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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培盛快到午夜时眯了一个时辰,到一点多时又起来,各处都再查过一遍,再无疏漏,回到书房已经两点多了。
前院后院的膳房都已经捅开了灶,烧开了水,正在准备早膳。
车马已经备好,骡马都喂足了料,上好鞍。
苏培盛看着差一刻到三点,就领着人在门口等着。心里默数着时间,到了点就轻声唤:“主子爷,该起了。”
屋里的小太监也早准备好了,这边苏爷爷在门外叫起,他就竖着耳朵听里屋帐子里主子爷的声响。
四爷嗯了声,小太监赶紧点灯,开门放苏爷爷等人进来,准备好洗漱之物再恭请主子爷起身。
挽起床帐,四爷掀被子下床,小太监跪下给他穿鞋,苏培盛送上漱口水,漱了三遍口后,四爷才起来小解更衣。
今天是进宫贺新年,比往日不同。
四爷从屏风后出来,早有会梳头的熟手太监准备好了梳子、刨花水、假发、丝绳等物。先把主子爷的辫子解了通头,上刨花水让头发有光泽好梳出型来,编进假发让辫子从头到尾一样粗细,最后再结上丝绳。
再拿烫毛巾抹脸,修胡子茬,拿青盐刷牙,最后上羊油免得风吹皴了脸和手。
这一通收拾完了,再重新换一身新里衣。四爷披着棉袍子吃早膳:春卷、鸡蛋灌饼和牛肉灌饼,都是裹着绿豆芽和萝卜丝。
四爷大口吃着,交待苏培盛:“去告诉阿哥们,早上别喝太多汤,到了宫里不方便。”
苏培盛应下出去,三个小院里阿哥们都起来了,三阿哥已经知道今年他不用进宫了,却没有多高兴,正在弘昐的屋里说:“二哥,别叫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叫我跟你一起进去吧。”
他不敢打扰弘昐,要进宫的早上最忙了。
弘昐也是只穿里衣,外披棉袍吃早膳,一条油光水滑的长辫子垂在背上,头上还带着一丝水气。他一口一个龙眼小包子,嘴里塞得满满的道:“咱们都走了,留下四弟一个在家,额娘肯定不放心啊。现在你留下来正好。”
他催着三阿哥道:“额娘那边现在肯定也正忙着,你现在过去正好能帮帮额娘,额娘也高兴,也能放心对不对?”
想起能帮额娘的忙,三阿哥雄心万丈的去了。
弘昐吃了两笼包子,就着羊肉汤吃了半碗羊腿肉,漱口后才把外面的一大套衣服穿上。冬天的衣服都是里外好几层,屋里又热,穿上又是一层汗。
他道:“把窗户打开吹吹风,都要热死了。”
同福就打开侧屋的窗户,热气一往外跑,冷风一往里冲,屋里很快没那么热了。
弘昐要同福在荷包里多放点陈皮,在永和宫洗漱不方便,吃了味重的菜后嚼两口陈皮,嘴里的味就没了。
裹好斗篷戴上帽子,弘昐也像个大熊一样慢慢出屋。
同福掀开帘子,外面的太监早早的就撑好油纸伞等在门口,弘昐一出来就擎在他头顶上高高举着。
弘昐呼了一口白烟,道:“今天没风倒挺好的。”
鹅毛般大片的雪花静静落下。地上只有薄薄的一层,弘昐在屋里用早膳的时候,外面刚刚扫过一次。
天还黑着,前面四个灯笼照着路,出了院子就看到前面是弘晖一行人。也是前后都有灯笼照路。
弘昐赶上几步,他看前头有人在弘晖耳边说了什么,他站住回头等他。
弘昐到了跟前行了半礼,道:“大哥。”
弘晖点点头,示意他靠过来:“走吧。”他身边侍候的太监闪开,弘昐上前,两人结伴到了正屋门口。四爷正在屋里等着他们,苏培盛禀报说阿哥们到了,他起身出门,台阶下弘晖、弘昐齐齐躬身行礼。
四爷紧一紧斗篷,呼出一口白烟:“走吧,快些。”
张德胜早一步领人快步走过从这里到门口这一步段,最后一次查看路上有无结冰和落雪。他到了前门,马夫正牵着马在等。高大的蒙古马喷着白烟,打着响鼻。马夫侍候在马前,侍卫们正在检查马身上有无异状。
张德胜打着哆嗦,没主子他们倒是可以穿斗篷戴风帽,侍候主子时那样就不合适了。他现在就里外两层,外面一层棉袍子走这一路落了雪,肩头、膝下都湿了,鞋里脚趾冰凉。
他站在台阶上运气喝道:“主子爷和阿哥们就要到了,都精神些!”
台阶上下,门房、马夫并侍卫全都面容一肃,抬头挺胸。
少顷,脚步声传来,前头领路提灯笼的人后面就是四爷带着弘晖、弘昐两位阿哥。
门外除侍卫外全都齐刷刷跪下磕头,声如雷动:“给主子请安!”
侍卫们只是手按腰刀,微微躬身。
叫起后众人散开,侍卫上马,四爷在贴身侍卫的侍候下上马,弘晖和弘昐的侍卫也都在此。弘昐的侍卫正围着一辆车。
安巴早已骑在马上,他没按着腰刀,而是握紧了背在身上的弓。雅索卡过来道:“主子,奴才侍候您。”
他护卫着弘昐上了马车。今年就他一个人坐马车,这叫弘昐有些想跟阿玛和大哥一起骑马。但他总觉得这个要求不能提。提了,阿玛说不定会答应。但就是有种感觉:他不能一起骑马。
坐上车后,弘昐还是有些想冲动的跟阿玛说想骑马,他干脆闭着眼睛背起了书,两章书背完,他听到了从府后街绕过来的车马声。
雅索卡隔着帘子说:“主子,李主子的车来了。”
过了会儿,雅索卡掀开车帘说:“主子,李主子叫您上那边的车上坐着。”
弘昐马上跳下来,跟着他的同福、同贵都没跟上,抱着东西在后面喊:“阿哥爷,您等等,别跑太急!”
李薇的车跟在福晋的车后,车前后是十人侍卫,弘昐上车后,安巴等人也过来了。
同福同贵没地方座,只好坐在车辕上,车一走起来,迎面的刺骨寒风吹得两人一会儿就打寒战了。
车里在坐榻下边都摆着脚炉,进车里弘昐就脱了靴子踩在脚炉上,舒服的直叹气。二格格拿着手巾喊他靠过来,道:“刚才从车里下来也不戴帽子,瞧这一头的雪!头发都湿了!”
弘昐嘿嘿道:“我是一时没注意,以后再也不敢了!”额娘的目光一扫过来,他就赶紧保证。
李薇问他:“有奶茶,喝不喝?”
弘昐摇头说:“等到了娘娘那里再喝吧,一会儿下了车要站好一会儿呢。”
二格格拿手巾轻轻包着他的头发慢慢擦,辫子梳得一丝不乱,在车里东西可不齐,没办法重新梳。
李薇道:“你们两个要是困就眯一会儿,至少要走两三刻钟呢。”
从往年的经验看,这一路可不轻松。
车晃着晃着,擦完头发没事干的二格格和弘昐都一人抱着个怀炉靠在车壁上眯着了。
李薇没敢睡,一直听着车外的动静。
突然车身一刹,车停下了。
车外,前头探路的策马小跑过来,下马跑到四爷马前,伏耳道:“主子爷,前头是直郡王。”
四爷点点头,挥手叫侍卫传话:“站一站。”
连车带马和人都停在这条路上不走了,天上星星闪烁,雪静静飘落。
弘晖浅浅呼吸,风太冷,吸进肚子里的气都是寒的。他看了眼前面的阿玛,刚才侍卫说的他听不到,但也能猜得出。早几年他还不懂为什么进宫这一路停停走走,弘晰、弘昱整过他后,他才在那年的新年进宫时明白过来。
避开的就是不能与之为伍的。
约有一刻后,探路的再回来,车马才继续往前。
经过一个路口时,弘晖看到那个路口处也有停下的车马,远远的看不清,但骡马的喷气声能听到,还有车前车后照路的灯笼,星星点点的光在漆黑不见五指的街上特别明显。
阿玛仿佛就像没看到一样,直接走了。
路口处,五贝勒府的车马停在那里。探路的马远远看着四爷府的人走远了,绕回来对五爷说:“主子爷,四贝勒他们走远了。”
五爷嗯了声,他们这才起步。
五爷走过不久,七贝勒府的车也过来了。前头探路的看见前头有人,远远看到挑高的灯笼上写着的‘五’,调头回来对七爷道:“主子,前面是五贝勒。”
七爷想起老九,叹道:“站站吧。”
侍卫应下,策马往后跑,后面一排骡车都缓缓停了下来。
十三爷府上的骡车出来的早,却停在距宫门不远处的最后一个路口等着。探路的来回跑了好几趟,这次终于看到四贝勒府的灯笼了,马上回来禀报。
等四爷一行骡马驶过这个路口,十三爷才吩咐道:“走。”他自己率先策马往前跑去。
四爷的侍卫从后面上来,伏耳道:“主子爷,十三爷在后面。就要上来了。”
四爷一勒马,想想还是停了下来。弘晖不解也跟着勒马停下,四爷挥手道:“你先走吧。”
弘晖继续向前,后面福晋等人的骡车也走了过去。四爷只带着侍卫停在路当中,不远处十三爷和他的侍卫正向这边奔来。近前,十三招招手喊:“四哥!”他的侍卫与四爷的侍卫汇合,他自己勒马小跑过来,与四爷并骑,道:“四哥,没想到能在宫门前碰上你!”
四爷笑了,拍拍他的胳膊道:“走吧。”
十三就一直笑呵呵的。
宫门前骡车都停下了,两府的福晋和孩子都下了车,分别见礼。四爷和十三爷过来后,女眷们见过他们,告别后才由太监们领着前往后宫。
骡车和侍卫都留在宫门口,停在指定的地方。守宫门的侍卫见这会儿主子们都过去了,赶紧拿起扫帚打扫门前这一片的泥泞。刚刚打扫完,雪花又落下一层。侍卫骂道:“这雪下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宫里的主子们都是有数的,查着各府贝勒阿哥都到了,侍卫刚想松口气,就被上官骂道:“还不快去把门前扫干净?一会儿诸位大人们该到了!”
几个侍卫无可奈何的继续拿着扫帚扫雪,见到结冰的地方还要拿铲子铲碎,小声骂道:“那群孙子还不快来?累你爷爷在这里久等!”
一个比他进宫早的侍卫道:“这也不能怪人家,要是赶在阿哥们前头进去了,倒是显得他特别忠心,可阿哥那边……啊……”阿哥倒被他比下去了?这都是约定俗成的,阿哥们走前头,剩下的大人们按爵位啊官职啊品级啊远近啊再进宫。
前辈发话,他就不好开口了,只好泄愤般扫雪,哗啦啦把雪扬得老高。他突然想到,大人们要礼让,阿哥们也要礼让吧?
可今年先进宫的是三贝勒,直郡王排第二啊,四贝勒和十三贝勒一起进来的,后面倒是五贝勒、七贝勒、八贝勒按顺序到的。
武英殿里,三爷正在这里解下斗篷风帽等物,不敢洗漱,只叫小太监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不妥的地方。他的长子弘晟规规矩矩站在一旁,不敢左顾右看。
直郡王大步进来,见他笑道:“老三,今天叫你赶在前头了啊。”
弘晟上前请安,直郡王拍拍他道,“好孩子,伯王正有个好东西要给你,找你哥去。”
弘昱也向三爷请安,完了两个小的站一边说话去。三爷正想开口,殿外跑进来个小太监对直郡王打了个千道:“郡王快着些,万岁爷叫进呢。”
直郡王顾不上再多说,交待弘昱:“跟着你三叔。老三,替我看着点孩子。”话扔下就随小太监去了。
三爷挺没意思的站在殿中,心中呸道起个大早,赶一晚集。一边两个孩子聊着天,他没事做只好继续使唤小太监替他检查衣着。
不久,四爷和十三爷一起进来,弘晖见过礼后也跟堂兄弟一起玩去了。十三对三爷做了个揖,三爷摆摆手,对四爷说:“老四,你可算来了。你三哥在这儿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四爷笑着给三爷端了杯茶,没多说。
不一会儿其他人也都到了,武英殿里顿时热闹起来。十四左右看看,大声道:“大哥呢?怎么不见他?”
四爷跟没听见似的对着墙上一幅画出神,三爷坐在旁边,端着茶道:“叫皇阿玛叫进去了,大概一会儿就出来了吧。”
屋里一静,接着就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继续各自围成一堆说话。
小辈那一堆里,弘晖发现十四叔说话时,弘昱微微撇了撇嘴角。
直郡王此时还在乾清宫东暖阁里,皇上与他对座,看着他用早膳。刚才他进来后,皇上问他早上用得什么,直郡王就道出来得及,没顾上用。
康熙叹道:“你这个急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小时候急着上校场骑马能连午膳都偷偷倒了。”叫人送来早膳,他道:“朕在这里看着你,吃完才许起身。”
直郡王只好满足皇上的慈父之心,坐下再吃一顿。他那话只是为了表达他进宫的迫切心情,不是真没吃早膳。现在福晋病重,大格格马上就要出嫁,二格格才多大?弘昱也小,他要是敢倒下,这一府的人马上就要抓瞎,这叫他怎么敢疏忽自己?
活了三十多年,也就这几年才叫直郡王觉得他比以前有脑子,凡事想得也周全多了。
他心里有事,把弘昱一个人留在武英殿也叫他担心,只好大口把送上来的早膳全吞下去。
康熙看着都想摇头,这孩子吃东西还是这个毛病,恨不能连舌头都吞下去,跟没长牙似的。小时候为了纠正他这个习惯,免得他吞太急噎到自己,他还特意陪他吃了两个月的饭,父子两人一起每口嚼二十五下才能咽。
他道:“慢点嚼,慢点咽。二十五下,记不记得?”
直郡王一怔,下意识的就放慢了。皇上曾带着他一起用餐,为了纠正他的吃饭习惯这事他已经不记得了,还是听惠妃说过。
但一听这句话就特别熟悉。好像记忆里有个高大的年轻男人坐在他的右侧,看着他吃饭。
后半截的饭吃得直郡王食不知味,见他吃完,康熙起身道:“好了,朕去更衣,你漱漱口,等等朕。”
直郡王赶紧起身恭送皇上,然后他愣住了。
他发现皇阿玛比他还低,人像是连骨架子都缩小了一样。他退后几步,看到皇上背后垂的辫子里已经掺杂了白发,细细一条。
在太监的掺扶下,皇上慢腾腾的走着,连步子迈的都不大。
直郡王发现他竟然有些可怜同情皇阿玛。万岁万岁万万岁,可史上哪位人皇真的曾经万岁?连百岁都少见。
皇阿玛……才五十二岁。
他站在暖阁外间等着,不一会儿皇上就出来了,换上龙袍戴上头冠,再披上斗篷,皇上看起来精神百倍,连脚步都有力多了。
直郡王发现还是这个皇阿玛他更熟悉。
康熙招手叫直郡王来扶着他,笑道:“咱们走,你的弟弟们只怕都要等急了。”
掀帘子出去,直郡王才发现雪已经停了。
暖阁前只扫出一条路供人来往行走,余下两边都把雪留下了。天上没有一颗星,直郡王抬头,除了天边的启明星,连月亮都看不见了。
康熙看着路两边厚厚的无损的细雪,笑道:“今年这场好雪,来年的粮食必定丰收啊。”
直郡王连忙应道:“皇阿玛圣明,这下百姓不必挨饿了。”
他侍候着皇上到了乾清宫正殿,他退回到武英殿,殿中他的弟弟和侄子们都解了斗篷和风帽,戴好头冠。
他叫人倒了碗茶来,茶虽烫也强撑着喝了半碗。皇上年迈口重,刚才在东暖阁用的早膳太咸了,他来前就没敢喝汤或茶,这会儿早渴的喉咙冒烟。
一群弟弟都等着他,看着他。
直郡王放下茶碗,整一整衣服,戴上头冠道:“走吧。”
他身后跟着一串兄弟一串侄子,到了乾清宫殿前,远远的就看到一个杏黄的身影站在那里。服色头冠在黑夜之下,白雪之上熠熠生辉。
走近,直郡王并身后诸弟和子侄都跪了下去。
太子是半君,他跪天地祖宗皇上,余下人都要跪他。特别是在今天这样的大日子里,不比往常能轻松点。
太子笑道:“大哥和弟弟们都起来吧。”
弘晰和弘晋刚才避到一旁,此时出来给直郡王等王伯、皇叔们请安。然后是弘昱打头的第三代们对弘晰请安。
在殿前广场上,重新排位。太子站在左侧最前方,直郡王错后一位站在左侧,往后是三贝勒到十四贝勒,再往后是弘晰打头的诸皇孙们。
他们站了约有半刻钟,宗亲大臣们也到了,全排在了他们之后。
天渐渐要亮了,直郡王在心底算着时辰,看着正东面太阳升起的地方。太子就站在那个方向,挺拔如松,他身上的杏黄太子服在寒风中被微微吹起袍角。
直郡王看着这个从他懂事起就要跪拜的太子弟弟,不知道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
殿中出来一个太监,高声喝道:“跪!”
广场上齐刷刷一片跪下的衣袍簌簌声。直郡王跪在地上,双手按着袖子扶在地上,额头几近触着冰冷的地面,他看到前面的太子也跪下了,与他们一般无二。
台阶上,皇上徐徐踱出,迎着初升的太阳。
太监再喊:“起!”
“跪!”
“叩!”
“起!”
“跪!”
……
后宫里,李薇跪在角落里,只盼着太阳快点升高。太阳一升起来,晒在身上就不冷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晚安,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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