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一夜,长硰城表面的虚假平静就被彻底击碎,就如同一块巨石从万米高空急速坠落,将平波湖面砸出一个骇然黑洞,那溅起的浪潮卷席着水里的浮游,跃于高空,再重重回落,摔得零落,摔得粉身碎骨。
长硰张家的大批伙计已经被抓入狱,紧随其后就是红府,李家……
由此顺序之下,整个九门无一幸免。
齐铁嘴坐在茶楼包房里,看着下面即将被士兵押送至牢狱的九门伙计们,他只能麻木地瞧着,他也只能瞧着……
何其可悲,何其可悲啊!
突然一个神情慌乱的人突然冲进包房,来人慌乱地跑到他面前,朝他跪下叩头求救:“爷!八爷!您救救小的,您救救小的啊!小的一家子就指望小的一人了!现在满大街都是城主府的卫兵……八爷!八爷……我是一直跟着您的啊!我跟在您身边将近十年啊!”
齐铁嘴麻木地转动瞳仁看向来人,是他家的伙计,是那日给他撑伞的伙计,他抬眸看向窗外的天,明明才下过雨,可还是这般阴沉。
他听到了哭喊声,妇孺的哭喊声,是啊!是该哭,毕竟他们家中的顶梁柱被人押走了……
“八爷啊!您救救小的吧!只要您出面,只要您出面!张大佛爷绝对会网开一面的啊!咱们家那么多伙计!!八爷!!!”伙计的额头砸在坚硬冰寒的木质地板上,堂堂八尺男儿如今满脸是那不轻弹的泪,浑身颤栗着恐惧的气息。
齐铁嘴脸上再次露出那似哭似笑的扭曲神情,可只是短短一瞬,便被他隐去,他握住伙计的肩膀,止住他继续叩头的动作。
伙计以为他是心软了,以为终于有救了,他满怀期盼地抬起那已经磕破的额,看向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当他瞧见齐铁嘴苍白冰冷的面容时,他的心猛地下坠……
齐铁嘴抬手触碰他染血的额,冰冷的手触碰到那温热的血,齐铁嘴俊秀苍白的面庞上露出粲然一笑:“怕什么?你明知道下令抓你的人是谁,不是吗?”
仅因这一句,伙计下坠的心便开始平缓,他原本恐慌的眼神陡然变亮,语气变得坚定:“是张启山!是张大佛爷!是佛爷下令!对……对!”
齐铁嘴心中悲凄更甚,脸上依旧挂着笑,声音有些空茫:“是啊,是佛爷啊……所以你不必怕……你们都是九门中人,他是九门提督之首,上头要求清人,他也没法子,但他又怎会难为自己人呢?”
伙计信了,他信了。
他眼中慌乱惊恐的神情褪去,变为一种决然的坚定,语气也极为笃定:“对!对!有张大佛爷在,我们不会有事!”
当这名伙计被卫兵带走时,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因为他笃定张大佛爷会庇护他们……
齐铁嘴见此一幕,喉咙里的苦涩几乎漫溢全身,他抬眸看着长硰城上方灰暗阴郁的天,没有一丝光亮。
他是残忍的,他同他们一样,都是残忍的,无能的善意,对于濒临绝望者而言是穿肠而过的剧毒。
所有人……所有人都完了……
没有人能逃脱。
可对于那些被抓捕的伙计来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下令之人是张大佛爷,所以他们面对城主府的卫兵甚至没有半点反抗……
他们只是为了不让张大佛爷难堪,他们也打心底认为只要有张大佛爷在,他们就不可能会有事……
他们都是那般信任张启山,张启山同样知晓他们的信任。
可张启山再为强大,他也只是一个人,他被敬畏他的人信仰敬为神,可他终究只是一个人,一个肩负整座长硰城信仰责任的人。
时代的洪流不可逆阻,他在这急流中寻找靠岸的机会,可最终他的结果是会被这急流席卷冲击,或者被身上肩负的宿命压得粉身碎骨……
……
当自家伙计被抓捕后,吴老狗就明白了,这是预警,他必须要逃,逃离这座城。
他当初故意被裘德栲“骗走”战国锦书,因为他察觉到了,他的狗察觉到了!
长硰城中有一股神秘危险的势力已经将整个九门包围,就在他得到锦书后,这股危险的不怀好意的势力涌向了吴家!
他的狗闻到了,他感受到了它们的不安,他知道,他被监视了。
所以他故意让裘德栲带走锦书,可他没有想到!!!
这该死的裘德栲,他居然敢!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将整个长硰城的土夫子名单上交!
他知道裘德栲一定也将他一同出卖了,这是杀头的死罪!
可他还是心存一丝希望,希望权势滔天的张大佛爷能够保住九门的那些伙计……
就如同以往那般。
可他们终究是,时代洪流中一群疲惫不堪的当事者,张大佛爷又怎能除外?
他们又怎知张大佛爷不是涸辙之鲋?
所以,这场浩劫当真能平安度过吗?
吴老狗心中已然有了不好的答案。
那种心惊肉跳的预感让他难以平静,所以他在临走前,找到了齐铁嘴。
他一踏入茶楼的包房就看到了齐家伙计被城主府卫兵押走的一幕。
那名伙计面上带着的坚定神情,也全然落入他的眼中。
这让他有一瞬迟疑。
齐铁嘴听到脚步声后,知道是他到来了,将眸中苦涩敛起,拎起还有一丝温热的茶壶,稳稳斟了杯茶,推向空位。
吴老狗这时也回过神来,他走了过去,没了往日的客套,径直落座,将那盏略带涩意的粗茶一饮而尽,转而抬眸看向齐铁嘴平静的面容,原本想要问出的话到了嘴边又变了。
“八爷为我此行算上一卦吧。”
齐铁嘴与他对视,吴老狗这人本就是矛盾的,明明爱狗,养狗,可却还吃狗肉。明明干着下地的勾当,偏生这双眼睛还干净的紧。
齐铁嘴苍白的面庞上露出浅淡的笑:“好。”
……
吴老狗得了卦象,也算是稍微安心。
如今风雨欲来,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自保而已。
他微叹了声,看向依旧稳坐的齐铁嘴,不由自主地絮叨起来:“前些日子陈皮来了,其实我是很惊讶的,毕竟这种时刻他早就应该往西边的森山老林逃亡去了,但想来也对,那日是他师娘的忌日,他又如何能不回来?”
齐铁嘴就这么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附和,但一直以来,他其实都是有些好奇的,好奇陈皮那样的人是如何与吴老狗搭上交情的。
两人还成了好友。
怪哉,怪哉!
吴老狗也没在意,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这长硰城待久了已经习惯了,以后怕是再难回了……
“哎,您说这陈皮究竟怕不怕二爷?我问他,你进去给你师娘上香了吗?他竟然跟我说,二月红早年将他逐出师门时曾说过,不允许他再踏入红府半步。”
“啧!陈皮居然会是尊师重道之人,当时我就笑了他,结果他还恼了,砸了我一坛酒,就走了,临走前咒了我句,让我也赶紧走不然就成了被剥皮的死狗了,您说他是不是早就察觉到了……”
“也是,二爷这些年虽说不待见他,可他毕竟曾是二爷的徒弟,在九门中,除了您以外,佛爷与二爷可谓是刎颈之交,二爷又如何能不知佛爷的动向……”
齐铁嘴低垂着眼睫,一直静静地听着他絮叨的话,就在他以为吴老狗会将最后的疑问问出口时,吴老狗的话锋却突然一转。
“八爷要不您跟我走吧,跟我去沆州。”吴老狗深深看着齐铁嘴,话里的邀请不似作假。
齐铁嘴怔了下,苍白面庞上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他避开吴老狗的视线,摇了摇头。
吴老狗眸光微闪:“你不走?难不成你要陪着……”
齐铁嘴截断他的话,微叹道:“不,我给自己也算了一卦,还未到我走之时。”
吴老狗有些不信地看了他一眼,但也并未相劝,毕竟九门中人各有各的算计,谁也劝不了谁。
最终齐铁嘴看了眼眼神依旧清澈的吴老狗,温和地笑了笑,叮嘱道:“快些离去吧。”
吴老狗回以安心的笑,最后喝了杯苦涩的凉茶,笑着道:“八爷再会!得空记得来沆州寻我,到时再一起打马吊!”
齐铁嘴看着他渐远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担忧还有隐隐的绝望,对命运的绝望……
他们笑着说再会,却深知再见唯恐遥遥无期……
柳絮随风各东西,物是人非已不同。
冷风穿堂而过,妇女稚子的哀求哭喊声似乎再次萦绕在齐铁嘴的耳旁,他不再垂眸去看,他抬起头,望向昏暗的天空……
长硰城的天暗的可怕,他们等不来黎明了,他们只能逃,逃到那股势力不能触及之地……
断尾求存!
逃吧,疲于奔命的逃吧!
在最终,他们将在绝望中意识到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然后拼死反击!
以命相搏!
……
吴老狗离开时长硰城时,最后回望了眼这座承载了他大半生涯之所,他的目光穿过层层街道,厚重围墙,最终落在那座孤独伫立的府邸。
恍惚间,那座府邸化为那个宛如高山一样男人的背影。
一直引领他们的雄鹰是否被权势蒙蔽了双眼,忘了初心,没了雄鹰引领的他们,是否会迷失在黎明到来之前?
现在暂存之人,心中都有一丝动摇,是否张启山,张大佛爷,已然沉浸在名利之中,看不透,摆不脱,也舍不得。
九门中的伙计们是否能够安然无恙?
他们心底已经有了答案,那是九门最为悲壮的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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