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抽了抽嘴角,下意识扯了扯手里的缰绳:“要不我们走吧。”
游莲对唐金玉也有些心理阴影,一听我在催促,连连点头:“走吧走吧,再待着被她发现了。”
唐金玉这人我接触不多,但是却格外了解。她实在是太过于典型的京城中的豪门贵女了,我在过去的十年中不知道接触了多少这样的人,从一开始也会被他们纷繁复杂的言语所震慑,到最后已经再也不会惧怕他们,期间经历了无数的委屈。
我知道无论唐金玉面子上如何泼辣大胆,如何恣意妄为,她的胆子总归是小的。那种怯懦是刻在她魂灵之中的真正内核,是她所有任性妄为背后最核心的目的,更是她一切行为的源头所在。我虽然想跑,但是面对她倒也不是特别担心。眼下的周恪己可不是数月前的周恪己,她再怎么想为难我也不敢轻举妄动,我不过是不想听她叨叨躲躲晦气罢了。
就在我悄摸悄往反方向去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前面可是北川侯夫人?”
我循声看去,心理不由得一沉——居然是唐老将军。
老国公唐忠唐镇远,此人从父亲手里接过唐家军,历经两朝四十载,将唐家军训练成我大越第一道铜墙铁壁。从前匈奴凶猛,屡犯我朝边境,但是最近三十载大小战役之中,唐家军几乎战无不胜,逼得那些可汗也纷纷来求和。
不过,和功劳相比,老国公的私生活似乎一直有些令人诟病。老将军生来风流成性,就比如唐云忠这一脉来得就极为不光彩。老将军当年征讨漠北之时,与军中俘虏的一个异邦女子生下孩子,后来不方便带回本家,便在北川城中帮这个孩子独立了一个门庭,后来这孩子又再娶妻生子,便才有了唐云忠。
外面风流,家里自然更加放肆,唐老将军光是妾室就有十五位,据说就此打住的最大原因还是前朝皇帝最多时后宫除了皇后也就只有十六位嫔妃。
唐家子女数量众多,然而大部分成年后也不过赐了些宅子田地便自立门户出去了,最后在京中只留下了唐揆荣一支作为正统。
——只能说虽然年轻玩得比较花,但是后期自己处理善后起来也是毫不留情。唐家若是没有唐云忠,当个普通世族再消耗三五代总是不愁的。这一点上倒也算不上他过于溺爱子嗣。
眼下唐镇远和廖清河一文一武为国之肱骨,不过两人虽能力具格外出众,性子和行事却南辕北辙,一个武将世家,膝下子孙环绕,一个科举文臣,一生未曾娶妻。这俩人据说从前朝吵到现在,如果他们命再长一点保不准还能吵到下一朝……真可怕。
我慌了一下,有点局促地想要找个马凳跳下去:“臣女见过老将军,臣女马术不佳,不大会下马,请老将军恕罪,容臣女去寻一个下马凳。”
唐镇远单手勒住缰绳,姿态看起来极为放松,明明已经年近八旬,但是就光是他那巨大的块头,都雄壮得仿佛一座山一般,衬托得他座下御马小巧可爱:“许女官,许梨?”
我愣了愣,不知道他从何处知道的我的名字,一时把不准对方的态度,只能微微点点头。
“老夫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是从云忠那里。”唐老将军说到此处,不由得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是有些感慨,“第二次听说你,便是听说你要做北川侯的夫人。可怜云忠,到底缘分这个东西,都是强求不来的。云忠那小子没有这个福分,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最终才会空留下这许多遗憾。”
说着,老人和蔼地笑了起来。
但是那话语间含糊不清的意思却让我诡异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居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能低着头讷讷道:“臣女惶恐。”
“我一辈子虽然身在世家但是也算长在兵营里,说话惯是个大老粗的性子,夫人不要怪罪。”唐镇远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惶恐,相反还挺享受我这种战战兢兢的模样,“云忠,我多半知道是会在感情上吃亏的。他不像我,我生下来什么都有,所以我不在意女人,多一点就当热闹点,何必守着一个人两个人不放。所以我觉得云忠怪糊涂的,为了一个女人碎碎叨叨的,实在是不像话。”
“不过老夫后来看了北川侯,心里也就释然了。周璟这孩子是什么样的我如何不清楚,到了现在问老夫的心里话,老夫都是觉得这孩子比他兄弟可强太多了。”唐镇远摇摇头,神态间似乎有几分遗憾,“不过那孩子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看不上我们家金玉,我打从从前就意识到了,一直担心着她嫁过去不幸福。”
“眼下明昭太子虽然比不上温贤太子,但是要保孙女一世无忧大约是不成问题的——当老夫听说那个温贤太子会主动在这个时机上奏请求赐婚的时候,老夫便知道云忠昏头也是正常的。你这人就是不简单。”
“周璟都对付不了的女人,云忠那个傻里傻气的臭小子拿什么去对付?”老国公忽然笑了起来,吓得我坐下的马都倒退了两步,我也跟着勒紧缰绳,心里如擂鼓一般。
“您真是,折煞我了。”
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肱股之臣,我对着廖清河虽然抱怨连连,但是总觉得他不至于害我,所以在背后嘀嘀咕咕坏话也是心安理得,但是对着唐镇远,虽然他眼下半句重话没有,但是我总觉得他是不是下一秒就要把我拖出去斩了……
“金玉让我来帮她讨回公道,她说你抢走了她的恪己哥哥。”唐老国公忽然想到什么,哈哈笑了起来,“这孩子被我宠坏了,这种事情居然要找我来出面。倘若我真的为难你一个小丫头,那么外面不知道要怎么说我这个为老不尊的呢。再者说,她这孩子到底是被揆荣养坏了,眼界不行,这其中弯弯绕绕,哪里是你和她的事情呢?”
“可惜,她哭得那样伤心,众多子女中,我唯独疼爱这一个孙女。我能怎么办呢?到底也只能腆着老脸来跟你叨叨话,回去应付她罢了。”
“这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我壮着胆子回了一句,抬眼望向老国公,“我们每个人都选择了自己应当走的路,既然如此便不该后悔。得陇望蜀这样贪得无厌的事情,我这样市井出生的民间女子是万般不敢想的。”
“是啊,选择……选择谈何容易呢?我多年行伍,甚至倘若要出斥候或先锋兵,不同人家甚至贫寒人家的孩子是最适合的,他们等着建功,不大顾惜自己的性命。越身居高位,越难以选择,唯有最下面的人,才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下面人也是怕死的,怕的不比上面人少。”
“怕死,但是更贪功。”
“怕死,但是没得选,他们可没有好的爹娘将功劳替他们算好,唯有自己拿命去争。”
唐镇远抬眼上下扫了一圈,不由得笑了一声:“确实是廖老头会欣赏的,他惯会用这种虚假空乏的话术骗人,弄出一派和乐融融的模样。可惜,北境不是这个规矩,你这样幼稚,只是因为你还未曾见过北境古战场。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你若是见过了那些场景,你就不会同情任何人。”
“臣女没有见过古战场,但是臣女见过天灾人祸。饥民更比饥鸿多,结队成群来不断。瘟疫肆虐、牲畜腐烂、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你跟老夫讲道理……”
我低下头:“不敢。”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际,忽然,远远地一声斥责:“许梨!你在做什么!”我被吓得差点夹了一下马肚子,险些马匹失控,惊魂未定地扭头,就看见廖清河站在围栏外面,背着手,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先……义父!”
好险,我没忘了现在我是廖清河义女。
他沿着围栏在一个我没见过的书童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你好大胆子,见了老国公还不下马?”说着,廖清河还对着唐镇远一拱手:“镇远公。”
“清河兄好情致,怎么还来围场了?”唐镇远撇撇嘴,语气里带着几分阴阳怪气。
“学生陪我来走走,恰好就看到着不成器的女儿了。”廖清河仿佛听不出话里有话似的,转头又骂我,“还不下来!要老夫请你吗?”
我委屈死了:“我,我下不来,我现在没有马凳下不来!”
“那就去那边下马凳!一直在马上和唐将军说话像什么话!”廖清河又呵斥了一声,恰好也就给了我一个机会逃离现场。
我匆忙借坡下驴,有点笨拙地扯着缰绳往马凳的方向遛马小跑过去。背后的游莲嗯哼唧唧地抱着我的腰:“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我也心有余悸,小声跟她商量:“等会儿咱们去街上玩吧,这围场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就在我俩以为事情就过去了的时候,忽然背后传来月檀的喊声:
“阿梨,快避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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