,她的发被他抹成一束,流水般自指间滑下。
滑下的瞬间,他衣袖一抖,手指一抬,长发在他指间灵巧地一绕,随即被一样东西,结结实实地盘在她脑后。
太史阑立即伸手去摸,手指却被他的手按在发髻上。
他掌心微热,覆在她发髻上,一个珍重盘桓的姿势。
不过也就是稍稍停留,随即放开,太史阑听见他轻轻叹息,声若梦呓。
“若我能自由地……”
短短半句,惆怅深重,头顶青树上,一枚落叶似乎承载不住那样的怅然,盘旋着落下来,悠悠。
这句话并没有说完。他似乎也不打算说完,当他再抬眼时,依旧那般温和微笑,并不说话,面对她退后三步,随即转身。
李家属下们跟着转身,太史阑最后捕捉到他们的眼光,都停留在她的发髻上,眼神怪异。
头上的是个簪子吧?有什么不对吗?
太史阑自从司空昱的大鸟事件后,对男人们给的东西以及戴的信物产生了恐惧症,但此时看李扶舟默然而去萧瑟的背影,也觉得此刻拔下来实在太不近人情。
这几个男人,不管外表温和还是骄傲,内心都坚执如刚,给出去的东西,是不会收回的。
太史阑慢慢抄起袖子,看着李扶舟绝然远去的背影,深秋的山林,翠中带黄,烂漫斑斓,那些深深浅浅的绿中,逶迤着一抹沉敛的蓝,黑发慢慢地飘开来,带走一缕秋霜色的风。
头顶上南行的雁哑哑地叫着,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怅然。
这个初见如暖阳的男子,不知何时,竟已染了这秋日霜色,人间风尘。
她在那里兜着袖子出神,冷不防容楚忽然从她面前走过,道:“走吧。”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话,一边顺手在她头上一拔。
簪子被拔了出来,刚束起的头发再次流水般泻下来,披了她一脸。
太史阑怒目瞪他,容楚若无其事,还是看也不看她一眼,光明正大地将那簪子揣在自己袖子里,竟然不让太史阑看清楚簪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人已经霸道到厚颜无耻的境界……
太史阑瞟他一眼,也不发作,拿自己的绸带照原样把头发绑好,却没有从山路退回,反而走到靠近纪连城营帐的地方,打量着那边的动静。
“你想干什么?为什么还不走?”司空昱黑着脸走过来,一双美丽深沉的大眼睛里,满是对太史阑的不满。
这招蜂引蝶的女人!
这明明看起来不怎么样偏偏还特别招蜂引蝶的女人!
南齐的男人都瞎了眼!
忘记自己同样瞎了眼的东堂世子,站在太史阑背后,一边皱眉想自己刚才动作慢了点应该抢先拔下簪子,一边想其实她那样束发真让人恍惚,让人想到洞房花烛夜抱得美人归啥啥啥,但刚才两人对面而立束发相望的场景又真让人不爽……
然后这女人一句杀气腾腾的话顿时把他从旖旎的幻想中拔了出来。
“我们们去的方向和李扶舟不同,要经过纪连城营地,但我不想硬闯。”她道,“我还想顺便给纪连城一点教训。”
随即她对容楚道:“借人。”
容楚瞟她一眼,不说话,挥挥手,龙魂卫们很自觉地在太史阑面前站一排。
未来的老板娘不可得罪,龙魂卫们神情积极。
太史阑把人分成七组,每组两个人,随便吩咐几句,众人领命而去。
太史阑又让司空昱逮了两只臭鼬,司空世子冷着脸,很快给她拎来两只,用指尖远远地拈着,递到她面前。
也不知道司空昱用的什么手法,臭鼬并没有攻击他,在他掌心昏昏欲睡,太史阑神情满yi,用根绳子绑着臭鼬在地上遛。
司空昱咬牙看着这女人不知道发什么疯,很想呵斥她一顿,看看容楚完全无所谓一脸“你怎么玩我怎么陪”的淡定,只好按捺下火气——对太史阑发作只会自讨没趣,他也算学聪明了。
司空世子经过一番无声较量,开始觉得,南齐这位晋国公,长得并不比他美貌,也不比他家世更豪贵,为什么能得太史阑另眼相看?得学学!
太史阑遛了一会臭鼬,看看头上山林,果然不多一会儿,山上开始出现烟花。
她派出去引诱纪连城士兵的龙魂卫们,开始现身了。
信号一出现,纪连城的营帐便开始忙碌,一个军官从主帐内冲出来,大叫,“发现敌踪,迅速驰援!”
一队士兵迅速被派了出去。
没过多久,又是一簇烟花亮起,这回换了个方向,那军官又冲了出来,安排士兵前去驰援,堵截捉拿目标。
没多久,又有烟花亮在另一个方向,又一批人派了出去,营地已经空了大半,这时候纪连城似乎也觉得不安,下令所有人驻扎在主帐周围,严密保卫他的安全。
士兵们披坚执锐,里三层外三层,将主帐围得水泄不通,以防有人调虎离山,攻击主帅。
太史阑一直负手立在远处树荫后,静静等待,此时一挥手,司空昱将一只臭鼬一扔。
司空昱臂力极强,隔那么远,臭鼬被他抛出一条笔直的抛物线,直直落在主帐之上,撞得“砰”一声。
主帐内立即传来纪连城的大吼,“什么人!弓箭手伺候——”
万箭齐发,刀枪连上,臭鼬受惊,一爪子抓破帐篷顶,咻地窜了进去。
帐篷里纪连城的咆哮响起,“撵出去!杀了!”
受惊更甚的臭鼬,在帐篷里东窜西窜,被无数刀剑追杀,纪连城在床上咆哮,“不得拿刀剑对我这边,撵出去!先撵出去!”
这只臭鼬智商颇高,很快发觉了只有纪连城的床上才是最安全的死角,三窜两跳跳上纪连城的床,爬到他膝盖上。
纪连城恶狠狠伸手就去掐。
臭鼬唰地一个转身,屁股一撅。
“啊……”
营地里惊叫一片,人人脸色发青拼命捂住鼻子干呕——臭!无与伦比的臭!臭到惊天地泣鬼神,臭到人神共愤,臭到别具一格,臭到绝世无双……
十几丈外太史阑捂着鼻子摇摇欲坠,瞧着其余人也表情凄惨——臭!振聋发聩的臭!隔了这么远还冲击力极强的臭,可怜纪连城,晕过去没有?
太史阑此时才想起来,传说中臭鼬喷出的极恶臭气,足可覆盖800米方圆……
营地里一阵乱嚷乱叫,臭鼬还是仗着灵活的身形和那惊天一屁,从人的腿缝里逃生,人们还没缓过气来,就听见帐篷内纪连城一边呕吐一边大叫,“移帐!打水!快打水!”
随即主帐帐门掀开,几个士兵扶着纪连城匆匆出来,纪连城半闭着眼睛,眼泪水哗哗地,脸色发青发黄,胸前还满是呕吐物——他被臭鼬正面击中,受害最惨。
太史阑双手抱胸心情甚好——臭鼬击中人的眼睛可以让人短暂失明,没想到这只臭鼬这么给力。
纪连城很快被人扶到了另一座帐中,一堆人急匆匆打水烧水,纪连城被熏成了这样,洗脸洗澡是必须的。
太史阑摸着下巴,不急不忙地等,忽然身后有人把她一拎,带她上了树,把她安置在一根粗大平稳的树枝上,才道:“这样看清楚些。”
太史阑转头,拎她上来的容楚也瞬间转头,就是不看她,就是不看她。
太史阑又开始摸下巴了——咦,国公好像在傲娇?
好幼稚!
从不和幼稚儿童计较的太史大人,转头专心地等好戏,居高临下看得清楚,行军没有澡盆,几个士兵截了一段树桩,草草迅速做了个澡盆,水也烧好了送进去,士兵们都有点不明白,大家都是男人,这附近也有水源,少帅为什么一定要在帐内洗?
当然只有太史阑知道,纪连城现在怕被看啊,保不准某些重要部位还有她的大脚印子呢!
她一直等到确定纪连城已经开始洗澡,才对另一边树枝上的司空昱做了个手势。
司空昱手一抬,第二只臭鼬又被他给扔了出去,再次准准地落在纪连城洗澡的帐子顶上。
帐外照例里三层外三层保卫的士兵,这次学了乖,知道绝不能再让这臭鼬落入少帅的主帐内,不等吩咐,纷纷射箭拿刀,出剑出矛,一时间箭如雨下,刀出如风,噼噼啪啪,咔咔嚓嚓——
帐篷瞬间被射得千疮百孔,砍得支离破碎,有人因为太着急太卖力,唰地一刀砍断了帐篷的架子,帐篷哪里经得起这样乱刀齐砍,一半倒下,一半彻底裂开。
于是独自在帐内笨手笨脚洗澡的纪连城便袒露在他所有属下面前。
于是眼睛还在流泪的纪家少帅还没察觉,犹自擦洗下腹,那处淤紫青红亮亮地落在所有人的眼里。
于是众人无法控制的倒抽气声山响。
于是终于反应过来的纪连城瞬间傻在了水里。
于是太史阑打个响指,对已经赶回来的龙魂卫道:“走!”
于是也便走了。
大摇大摆走了。
大摇大摆从人家营地面前走了。
一行人从树上跳下,悠然自营地中穿过,士兵们还傻在那里,纪连城一抬头,从人群的缝隙里,模模糊糊的视线中,辨认出那几个一边走一边招手的影子,似乎正是害他吃了大亏,他正在漫山寻找的那几个老对手。
那几人就那么悠哉悠哉的从他面前过,太史阑似乎还对他抬了抬手,指了指他裤裆……
纪连城抬手要指住他们,让属下去围剿,手一抬忽然发现要害没得遮,只好再往水里一蹲。
一瞬间恨得几欲晕去。
恨容楚太史阑缺德,恨自己属下无用,恨这么多人到现在还傻兮兮地围观,以后他要怎么统带军队?
正恨得眼睛发蓝,嘶声要下命令,忽然人影一闪,直冲而来,经过帐篷时顺手一扯,嗤啦一声扯下一大块布,手一扬将布覆在了纪连城的澡盆前,将他密密遮住,才大声道:“一半人保护少帅,一半人抓住他们!”
说话的是邰世涛,一脸焦灼怒气,头发蓬乱,守在纪连城澡盆前一步不让,挡住了他的身形,眼神里满是耿耿忠心。
纪连城抬头,望着遮住他的少年的不算宽阔的背影,忽有感触,差点热泪盈眶。
邰世涛一喊,众人这才醒神,按照他的吩咐乱糟糟地奔上前来。邰世涛看纪连城安全无虞,才大喝一声,“看枪!”
话音未落,他一手夺了身边一个士兵的枪,腾空跃起,越过人群,枪花一闪,直扑容楚后心。
容楚头也不回一拂袖,当地一声如钢铁相撞,容楚身子向前一冲,邰世涛半空一个翻滚落地。
龙魂卫迅速赶上,护在容楚背后,邰世涛两眼血红,枪尖一顿,二话不说又冲了上去。
“世涛,回来!”纪连城的叱喝远远传来。
邰世涛枪一顿,不甘心地停住,终究不敢违拗纪连城的命令,一边倒拖枪往回走,一边狠狠指了指容楚的眉心。
容楚冷笑拂袖,带着龙魂卫迅速离去,一大群士兵在后面撵,可惜此时大多数天纪军的士兵都被太史阑调虎离山弄到山上去了。这一点人顶多也就保护下纪连城,追不了几步就被甩下,纪连城也不敢让他们一路追下去,毕竟他身边人手不足。
越过天纪军的临时营地就是山口大路,龙魂卫安排的马等在隐蔽处,一声呼哨便都奔了出来,太史阑上马时,不禁回望了一下云台山。
上山下山,不过短短一两日,却经历事件无数,斗了康王,败了乔雨润,伤了纪连城,把这些帝国大人物往死里得罪了又得罪,虽然最终逃了出来,可后头的事,却还没完。
她眯眼望着云遮雾罩的云台山,唇角微微一扯,一个冷淡而无所畏惧的笑。
再转头,前方,人马奔驰,滚滚烟尘。
三公派来接应的队伍终于赶来。
==
隔一日,通城盐商灭门案再次开堂。
这回开堂,是在有了新的证人情形下,第二次开堂,也是此案在西凌的最后一次审理。
因为按照惯例,涉及到王侯的大案,在案发地初审获取证据并查实后,就应该封存证据,递往京中,交由圣裁。
而今天开堂的主要目的,是审问重要证人,将此案的初步证据进一步敲实。
重要证人,是康王府马管家。
由火虎龙朝找了来,容楚亲自带回,容楚亲身去流云山庄救太史阑,马管家便由周七等人小心看守,交给三公。
三公也不敢怠慢,将人直接关入昭阳府大牢,拨了最可靠的护卫去看守,以防证人出现任何意外。
证人没出现任何意外,因为能让他出意外的人统统还留在云台山流云山庄附近,忙着对付太史阑,纪连城,乔雨润,康王,给容楚司空昱太史阑三人组玩得团团转,劳而无功。
三公对于马管家的到案十分满yi及诧异,在他们想来,马管家这种参与主人太多秘密的下人,在大案刚刚被掀起的那一刻,就应该被灭口才对,居然还活着,居然还能被人找到,一直递送过来。
这其实只能叫天意。
天意让康王过于刚愎自用,这些年顺风顺水骄傲轻狂,以为这天下无人敢和他做对,没有在接到乔雨润密信的第一时间进行处li。
天意让康王在案件掀开的时候,人已经出了京,当他密信回京下令对马管家灭口时,龙魂卫已经出动,直接截掉了康王府的消息渠道,导致下手延误。
天意让康王不在,手下人不敢轻举妄动,却又将马管家监视了起来,马管家发现不对,又隐约听见了风声,惊慌之下为保命当即逃跑,他一跑出康王府,就被守株待兔的龙朝等人抓住。
天意让康王府追龙朝马管家的队伍,还是遇上了容楚。
马管家在牢里,十分安分,三公亲自和他谈过,表示他不说,必死,康王绝对不会因为他拼命守密而出力救他,如果老实在堂上交代,那么三公会在事后给他换个身份,送他离开南齐,好歹保他一命。
马管家跟随康王久了,自然知道主子为人,宁可相信三公也不要相信康王,当即答应,在牢中好吃好睡,就等开堂。
太史阑从云台山回来第二天,二审开堂!
这一次主审阵容还是和以前一样,但是陪审以及旁听队伍,吓人!
一大早昭阳百姓就兴奋地挤在昭阳府门前的广场上,虽然这次是密审,根本不对外公开,但是得了风声的百姓还是早早在十丈外的警戒线外挤满,交头接耳,等着这场注定精彩的好戏开锣。
“听说今天要来好多大人物!”
“是啊,听说天纪军和上府大营换防,自今日起有一营兵正式长驻昭阳,天纪少帅亲自前来,顺便要来旁听此次密审!”
“西局那位女指挥使也要来!”
“还有还有!听说晋国公也到了昭阳,也要来旁听!”
“呀!这么多显贵!往常咱们一辈子也见不着一个!”
“不知道这些显贵们关系怎样?都和康王一个阵营还是死敌?”
“管他们什么关系,这时候都跑来,很明显,今儿有热闹看啦!”
“咱们隔这么远,哪里看得见!”
“看不见,看个袍角影子也好呀,再说马上他们过来,要从咱们面前过!”
“啊啊,听说纪少帅是美男子,形貌如天神二郎,今日可得一饱眼福!”
“这算什么,晋国公才是名闻南齐的美人!听说他有三任未婚妻因为疯狂嫉妒他的美色,自觉配不上,都自杀了!”
……
太史阑此刻还没有去前堂,她在后院里唯一一座高楼上,看着远处人群。
今日密审的消息是她放出去的,群众舆论的力量,在这个时空还没人察觉,但在她昔日那个时空,已经早已证明了其澎湃的内力。
茶杯在她手中转着,她还在思考。
今日密审,其实只能说是走个过场,提取一下马管家的证词,按个手印确认,之后就要封存人证物证上京了。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但今日这一审,也将是最艰难的。
因为马管家实在是太重要的人证,他掌握的事情,很可能还不止这两百万两贿银,他的出现牵动了太多的人,再傲娇自信的人此刻都坐不住,乔雨润必然要使尽浑身解数,而康王,这次可能不会稳坐钓鱼台,会亲自赶来。
康王一来,无论如何他是亲王,京中又迟迟没下文剥夺他的权力,他往堂上一坐,端起王爷架子,很可能就审不下去。
另外,被容楚和她欺负得够惨的纪连城,今日已经以视察初次入驻昭阳军队的名义进了昭阳城,不用说,自然也要来捣乱的。
想到和上府兵换防的天纪军,太史阑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宗政惠虽然被迫升她的官,但果然还是不想让她好过,硬生生把驻兵十年的上府兵换成天纪军,哪天天纪军“追逐流寇,误伤府尹”的事儿都有可能对她干出来。
不过,来就来吧,纪连城的屁股都瞧过了,还怕你一堆兵?
今天注定是一场龙争虎斗,太史阑却不觉得紧张,只有微微兴奋。
人生,本就该是在不断争斗中前行的,否则存在只有意义,哪来意思?
远处似乎起了一阵骚动,好像有贵人降临了。
太史阑将茶杯一搁,转身下楼。
脚步踏在楼板上,坚定而清脆,一声声。
她在想着容楚的话。
“此次证据其实还不够足,最多能以贪贿罪名令康王失去某一部分权柄,真正想要打倒他,只有卖国证据。”
“何来卖国证据?”
“北严城破,诸官员多半死亡,但有一个人,失踪了。”
“吴推官。”
“对,这个人,在城破之前不在北严,城破当天却有他的进城记录,有人看见过他,他在城破之前,和张秋说过话,之后又不见。十分可疑。”
“你能确定这个人一定和康王有关?”
“不能确定,但这是个线索,不过这个人龙魂卫也没能找到,我想他也许已经离开了南齐。”
“只要还在这个世界上,总有机会的。”
“是,事情要一步步地做,只要还在这天下土地上,总有露头一日。”
“嗯……容楚。”
“嗯?”
“你最近好像不怎么理我。”
“哦?”
“……真的不理我了?”
“我这不是在和你说话呢。”
“说话怎么不看我?”
“怕呢。”
“怕什么?”
“你知道的。”
“我只知道我好讨厌你这样。”
“那你知道我讨厌什么?”
“哦……这样。”
“啊!太史阑!”
“是不是很讨厌?瞧你讨厌得眼神都不对了。嗯,不用谢我。早上好,再见,马上堂上见。”
“太史阑!别走!还差一半!给我补上去!”
“别。我这不是在做你讨厌的事嘛。补上还叫什么讨厌。”
“太史阑!”
……
太史阑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笑意。
忽然很期待马上在堂上见到容楚。
嗯……一定很精彩……
------题外话------
啊啊!伏地挺身四十五度角嚎叫:月票爆菊了!
快,快,攒到票的亲赶紧捍卫俺的菊花,俺就告诉你们太史阑对容楚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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