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肩担舆停在乐馆门口,竹枝撑起的青纱笼上落了几枚槐花。
一身深紫宫装的姥挥着羽扇立在院中,几名婢子正为她上下收拾着。执事站在门外,细心的用驼毛的刷子掸着担舆内绣了梅花的蒲团。
“怎么单挑了这件?”口中衔着香茶饼的姥向我皱了下眉头:“不是给你准备下了入宫的袄裙了吗。”
低下头,我拽了拽身上这件淡青的胡衫,抱了箜篌鸣凤陪笑道:“这几日贪吃酥糖,今日再试那件些衣裙就紧裹了,所以才选了这件。”
哼了一声,姥转身出了门,早有执事挑了纱帘压低了担舆,婢子们扶了姥坐入,又为她整理好一身束带环佩后放下了帘子侯在一旁。我自己走向第二笼担舆,执事赶过来为我也掀了帘子,笼顶上落的槐花坠下来,我伸手接了,转身坐入其中时听见姥在前面嗔了句:“穿成这样,估摸着别人都得当你是给我抱琴的婢子。”
执事挥手,远远的歇在墙根下的挑夫便走了过来,将肩头挽了扣的布系在担舆两旁的竹竿上,一声吆喝便抬了起来。
因为是官舆,受过专门训练的担夫个个精壮,一路碎步小跑,却行的又平又稳。我侧了脸看着青纱外人声鼎沸的街市,将手中的槐花丢入口中,一丝清甜。含了这白色的幽香,我将鸣凤放在自己盘坐的腿上,手指慢慢的掠过已经调松了的琴弦。
天下哪个女人不喜欢瑰丽的衣饰,只是,该我展露风光的日子还没到。
没有夜羽,荀子只能是见不得光的闇属。
昨日将近夕食,宫里突然有人过来传了消息,说伎部的舞官宣我第二日上午入掖庭宫,有舞姬自己对了银子准备的小宴。传话的宫女说了事情之后也不走,姥在一边冷笑,说我家姑娘又不是命妇宫娥,就这么容易进的去掖庭宫?都这时辰了,去宫内申报也行不通,索性我也跟了一起吧,就当是我带进去的。那宫女听了这话才坐了担舆回去。姥就点着我说:瞧您这心血来潮的姐姐,估计跟了她的这些宫女也都习惯她这种指了路之后就撒手不管,等着别人善后的习气了。
能活的如此心血来潮,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出了市集宅舍,担舆急行了一段后面前豁然开朗,地面也从黄土夯实的路变成了铺着青石板的官道,几百丈外便高高的矗立着沉了闷青色的宫墙。此处再看不到一名平民百姓,只偶尔有骑了高头骏马的官员从我们身边跑过。担了我们的担舆却没跟着他们直奔耸入云霄的朱雀门,而是绕了皇城西南角转去了掖庭宫方向的西门。
我贴了纱帘向外看着,擦着天一般高的宫墙下不时的有列队的兵士扛着戟整齐跑过,一身明晃晃的金甲在他们踏步的时候哗哗作响。
有门官侯在西门,见担舆过来,等停在进前才从坐着的塌上站起身。
姥走下来,将自己的官碟承上,我扶了鸣凤在一旁躬身侯着,不去看那守在门下的兵士手中晃着阳光的戟尖刺目的银亮。门官收了官碟验看无误,又查对了今日自此门入宫的人员名单后,方深施一礼,挥手让守门的兵士放我们入内。
跨入掖庭宫西门的一瞬间,鸣凤的音板忽然咔的一声轻响,我方惊觉自己双手一直在用力。
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被一片翠色葱笼的长廊,曲曲折折的不知通向何方,步入其中,如行于一幅幅画中一般。间或有半面花墙遮挡,只能长廊墙壁上做出花形的栅窗处能看到远处广厦重重,殿檐卷翘。
“跟紧了,这里第一次来自己能走丢了。”伸手牵了我,姥在前面缓缓的走着。
一路上到处都是奇花异草,蓝色的莲花就在回廊下的水路中遂了风荡漾,叶子展开在水面上,有车轮一般大。更有如花紫珠的藤蔓顺了回廊向阴的一边蜿蜒而上,蔓成幽凉的伞盖垂在梁上,连搭了这回廊的木料都是幽香扑鼻。一步一景,别有洞天,我数度都看得发痴,慢下脚步,姥却不由着我在此处浪费时间,从高低错落的回廊、几乎一模一样的差路中穿行而过。有将手笼在袖中的宫女迈了小步急行,见姥和我走过来,就帖了墙站定,低下头施礼,待我们走过后再继续小步着跑开。我回头看着她挺直的背影,也站直了身子。
“姑娘,”姥转头见我正抬手擦鬓边沁了的汗水,不禁掩口而笑:“您现在脸都涨的通红。想我初入宫中那时候,这眼神紧张的估计也是死的。”
苦笑了一下,我知道自己虽然有胆量出入战阵,却难以克制此时心中慌乱。
这里是整个大唐江山的核心,整个世界的中心所在。只是一盏灯油便会让我胆战心惊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严和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压迫感,此刻极尽奢华的被放大着,像是一个鸟笼将我罩在其中。
转过几处翠绕玲珑的所在,就见有两名宫女站在廊下。她们见姥走过来,施礼后便向后快步向后走去。
“在这里等着。”姥转过身,挥着手中的羽扇。我听话的抱了鸣凤站在她身边,看着廊下一轮轮荷叶上随风轻晃的水珠。
“妹妹!”
姥和我一起转过头——隔了一丛芍药,月染在对面的回廊向我跳着挥手,宝石璎珞随着她轻盈的动作叮当清脆,云鬓上檀木般的乌黑,缠了玉坠子,绣了荷花的半胸衣外面也没披半臂,只是吊了一件珍珠翡翠串的小杉,若隐若现的露着香肩。
“哟,”她看着我,立刻笑的弯下腰:“妹妹怎么穿成这样,只看身上还以为你是公公呢。”
与月染丰盈韵致的身子比起来,我就像是久旱下的幽草般瘦弱,容貌也赶不上她半分。但是被她这样巧笑揶揄,我却感觉不出戏虐之意,反而也觉得她说的有趣。
“月……”
刚一开口,姥牵着我的手一紧,我才想起此地虽然是月染的地方,却到底都是皇城,立即噤声,只是也向她挥了挥手。
看到她,我便忽然觉得一下子轻松很多。
姥放开拉着我的手,笼在袖笼中向着月染欠身:“下官见过……”
“呀,大人免了吧,今天是私宴,用不着这些礼数,”说话间月染已经从对面跑了过来,像一只腻人的猫儿一样扑在我身上,又对姥挥着手帕唤道:“都过来吧,异闻娘子在,正好说到精彩的地方,快点!”
月染说完拖了我就走,我咬了嘴唇,忍着笑回头看姥青了一阵的脸色。姥屏息站了一刻,也终究无话可说,哼了一声后遂我们那边走过去。
原来这重重的回廊直接通向掖庭宫中各处的院落,下了台阶,面前便是一脉活水,越过了水路后才是住人的所在。几块巨大的礁石从水面上架起磨的光可鉴人的黑色石板,月染轻快的走在前面,我慢下脚步让过姥,自己跟在她身后,见两旁的淙淙的水面下沉着大小都差不多的纯白卵石,这些光洁的石头排在水下,一直绵延到整条水路,宛如银河中的星辰般恒河沙数记。一尾尾三尺长的全身纯金,只有头顶上一团正红色的锦鲤缓缓游曳,见我们行于水上,不但不避,反而凑拥过来,随着我们映在水中影子护送般的跟着。
一座四角凉亭撑在水中心垒砌的石板上,金檐展翼,如翚斯飞。
亭内一片笑语,我从姥的肩头看过去,几名舞姬坐在亭子里的胡毯上,围着一位年岁略长的矮胖贵妇。贵妇手中握着一卷书,手舞足蹈的正给这些舞姬讲着什么。大家吃吃说笑着,月染已经走入了凉亭中,和她们说了句,大家见姥走过来便站起身,但是脸上还忍不住笑意。
贵妇见舞姬们都站起来便也转过头,如满月般丰满的腮上点着两团鹅黄,额上沾着的金箔花鈿被水光晃的一层金亮。
她凝神看了我们一会儿,拍了下手:“哟,这不是伎乐馆的蔓姬大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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