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老学政如此安排,其余人等纷纷起身跟着移动起来,屋内顿时响起一片桌凳与地板摩擦之声。
逢羊扫了一眼有些震惊的西门,合掌一礼。
“阿弥陀佛,谢学政大人赐座!”
小青紧随其后跟着逢羊依次坐在那花子虚的右侧,西门大不自然的只半个屁股小心翼翼坐在小青身边。
“逢羊师父,你可知我为何这样安排吗?!”
老学政微微一笑,深邃无波的眼内某种东西一闪而过。
逢羊已看出这一桌人之中,就这位学政王大人地位最高,而那体制内的书吏花子虚竟在他的右位主宾座位。
那剩下的人的地位可想而知,虽然间中也有几位高龄者,但那不外乎是二人的亲朋故友。
他们地位虽然有高有低,但身份不过都是平头百姓,没有官身。
“学政大人,刚刚西门大官人已说了,大人因那‘活字雕版术’要见小僧。
大人是提督学政,自然心中装着的都是读书人。
这‘活字术’让更多的人有更多的书读,学政大人这哪是给小僧面子,这是替那些学子们开心高兴!”
老学政如秋夜古井一般深邃的眼睛顿时一亮,手抚花白长髯哈哈大笑起来。
果然满桌上的其他人也都附和笑起来,甚至有些人频频点头,相视而翘起拇指,做夸赞状。
西门立时紧握双手,肉眼可见整个人的状态松弛下来,虽然也面带含蓄笑意,但那双桃花眼已经骄矜得在他们身上一扫而过。
“小师父说的好,一言中的!老怀欣且慰,老夫甚是欢喜的很!
这“活字术”的出现是当今天下学子之福,也是那些有心上进之人的福分。
上古之人始造字,便“鬼夜哭,天雨粟”,只因“不能藏其密,遁其形”。
可奈何往日里做一部书花费甚巨,不是普通人家可有,不能受教因而愚昧。
现在不同了,‘活字术’的出现,做书不仅价廉而且快,受益者众。
这份功德坐与老夫身边,自然是应当应分的。”
“阿弥陀佛,老大人过誉了!这都是因那西门大官人‘庆记版房’的毕大匠,珠玉在前。
我不过在那基础之上偶尔灵光乍现,捡了一个便宜。
万万担不起老大人这份夸赞!”
“好,好,你很好!难得你如此青幼就淡泊名利,知进退而且不居功自傲,还不忘提点他人,分甘绝少!”
西门,你能遇到逢羊小师父是你最大的福分,你要珍惜。”
西门立即站起身来,毕恭毕敬拱手一揖。
“尊听学政大人教诲。王大人,逢羊师父虽脱离红尘,但我与他在尘世结缘,性情相近,现在如兄弟一般,视对方如手足。
逢羊师父看着青幼,如大人所说,早慧让我也受益良多。他每每来我这里,我们几乎都秉烛夜谈,甚至通宵达旦。
现在一日不见,还想得甚紧。”
一通肉麻阿谀奉承话让逢羊不禁眉眼上翻,
“有吗?我怎么没感觉到?!
我怎么感觉你催更倒是殷勤的很,不是想我,是想那些书稿呢!
哼!忒不地道,还拿我当枪使了!”
“嗯,这样甚好。
西门,我听我小女珂儿说,那〈石头记〉,〈西游释厄传〉,哦,还有那〈聊斋志异〉都是你‘澹泊书局’首发刊印发卖的?!”
西门一听老学政说到王珂,眼中顿时有光。
更听到自己的书局和小说都已经入了他的法眼,心头激荡但还需保持谦恭,再施一礼,端正了身体。
“正是,学政大人!”
老学政轻捻长髯,抬眼望着西门,眉头微微蹙起,看在眼中的逢羊心中一沉,
“要坏!”
西门后知后觉,笨笨得等待之中。
“嗯,这些书我都略微看了一下,不过都是些神怪传说,坊间传奇罢了!
那〈石头记〉更甚,倒是‘满纸荒唐言’说对了。
‘一把心酸泪’嘛,过于矫情!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岂可被那男女之间的儿女私情纠缠,沉迷其中不可自拔,蹉跎了大好时光。
那书里的贾宝玉总是在一群女子间混迹,能有什么大的出息?!
误人子弟!”
西门顿时感觉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浇了一个透心凉!
他又不敢反驳,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快速转换。小青眉头紧蹙,如若不是看到逢羊连连轻微摇头,她便已发作了。
“父亲大人!您的结论过于偏颇,有失公允了!”
突然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在那影壁后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随即一靓丽女子款款走了出来。
同时她将影壁后着急忙慌拉扯的一双白嫩玉手推了回去。
老学政身边的花子虚,端着茶杯慌乱的低下头。
逢羊闻声而望的眼角立刻就扫到站立着的西门,眼睛蓦然大放光彩,一脸欢喜。
只见缓步而来的这名年轻女子,行而不动的满头青丝挽同心髻,端插一支白玉簪钗,珠翠泛着五彩光芒。
脸似鹅蛋嫩白如玉,吹弹可破。一双丹凤眼点点星芒墨瞳幽深,柳叶眉的眉梢斜指发鬓,显得英气十足。
鼻若悬胆且隆直,唇似涂脂微微翘起。
她身着淡紫色窄袖长夹袄,下穿白色长裙,外面罩着一件直领对襟,不施襻纽,青色红边长及膝下的褙子“(类似现代大衣)。
披搭肩背,缠绕双臂之间同色的披帛轻轻垂于腰间。
整个人身姿婀娜,儒雅恬淡,可是细细看来,秀外慧中之间又带着巾帼不让须眉的一丝豪气。
“珂儿,你出来到这里做什么?!”
老学政并没有被自己女儿的当众抢白生气,而是手抚花白长须,面带和蔼,眼睛微眯透出一副疼爱之色。
原来这王珂是老学政中年得女,视若掌上明珠,千般怜爱,万般疼惜。
但是他没有像其他父母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将她深养闺阁之中,略识几字也就罢了。
反而是尽自己所能,教她识字懂礼,同时任由王珂看尽了自己所珍藏书库里的藏书。
长久下来自然而然眼界与思想就较之同龄人要成熟的多的多。
老学政自己本就是性情豪爽刚直之人,这一基因一点儿不留的遗传到王珂身上,相较其他女子,她接人待物从不扭捏,大方直爽。
王珂缓步上前屈膝福了一福。
“刚刚听到父亲大人如此武断那〈石头记〉,女儿心中不忿,情不自禁就跑过来,请父亲大人见谅。”
“既然是因文而辩,你就说说我哪里说的不对啦?!”
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西门稍稍安心。
“父亲大人,我就大胆说了。”
王珂挺直腰身,美眸流转在众人面前梭巡一圈,微微一笑。
逢羊情不自禁与小青四目对视,轻轻点头,
“好一个与众不同的豪爽女子!”
“您只是随意翻阅一番,就武断得认为那书中贾宝玉混迹一群女孩儿之中,定是那纨绔子弟,不学无术。
但是父亲大人您不知道,那贾宝玉所作的诗词都是极好的,颇有文采,万不是什么“腹中空空”的绣花枕头。
而且他说的那一句,“女孩儿都是水做的“,就深得我心!
虽然现在看了这本不过六十回目,可是里面的女子个个性情鲜明,活灵活现,鲜活得几乎呼之欲出。
她们个个都是水晶般剔透的心思,几乎人人都是文采绝绝,万不是那不识字的孱弱女子。
父亲大人真要细细品读那其中的诗文,暗含深意,愈品愈有滋味。
现在也真的难得一见,有如此爱惜女孩儿的人为题主的书。
哼,平日所见大多数的多是视女子如玩物,恋时花言巧语,极近阿谀,只为一时的欢娱。
但是结局差不多都喜新厌旧,稍不如意便弃如敝履,毫不珍惜。
现在但凡有人家中出生一男孩儿,便称为‘弄璋之喜’,而把生下女孩儿称为‘弄瓦’!
这天与地的差别,普通人家都习以为常,现在这个曹雪芹先生为我等女子鸣不平,若不能一睹真容,讨教一番,真深以为憾!”
圆桌旁的人听王珂此番说话,都惊得瞠目结舌,纷纷把目光投向这老学政。
老大人微闭双眼,长长的叹了一声。
“千百年来,这阳盛阴衰的阴阳之说早已根深蒂固,深入人心。不是一本小说,就可以倒转乾坤。
不过女儿你也说的有些道理,待我仔细阅览之后,再与你说吧!”
全然不理会他人异样的眼神,没有呵斥,这老学政护犊子的爱女之心也几乎就呼之欲出了。
王珂低头一礼,继而转头看向西门,眼光灼烈让西门即刻有了一种眩晕之感。
“西门大官人,听说这〈石头记〉乃是‘澹泊书局’首发,不知可否劳烦大驾引荐一下那位曹先生呢?!”
西门被这突然起来的一问,有些慌乱,呆立片刻就马上扭头看向隔着小青的逢羊。
速度之快,动作之猛烈,小青几乎都能听见他脖颈之间发出轻微的“咔”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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