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七，木日，小朝会。
龙飞扬折腾了梦荷三天，总算是消了气，梦荷早上过去浩宇殿伺候时，未再给皇帝罗织罪名责罚。
梦荷乖顺地把龙飞扬送入尧曦门后，当即高高兴兴地散步去小厨房。
盘膝坐在檐下的长朗给梦荷的脚步声打断思绪，施施然起身抖抖长袍，呵呵一笑，打趣问，「捅破的篓子补好了？」
梦荷嘴一撇，「忠言总是逆耳。上位者君子稀矣。篓子本就是破的，人家不认为破，我又补甚么？」
长朗闻言愣了一下，复又笑道：「难道下位者君子沛矣？君子远庖厨，至少我这个下位者就不是君子。人间君子本稀。」
梦荷神色一黯，「是的，君子本稀。不过，君子远庖厨是为不忍杀生，然而这只是逃避，为什么君子不近庖厨以尽力减少不必要的杀戮？像地藏王菩萨身陷地狱，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那才是大爱。所以置身庖厨，亦未必不是君子。」
长朗强笑了一下，转身入屋，「好啦，我可不是大儒，你这样说下去，还学不学笛？」
长朗这天执起笛子，吹奏了一支新曲，曲调悲怆、催人泪下。
梦荷红了眼，抿抿唇，「好像……哀乐……」
长朗神色难辨，「是哀乐。」又吹了一遍。
梦荷看着长朗微红的眼睛，说不出话。
曲终，两人皆无言。
半晌，长朗涩声开口，「今天，是我亡妻的生忌。」
梦荷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问，「你……亡妻？你有妻子？」
长朗戚然点头，过一会，牵牵嘴角问，「怎么？害怕被我克倒？」
梦荷连连摇头，然后察觉自己之前反应不当，嗫嚅了几秒，才挤出一句，「对不起，勾起你的伤心事。节哀顺变，你的一定希望你快乐。」
长朗眼神变得柔和，带着几分怀愐，「你说得对，如梅宁可牺牲自己，也希望我和一鸣快乐。」
一鸣是谁？梦荷自然地生出这个疑问，但她向来不喜欢过于探询别人的私事，更遑论现下谈到的是伤心事。
她本想称赞如梅这名字起得真好，转念还是别教长朗回忆往事，硬生生转了个话题，「早几天，刘为先生说我的画工有进步呢，还让我转一幅画临摹练习。」
「那么你的笛技又如何？吹我新近教你的那支曲来听听。上回你可逃了课。」
长朗眉眼略弯，显然也为她的画工有进步而高兴。梦荷有意逗乐他，吐了吐舌头，「我不是身不由己么？这几天都不得空闲练笛，我吹得不好你别骂我，要骂便骂那祸首……」
「这话你也敢乱说！」长朗十分紧张，迅速抬手掩住她的口，更左右张望，蹙眉厉声斥责，「你在宫中日子也不短了，不晓得隔墙有耳这四字么！」
「对不起，一时忘了提防。」梦荷一窒，随即认错，心知自己这几天情绪不稳定、一肚子的怒气无处宣泄，刚刚才会口不择言，也不知会否演化成祸从口出。
长朗倏地脸上变色，五指发僵。梦荷疑惑地与他对望，他不自在地转开视线，好似害羞，又好似做了错事。
见状，梦荷唇角不自觉地上翘，「长朗，你这样子好有趣！」然后她发现长朗脸颊泛红，急急地放下手、转身背向她，咕哝了一句甚么。
梦荷没听清，转到长朗面前，笑问，「你搞甚么？魇怔了？」
长朗只是摇头，梦荷忽然不知怎地对此格外在意，坚持追问，「你方才说醉甚么？难道……你大清早喝酒？」
长朗还是摇头，顿了顿，轻道，「没事，吹笛吧。」
梦荷挑眉上下打量长朗，他坦然昂首望天。梦荷瞧不出甚么，又想到人家不愿讲、自己不该强逼，便放下这小插曲，开始吹笛。
只不过这一上午的笛子课气氛总是有些压抑。梦荷每当唇角一动，便会想到今天是长朗亡妻的生忌，实在不宜露出欢容，又赶紧压下唇角。
后来长朗也许察觉到梦荷比往日更安静，猜到了原因，却也不劝解甚么，只是不时盯着她的脸。
梦荷怕说错话，吹奏了一首又一首曲，末了有宫女过来请长朗动手烧菜，她才放下笛子。
互相道别后，她转身离开去临风阁，走到檐下，忽然想到一件事，回首正撞入长朗眸中，心悸了一下，不由愣住。
两人视线交缠，好像有甚么透过目光传递，二人一时都有些怔忡。
来请长朗的宫女轻咳一声，长朗首先回神，问是不是掉了东西。
梦荷移开目光，深呼吸了一下，「长朗，你的笛声那么好听，不如让你在中秋宴上表演一下，多半能领赏呢。就算不为赏钱，且当是与众同乐也不错。」
长朗低声道他考虑一下，后天梦荷来上课再给她答复。梦荷点头，缓步远去。
等待下朝钟声时，梦荷慵懒地躺在临风阁一楼榻上，无所事事，瞧着宫人布置饭桌，偶然兴起，问起碧萝中秋夜宴的细节。
「回姑姑，一切妥当。今天才八月初七，若有甚么需要更动，尚来得及补救。」碧萝这般回答。
梦荷微微一怔，再三询问以确认，「今天是八月七日？」
「今天是八月初七没错。」碧萝忽然被梦荷反问，对自己的记忆也产生了动摇，问过正在摆菜的一众宫人，才肯定回答。
梦荷顿时神情萎靡，摆了摆手让其他人出去。她在榻上翻来覆去，很有些烦躁。
梦荷翻身之间，笛子从身上掉了出来，她拿起笛子随便吹了几个音，也不管成调不成调。
一想到又到了自己的生日，她便无比痛恨。生日根本就是人生无穷无尽的苦难的开始，每到这种纪念日，她就怨恨无比。她不怨父母，只恨造人的神——手艺和设计无比差劲，制造出天性丑陋的人类，赋予众生弱肉强食的基因。
天地不仁！在神的眼中，人类生存的世界很可能只是一个游戏盒、实验箱、甚至宠物笼！
每逢生日，她便份外倒霉，彷佛命运担心她会忘记人生的意义就是被神玩弄恶整、担心她会忘记这个世界的本质、担心她会忘记人类的卑微，以为人生美好、前途光明。
她愈想愈感悲哀无助，吹出的笛音也愈显悲凉，吹着吹着，不知不觉竟断断续续吹奏出长朗早上所吹的那曲哀乐，端的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一曲到终，恰好钟鸣。
远远近近的宫人皆怵然惊醒，然后自尧曦门起，肃穆庄严的「皇上驾到」四字一路飘至临风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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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乐因无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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