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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东暖阁。
梁九功远远的守着,其他的宫女太监都被撵走了,东暖阁十丈内见不到一个人影。
梁九功穿着御赐的滚貂毛羊皮坎肩,筒着手打了个哆嗦。马上就到正月了,这天是越来越冷,站在外头都快把他冻成冰棍了。
呸,那小贱皮子还真又爬上来了。
他正腹诽,突然看到东暖阁的门轻轻推开条缝,他赶紧快步过去,一脸心疼的道:“好孩子,累着了吧?快回屋吧,叫大姑姑给你炖点好的补补,瞧这小脸白的。”
周答应回身轻轻关上门,脸在冬日阳光下白得几乎透明,梁九功走了下神,想这就是那说的肤如凝脂吧?真跟猪油似的,白得都看不到一丁点血色了。
周答应轻轻一笑,眉眼弯弯,她轻轻道:“侍候万岁爷,奴婢不累。”
梁九功赔着笑,心道可不是不累吗?那可是龙精!也不知道这小娘皮在外面学了什么新鲜招式,每回万岁爷叫她侍候都把人撵得远远的,上回有个小太监不长眼从窗子前过了下,叫里头的人看到影子,万岁爷直接叫拖出去了。
想起那个孩子,梁九功也忍不住叹气。多好一孩子啊,还是他亲眼看着送走的。万岁爷说要过年不能见血,他生生在他脸上贴了十九张加官才把人送走。
也是因为这法子太损阴德,所以他贴一张,就念一声加官进爵,心道好孩子,下辈子投个好胎,咱不做这侍候人的差事了,爷爷好生送你走,别回头。
看着周答应袅袅婷婷的走远,梁九功冷笑,真是白长了一张人脸。小太监被拖下去时,她硬是一声没吭。这时候他们这些太监不好开口求情,她是侍候万岁爷的,正该是站出来的时候,偏偏装死。
呸,怪不得上次被抬出去就一个人求情,这次回来,他看看还有谁会理她?
周眉回到答应们的院子,一见到她院子里的人顿时都闪远了。
她轻轻一笑,心里明白她突然又回来了,这里的人见一个以为已经死了的人爬回来,不把她当死而复生的恶鬼也差不多了。
要是不心虚,他们躲什么呢?
她回来后还住原来的屋子。她挪出去时,万岁爷去南巡,没在宫里也没收人。正好,东西都是她走后新换的,她搬回来时还能嗅到新漆的味呢。
关上门,坐在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的人苍白削瘦,别有一番韵味。她摸着自己的脸,万岁爷就是喜欢她这样吧?
病的那一场让她的身体一直没恢复,本来还想回来到得了宠,再找太医给好好看看,开几剂药补一补。
可如果万岁爷喜欢,她就不喝药了。人这一辈子说多了也就十几年的光景是最好的,人熬也就熬这十几年。这时好了,老了才能享福。这时不好,那还不如就这么去了,省得要熬一辈子。
她对着镜子露出一个仿佛带着无限轻愁的笑来,万岁爷是可怜她吧?
那天,她刻意等在万岁爷回来的路上,头上没戴一个发钗,只乌油油挽了个髻,穿一件蛤蟆绿的旧袍子,袍子颜色旧了,暗得像黑色,可反而能衬出她的皮肤白得如玉一般无暇。
待万岁爷瞧见她住了脚,叫人唤她过去,她跪在万岁爷身前,仰脸感动莫名的道:“天可怜见,才叫眉儿又见到了万岁爷。”
万岁爷眉目不动,道:“眉儿?”仿佛想不起她是谁。
她当时心里七上八下,这一招如果错了,下场就是被拖下去等死。
幸好,万岁爷闭目仿佛想了下,才又道:“嗯,朕想起来了。眉儿起来,大冷天的,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惊喜的爬起来,万岁爷居然拉着她的手,她扶着万岁爷回了乾清宫,当晚就搬回来了。
想起双儿他们的表情,周眉就想笑。
她打开梳妆盒,里面是双儿还回来的首饰。可是她现在也不戴它们了。那天她只挽了个髻,连个戒指、耳环都没戴,万岁爷却好像很喜欢的样子。从那天后,她侍候万岁爷就不佩首饰了。
这说起来不合适,宫规有女子伴驾,是必须装点打扮好的。她这样叫怠慢,嬷嬷都能教训她。
可在这天下,万岁爷就是最大的规矩。
自从她不戴首饰去侍候万岁爷起,这乾清宫里的宫女答应身上的首饰也越来越少,最近更是有人只在手腕上戴一圈红绳应景过年。
还有人在猜,万岁爷会不会抬举她,让她住到后面去。还有人拿良嫔与永和宫来试探她。隐隐有向她投靠的意思。
可周眉知道,万岁爷不会把她送到后宫去。
就连卫氏和乌雅氏也不会有她这样的福气的。这世上,有哪个妃子是为万岁爷读折子的呢?万岁爷信她才这样的。
她是万岁爷的奴才,待万岁爷忠心耿耿,万岁爷知道才会相信她。
周眉觉得心口跳得又有些快了,人也慌神仿佛坐卧不宁。她赶紧从妆盒里拿出小瓷瓶,倒出一把平气丸吞下去,好一会儿才感觉好了。
她看着手里又快空了的药瓶,发愁的想这药真是越来越不经吃了。这会儿是要过年,不要叫太医,等年后她叫太医给她好好的配几瓶。
又是新年大宴。永和宫里,德妃与成嫔正叫几个儿媳妇陪着赌牌,周围全是凑趣的人,一阵阵欢声笑语连殿外都听得到。
成嫔笑着撒了骰子道:“可不得了!娘娘手气旺着呢!”
德妃已经连赢十几把了,就算明知是别人都让着她,也是开心的合不上嘴。听成嫔这么说,就道:“快给你们成娘娘端碗奶|子来,让她吃了有劲我才好接着赢她!”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用过下午的膳,玩了会儿消食,外面开始放烟花了。
小辈们都要出宫,德妃不再多留他们,牌局就散了。临走前,她叫住四福晋说了两句私房话:“今天人多,没顾得上问你。怎么你们府里那个李氏没进来?可是身上有什么不好的了?”
像逢年过节这种节庆,侧福晋进来是脸面,不进来也不会有人特意催问。毕竟有福晋在,磕头一类的大事一个府里有一个起头的就够了,侧福晋能跟着是抬举。
但德妃可是知道自己生的这个老四的,不是真有事,他肯定不会允许自己府里的侧福晋不进来。
只见四福晋微笑的道:“她有身子了,刚得了好消息,我们爷也是紧张了些,才叫她不要进来给娘娘添乱。”
德妃对这种小醋小酸的话不在意,只听到是李氏有了好消息,有二格格早产的例子在前,她叹道:“既然这样,老四小心些也是应该的。你回去多照顾着点,万事都没有孩子大。”
李氏是得宠才会不断的有孩子。德妃虽然担心她再把孩子生得不好,但想除了二格格,弘昐和三阿哥的身体好像还都行。二格格那会儿大概是年纪轻没经验,这都第四个了,当不会有事才对。
再想起选秀之后给老四指的那个格格,怎么一直没听说接进府了?
四福晋这回有些尴尬的道:“我们爷说快过年事情多,等忙过这阵,明年再叫她进来。”
德妃听到这里算是忍不住笑了下,也不再多说,免得四福晋脸上下不来,点头道:“得了,我也不耽误你的事了,咱们娘俩有话明天再说,快回去吧。”
等四福晋走后,德妃坐下歇息,心里笑道:看不出来老四居然还有这份痴心。
她也是被皇上宠爱过的,就算是有三千后宫的皇上也会在心里偏爱一两个,虽然她见不着皇上跟其他妃嫔相处时是什么样,但她知道能坐在永和宫主位这个位子上,没有皇上的偏爱她是办不到的。
只是皇上的心比六月天上的云还要难以捉摸,谁也拢不住一朵云彩,管不住它在哪片天空下雨。
听说最近皇上宠爱乾清宫的一个答应,几乎是天天要她侍候,一天都离不了人。
德妃听了也只是笑笑罢了。这个宫里被皇上偏爱的还少吗?远的有惠、荣二妃,跟孝诚皇后比着生孩子,没皇上的偏爱能行?
近的有良嫔卫氏,辛者库出身,生了八贝勒抱给了惠妃,自己如今也熬成了嫔,听说最近要晋妃位了。这才是皇上放到心尖上的人呢。
这个答应要真有那个造化,皇上不会让她一直留在乾清宫。是真宠还是假宠,往后瞧就知道了。
跟着,德妃又想到了四福晋,这孩子的脑子难不成是石头?看着也不是个笨的,怎么就是不开窍?争宠争宠,劲要往男人那边使,在她这里酸两句顶什么用?酸到老四跟前才对。
李氏生得再多,也不碍着她生孩子。又不是一个生了,另一个就没得生?两人比着生,子嗣才兴旺,府里的孩子才能多起来。
出宫的路上,福晋坐在车里,听着骡车旁四爷的马蹄声,得得得的一下下像敲在了她的心上。
李氏又有了好消息,简直像一道闷雷打在她的心口,震得她整个人都痛苦难忍。
一转眼,她嫁给四爷已经有十年了。这十年,回头看时才发现日子过得快得惊人。好像她还没有察觉的时候,这十年就过去了。
可她跟四爷,还是仍旧是那么生疏。
正院里好像永远只住了她一个人。她后悔,却发现后悔也晚了。现在不是以前了。
以前,四爷还年轻时,她没来得及跟他好好相处。如今,四爷已经对后院没了兴趣,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府外,朝堂。回到府里,孩子们也占去了他大半的时间。剩下的,他只会回到东小院去,跟李氏一起用膳歇息。
他不再花时间去了解其他的女子,去接受适应她们。他没兴趣也没时间。
福晋这才理解出嫁前额娘告诉她的话,对男人来说,再多的女人都一样,没有差别。所以额娘从不为阿玛宠爱小丫头而伤心,因为她知道这群小丫头在阿玛眼里什么也算不上,过上几个月就连名字都叫不上来了。这个去了还有那个来,来得再多也不过是个消遣,只有她是府里的女主人,是阿玛眼里心上都挂了号的,所以她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现在四爷也是这样。他不再像年轻时会花大把的时间在府里,跟她交流,对新来的格格好奇。对他来说,这些已经没有吸引力了。他不再在后院浪费时间和精力。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李氏就是四爷的旧人。四爷与她在一起最舒服,李氏侍候了他十年,两人早有默契,一举一动不必再费心试探,不必再多费口舌。
福晋看得越清楚,人就越难受。为什么要到十年之后才叫她醒悟过来?在那十年里,她浪费了多少机会?错过了多少次与四爷交心的机会?现在一切都晚了。
在四爷眼里,她已经是‘福晋’了,也只是‘福晋’了。
再也改不掉了。
福晋深吸一口气,她不认输。就算只做个福晋,她也有再抓住四爷的机会的。李氏得了先机,却未必能笑到最后。
她不能认输,她还有弘晖,她输不起。
到了府门,四爷挥鞭道:“把福晋他们的车赶到后面去,准备好软轿,别让格格和阿哥们吹着风了。”
福晋此时掀开车窗帘子看了四爷一眼。
四爷与她眼神一对,微微点头,等车驶向后门,他下马从前门进去,心道:不知在永和宫发生了什么事?是福晋听说了什么?还是娘娘有了吩咐?
他到正院的时候,福晋已经回来并换过衣服了。他一进门,她就站起来迎接,道:“有备好的奶|子,爷用一碗暖暖?吹了一路的冷风了。”
四爷点头,庄嬷嬷立刻送上两碗热腾腾的奶|子。
他端起抿了一口,放下碗询问的看着福晋。
福晋本来是想他进来后先用碗热奶|子,热出汗正好换身衣服,再泡个脚,顺理成章的就在这里歇下了。谁知他这就想知道她叫他来是什么事。
哪有事呢?
福晋只好临时找出件事道:“今天娘娘问起侧福晋怎么没进宫……”
四爷笑道:“你没来得及跟娘娘说?这是件喜事,明天我亲自去见娘娘。”
福晋笑笑,垂头道:“我告诉娘娘了,娘娘也替爷高兴着呢,让侧福晋好好养着。”
四爷点头微笑,继续看福晋。
福晋实在没话可说,永和宫里从来不谈宫中或旁人的闲事,哪怕娘娘和成嫔正在说着,看到她们这些小辈进去了就会立刻闭嘴换话题,她连个临时的八卦都扯不出来。
只好道:“娘娘要我嘱咐爷,最近天冷得邪,要爷注意身体,别着凉了。”
四爷站起面容肃穆的听完,坐下笑道:“娘娘是一片慈心,辛苦福晋了。”
他也看出来福晋扯这么多是想把他留下,他也有心想顺着福晋留下亲近一二。可是看福晋这样,留下只怕就要敦伦,而且福晋明显是对素素起了酸意,估计还要在他面前表现一二,他还要好生安慰安抚……
累了一天,他实在没这个精力了。而且明早还要早起。
四爷想了想,还是起身,顶着福晋略显哀怨的目光硬着头皮说:“福晋歇着吧,明天早起,爷去书房歇了,早上从那边起来近些。”
几乎是从正院落荒而逃,出来后四爷就想笑了,真是……女人是经不起冷落的,近之则不驯,远则怨。
实在叫人发愁。
只是那毕竟是福晋,不比格格等身份低微。
四爷舒了口气,心道等过了这一阵,再好好安抚她吧。福晋之前多么骄傲,现在也耐不住寂寞了。只是实在不巧,如今他身上的事太多,已经没有精力再去与她纠缠。希望她能体谅。对她,他还是信得过的。
再说,他已经习惯现在这样的福晋,若是换个样子,反而要不习惯了。
第二天,又是一大家子去宫里过年。
李薇一个人留在家里,觉得无比的自在!
百福和造化都卧在她的榻边,她拿着眉笔画了好几幅现代素描,叫玉瓶认了好久,从绣球到丝团到菊花,就是没人猜狗的。
李薇急了,指着道:“这怎么是菊花呢?”差太多了吧!
玉瓶指着她画的一缕缕的狗狗长毛说:“这不就是花瓣嘛。”
那明明是百福和造化身上的长毛!
不过她自认不是非要指鹿为马的昏君,见玉瓶实在认不出,只能承认是自己画技不高超,她端详了下手中的眉笔和面前的画纸,肯定道:“肯定是这笔不好,太细太软不好画!还有这纸,软塌塌没有点劲!”
玉瓶在一边跟着道:“就是!”心里想什么眉笔会硬一些,硬纸……浆过的行不?
这时,赵全保进来道:“主子,您家的那两个舅爷到了,说要给您拜年的!”之前四爷提过再来就叫进来见见,赵全保跟门房的说过,这次门房就留住人喝茶,往里面通报了。
李薇不再折腾她的素描,好奇道:“请舅舅们进来,他们给我带什么了?”
赵全保笑道:“奴才没有亲见,听门房的人说像是提了个匣子,里面放的是糖画。”
舅爷们倒是想卖个乖,可门房是必须要打开看的。舅爷们不敢硬顶,打开叫人瞧了瞧。门房一边夸这糖画画的真精致,瞧这小房子跟真的似的,一边心道:穷不死你们呢!来看侧福晋就提几个糖画!这可真是他见过最上不了台面的礼了。
可自家人送的,就是根鸡毛也叫人高兴,说不定能绑个毽子呢。这叫礼轻情意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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