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城的集市热闹非凡,余晖去见离仓的途中去逛了逛。
听说王嫣即将生子,便想着给他许久未见的嫂嫂挑个礼物。
走着走着,他忽而瞥见一个摆在货架上的泥娃娃,与肖汐特别像。
小泥娃梳着两个发髻,还穿着粉色的襦裙,脸圆鼓鼓的,唇小小的,又红红的,还有两个漂亮的小酒窝。
他将它小心拿起,捧起来细细打量,眼中的笑意溢了满脸。
小时候的小汐肯定比这娃娃还要可爱吧。
只是想着想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不由得心疼起了幼时的小汐。
岑皇后从来都不受宠,只不过碍于岑家军的威势,皇帝不得不偶尔宠幸她。
而肖汐的出生让她在宫中的日子有了改观。
肖汐才满一岁就开口说话。
两岁时,甜甜的小嘴就已经能把皇帝哄得很开心。
可宫中的嫔妃都把懦弱的皇后视为眼中钉,恨不得早点将她拉下后位,自己取而代之。
见她的女儿得宠,自然都动了歪心思。
其中姜妃最得圣心,儿子肖煜也讨喜,所以最张狂。
尤其是她的女儿比小汐还大了两个月,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一相对比,她更是恨得牙痒痒。
宝林跟余晖说,皇帝生辰时,快三岁的小汐背了好长一段祝寿词。
皇帝一高兴一连七日都宿在了皇后宫里。
听说姜妃气得在自己宫中砸坏了好多件瓷器花瓶。
没几日,她在御花园中见肖汐落单,直接用一块饴糖毒哑了肖汐。
余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用指腹抚摸着泥娃娃白净的小脸,好似在安慰小时候那个失语无助的小汐。
他问向摆摊的小贩:“能不能照着我的脸也捏一个?”
他想凑成一对,一起送给小汐。
小余晖陪着小小汐,小小汐的日子就不那么苦了。
卖货的小贩能说会道,他笑着回道:“自然可以,公子生得如此俊朗,捏出来与这娃娃凑成一对,绝对可以称得上金童玉女。”
捏娃娃费了些时间,不过余晖对成品非常满意。
正好他们后日才出发,明日娃娃晾干,上好色,他再来取。
余晖不知王嫣嫂嫂喜欢什么,想着女孩子应当都拒绝不了钗环,便进了一家首饰铺。
结果还没为王嫣挑出了个子丑寅卯,就为姐姐看上了一件。
明阳平时不爱穿戴,其实是因为做事不方便。
在曌宫的时候,司南远送了她一支红色珊瑚步摇,她都开心了好几日。
而眼前的这件镶红宝石的龙头金镯她一定会喜欢。
那金龙精雕细琢,栩栩如生,高贵又华丽。
从王府出来以后,姐姐不知怎的,很少笑了。
正好买回去,哄她开心。
只不过,他银子没带够。
这里离离仓的落脚点更远一些。
而且那手镯仅此一件,他怕耽搁来耽搁去,被别人买走。
所以他即使很想念他的大哥,还是决定先回驿馆。
*
明阳伏在肖烬的胸口上,拿着刀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她还未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
没一会儿,肖烬的衣服被打湿了一片。
她自言自语道:“肖烬,我要回家了,我想母皇了,想余晖养的那只黄狗,想沐蓝喂养的那只小野猫。”
“我父皇活着的时候,在我宫里种了很多花,现在回去开得正盛呢。”
“还有,我离大哥大婚了,我嫂嫂是王大将军爱女,听说她没有坐花轿,骑着马和我大哥一起去的离府。”
她嘴角上扬笑了笑:“王姐姐自小就那么张扬,总想盖过我这个公主的风头,我一直好讨厌她呢,如今我回去后还得唤她嫂嫂。”
“不过,她烤肉烤得好好吃,她每次惹我生气,都给我烤肉吃,吃了她的烤肉,我就原谅她了,嘿嘿。”
“再过一个月,他们就要有小宝宝了,他们比咱们成婚还晚一个月呢,可是他们先有小宝宝了。”
“余晖说他们眉来眼去好多年了,真好,我也想……”
说着说着,泪水死死地堵住了她的喉咙,声音都变得断断续续的:“我也想……骑马嫁……给你。”
她没拿刀的那只手紧紧地攥着肖烬的衣角,将脸埋在他的身上,脸上又下了一场暴雨。
好一会儿,打在肖烬衣服上的雨滴才少了一些。
她微微抬头,一只手慢慢抚上肖烬的脸。
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鼻腔里不停地发出抽搭抽搭的声音。
“大婚前,母皇派人送到大盛的生辰八字是假的,因为你我八字不合。就找了个大师,看你的八字,选了个跟你合的生辰。”
“那个大师他还说你……短命,呜呜呜……”
明阳又是一顿哭。
“你拒绝我那天,我冒雪走进朝霞院的时候刚好十八岁。”
“来的时候是十七岁,现在已经十八岁了,似乎我真的来到你身边好久了,可是我怎么感觉好短暂呀!”
“短的好像我昨日才穿着嫁衣嫁给你。”
“虽然咱们注定做不成真夫妻,可那身嫁衣是我父皇在世时就为我准备好的,他希望我能找到这世间最配得上我,最爱我的男子。”
“决定嫁给你的时候,太突然也太仓促,只能带着它来,也许是命中注定吧,你就是最配得上我,最爱我的男子。”
她抹了一把眼泪,抽泣声中都带着绝望。
“可我们不能在一起,肖烬。”
肖烬的眼睛紧闭,一动不动。
看不见那双凌厉的双眼,他的面庞显得越发柔和俊美。
明阳的手抚上他宽阔结实的肩膀,低头吻了吻他薄而红的唇。
她又不舍地贴了贴他的脸,闭紧眼,抿着唇。
又好一会儿,她才下定了决心。
她起身,握住了他的手,用自己柔软的指腹不断抚摸。
“就划一个小口,那点痛对你来说算不得什么,忍忍就过去了。”
“忍一忍吧,好吗?”
“金疮药我都备好了,一会儿我给你把伤口处理好再离开。”
她像哄孩子一般哄着肖烬,声音温柔得如泉水。
好似忘了自己要取他的性命。
“你放心,不会马上死的,你身体那么好,应该可以再活十年的。”
“咱们相爱一场,你走后,我一定帮你护住母亲妹妹,保她们一生平安富贵。”
明阳终于鼓足勇气,举起了手中的刀,眼看刀尖就要碰到肖烬的手。
她犹豫了。
手不行,万一落了疤。
他一扬手就能看见,一看见就可能会恨她,甚至越看越恨。
她又慌乱地向上撸他的袖子,一直撸到了手肘处,颤颤巍巍地把手中的刀挨了过去。
可她还是下不了手,又把手收了回去。
手臂也不行,肖烬冬日里最喜泡温泉,一抬手臂还是能想起她今日的绝情。
要找他看不见的地方。
后背,对后背!
就算是照镜子,人想要看见自己的后背也十分费力。
况且他的后背本就受过很多伤,也不多这一小条疤痕。
她把刀放在脚踏上,开始用力地掰肖烬的肩膀。
可她太伤心了,哭得身体都没了力气,尝试了好几次,肖烬的身体都纹丝不动。
她只能先去解他的衣袍,扒开了他的衣服,露出了他的皮肤。
她又伸手去抬他的身体,这次没费什么力气。
面前的这副躯体就侧躺了过去,如她所愿,将后背交给了她。
她一时间怔在原地,而后伸手推了推他:“肖烬,你醒了吗?”
对方没有答言,呼吸依然平稳。
明阳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拿起刀后,她的身体又开始止不住的发抖,只能双手一起攥住刀柄,向肖烬雪白的后背扎去。
不行,还是不行!
她做不到!
那刀尖好似指向的不是肖烬,是她的心口。
一番挣扎过后,她手中的刀掉落,腿一软,身体瘫在了地板上。
她抱着腿,把头埋在膝间,紧接着就是嚎啕大哭,哭得涕泪横流,肝肠寸断。
和她父皇去世时,哭得一样伤心。
躺在床上的肖烬,睁开了双眼,眼中流下了一滴泪。
他已经醒了好一会儿了,除了没听到什么猫狗烤肉,其他的都听到了。
每次外出,他都会提前服用宝林制的「毒不侵」。
普通的蒙汗药根本迷不倒他。
明阳用的是洋麻散,由洋金花和曲麻菜制成,效力更强,所以他才会出现短暂的昏厥。
再加之明阳絮絮叨叨又哭个没完,实在耽搁了太长时间,他不仅彻底清醒,体力也已经恢复。
他慢慢起身,坐在榻边,探着身子,轻轻地摸了摸明阳的头。
明阳一个激灵,猛得抬起头,眼神中满是无措与惶恐,眼泪仍如泉水一般不断往外涌。
肖烬微微笑着,清俊的面庞上有着一丝悲切,但更多的是温柔。
“别哭了,我来动手,十年够了,十年后安州是你的。”
明阳若是早告诉他还能活十年,他早就同意了。
自小殚精竭虑的活着,说不累那是假的。
他从没为自己活过,可以选择什么时候死,死在谁手上,倒是也不错。
他弯腰捡起了那把刀,没等明阳有所反应,就决绝得在自己的后背上划了一刀。
*
余晖回来的时候,发现驿馆大门紧闭,心里瞬间一紧。
他不敢打草惊蛇,想从隐蔽处翻墙而入。
结果刚要走进那个狭窄的胡同,就看到里面乌泱泱地站满了人。
余晖赶紧躲了起来,扒着墙边偷偷查探。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那堆人中闪了出来,他腰裹红绸,手握宝剑,神情温雅。
余晖定睛一看,是司南远!
他赶紧把视线收了回来,后背紧紧贴着冒着寒气的墙壁。
一下全明白了!
若不是看上了那个手镯,若不是银子没带够。
他应该已经被离大哥一招拿下,怕是一辈子都见不到肖汐了。
要回家了吗?
还没有和小汐好好告别,就要离开了吗?
姐姐对他好狠心呀!
竟把他瞒得滴水不漏。
温暖的风吹过他的脸颊,眼泪滑过的地方却是凉凉的。
他答应了小汐,等到荷花开得时候,给她做荷花丝娃娃。
若是真的一去不返,小汐该有多伤心。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万一呢?
万一姐姐对肖烬狠不下心,那么一切还有转机。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胡同,直奔司南远而去。
胡同里那些人一见有人进来,全都拔剑指向了他。
见来人是他,又立马躬身行礼:“参见殿下。”
他不想跟他们过多纠缠,看着司南远丢下一句:“暴露了,快逃!”
而后踩着一个人的肩膀,直接翻进了院子。
里面的景象果然如他所料,侍从侍女护卫趴倒了一片。
明阳不敢给宝山下毒,担心被识破。
沐蓝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打晕,绑了起来。
她担心公主舍不下肖烬,正想给司南远报信,让他进来把公主劝走。
抬眼就看到余晖从墙上跳了下来。
她大惊失色:“余晖殿下!”
肖明没吃糖画,他才把那两支糖画装好,就发现了外面的异常。
他独自一人,不敢轻举妄动,悄悄地向外走。
寻着动静摸过来,正听到沐蓝喊余晖殿下。
他不由得呼吸加重,心脏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肖明跟着肖烬去过曌国,自然明白小五变成东方余晖是什么意思。
余晖也发现了他,于是冲他喊道:“有刺客,从西墙那边翻出去,找城守救你家王爷。”
沐蓝难以置信地望着余晖。
为了肖汐,余晖殿下难道要叛国吗?
她瞥了一眼肖明,想说的话都憋了回去。
肖明脚步踌躇,他听从太子的命令,日日盼着肖烬死,怎会去救他。
何况如今的形势,他有些看不明白。
还没等他想通,余晖已经行至他身边,大吼了一声:“快去!”
司南远一行人自然也听见了里面的动静,一个接一个地全都翻了进来。
肖明一看情况不妙,再待在这里,他的小命都要不保了,赶紧迈开步子跑了。
如今他没有选择,若是不去搬救兵,肖烬死了,官府的那些人轻而易举地就能给他定个渎职之罪,搞不好还是诛九族的叛国之罪。
余晖闯进房间的时候,肖烬正伸着手跟明阳要蛊:“给我吧,明阳,你想回家,我不会拦你。”
明阳坐在地上,紧紧攥着手中的戒指,眼泪在她的脸上画满了痛苦。
余晖连滚带爬地到了她的身边,想掰开姐姐的手,抢过那枚戒指。
肖烬苦笑一声,他以为余晖要给他下蛊,索性闭上了眼睛。
明阳的精神早已崩溃,她把戒指死死地护在胸口处,就是不松手。
余晖眨眼间也落下了泪,他抱着姐姐,小声说着:“放过他,放过自己,也放过我。”
肖烬猛得睁开眼睛,他的视线直直地盯着余晖,不明所以。
现在的他自然得不到答案,肖汐瞒得很好。
直到回到王府,宝林说他亲眼看到余晖偷偷进了别院,他才恍然知晓,今日余晖为什么这样做。
司南远派了三个人去追肖明,自己带着其他人紧跟着余晖寻了过来。
余晖低吼一声:“快给我!”
明阳的哭声慢慢止住,看着满屋子的人终于松了手。
昨日到了许城,天气明显转热,肖烬担心明阳受不了炎热,不仅让人在屋里放了冰,还特意准备了冰镇水果。
而南柯蛊畏寒,只要放进冰中,不出一刻钟,就会一命呜呼。
余晖把戒指放了进去,死死地护住了冰匣子。
他不确定司南远会不会听他们的话,只能弄死蛊虫,彻底断了他们的念头。
司南远见明阳哭着坐在地上,又看了看衣衫不整的肖烬,哪里还顾得上管余晖在做什么。
他拔剑指向肖烬,面容因愤怒而变得扭曲,冰凉的剑刃贴紧肖烬的衣襟,大声质问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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