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去军营前特地嘱托今天陛下会派人过来传旨,让自己在家安心候着,万不要失了分寸。
本来她已经将千叮咛万爹爹父亲推到了院子口,没想到爹爹还是不放心的将自己带到祖母的院子里,又嘱咐一遍祖母,接旨的时候千万要照看好她,弄得苏言溪一时哭笑不得。她也没办法跟父亲说自己上辈子已经学过了京都的各种礼仪习惯,甚至熟悉的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苏言溪终于和祖母将爹爹送出门,两个人默契的互相看了彼此一眼,都能从眼神中看到对老父亲过分担心的无奈。
“祖母,我等会还要见个人,先回房啦。”苏言溪一边说着一边走,生怕迟一点也要被祖母再念叨一遍。
等苏言溪带着华霏风风火火的赶回自己的玉兰堂时,便在院门前看见了立在那里等候的钱华砚。
男子一身洗的略微发白的深蓝的布衣,脚上穿着一双合脚的布鞋,虽然穿着并不是华贵,却整体看着干净舒适。五官端正清秀的脸,就像是冬天接连着几天大雪后的突然放晴,冷冽的寒风中带着些许的暖阳,虽然冷却也让人内心感觉十分开阔。
“这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个商人,倒像是谁家的公子哥。”华霏小声的在苏言溪耳边嘟囔,被苏言溪瞪了回去。
“小的钱华砚见过小姐。”
“早就听说过你,进来坐吧。”苏言溪抬步便走了进去,钱华砚却愣在了原地,还在想这样是否于理不合。
“钱管事?这是怎么了?小姐请你进来呢。”华霏看着呆立在门口的钱华砚不解的催促道。
钱华砚在内心嘲讽了下自己的想法,“自己不过是一个管事的,在小姐眼里跟那些干活的没有什么分别,莫不是那些圣贤书读傻了”。随即应着华霏的催促走进了院中,刚踏进院门就闻到了清新扑面的玉兰花香,抬眼墙上藤草似画,院中更是种植着各色奇珍,能看出来主人品味不俗。
“钱管事,随我这边来。”华霏带着钱华砚顺着曲廊走到后面的一处屋子,屋子建于一泓清泉之上,泉边植满翠竹、芭蕉,钱华砚抬头只见‘听雨轩’三个字,倒也觉得十分贴题。
屋门打开,便看见苏言溪坐在书桌前,笑意盈盈的等着他。
“钱先生,请坐。”
“小姐莫用先生二字,折煞在下了。”钱华砚连忙行礼,愧不敢当。
“以前就听外祖说过你,得知你也曾打算参加科考,想必你的志向定是在庙堂。现在经商恐不是你所愿,所以还望先生教我经商之道,等我可以上手之后,先生也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苏言溪说的真诚,倒是让钱华砚觉得难得有人理解他。
“小姐可知商为百行末,小姐不嫌弃?”
“一种谋生手段罢了,只要能堂堂正正的活在天地之间,有何愧对?”
“倒是我活的不如小姐通透了,小姐放心,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钱华砚没想到的是他同意后立刻就喝上了师父茶,此后苏小姐一直坚持的唤他钱先生了。
两个人也是没有半点耽误的开始对苏家这么多年的账本一一查验,中间有许多模糊不清的地方,刚开始苏言溪还会圈出来问他,后来教的多了,她便已经会自己核对这个账目的真假虚实了。两个人就这样查了一个时辰,直到华霏来叫说宫里来人传旨了。
苏言溪将账本压上,跟钱华砚打了声招呼就往外走,只留下钱华砚一个人坐在那里。他看着刚刚她坐过的位置,想起刚刚华霏的那句通报,才反应过来,之前同自己一同整理账目的可不是什么张三李四,而是自己来之前就知晓的,万分尊贵的苏家嫡女。只是自己现在的待遇同自己来之前预想的,大相径庭。
“夏公公。”苏言溪刚走到前院就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呦,溪丫头,身子可好点了?”夏如海十分自然的开始同苏言溪客套。
“哎,没好。结果现在爹爹直接不让我出门了。”小姑娘的额头直直的戳入夏如海胸前,显得十分憋闷。
夏如海的语气不自觉的放轻柔,温柔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像是在安慰,“好了好了,苏将军也是为你好。溪丫头就安心的在府里养着,等你及笄了咱家再带你出去吃好吃的。”
“好。”苏言溪见好就收,立刻就将自己悲伤的情绪收起来。
夏如海也是将小姑娘哄好之后才按照规矩开始宣旨,宣完旨后又立马就让人将苏言溪扶起来,连连嘱托要安心在府中养病,莫要让皇上皇后在宫中牵挂。苏言溪只得连连点头称是,乖乖站在那里听训话。
“你一定要将咱家的话放在心上。”
“好啦,知道啦。公公要是再念叨下去,怕是宫门就要关啦。”苏言溪笑着打趣他。
夏如海无奈的点了点她的额头,苏言溪立马示意华霏将应该给的打赏分给各位公公,却被夏如海一再推脱,一直在说“哪有长辈拿小辈打赏的话说呢?”
“这是小辈孝敬您的,怎么不该拿呢?”苏言溪说着就将荷包塞进了夏如海的怀里,另外递了两个食盒到他面前,“这是我准备的两盒点心,一份是孝敬您的,另外一份麻烦您帮我送给五殿下。”
“知道了,这么多年了,那一次出来传旨你没有点心带给五殿下呢?只是溪丫头,你这是对五殿下有意思?”夏如海一脸促狭的看着苏言溪,只希望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惊天大八卦。
“哪有,只是那年在御花园看过他的窘迫,所以一直养成的习惯。”
“人家五殿下现在深得陛下青睐,哪里还需要你这么点点心充饥啊。”
“那就当是故人送的一点情怀罢了。”
苏言溪的回忆逐渐被勾回幼时,还记得自己当时是进宫去见皇后姑姑的时候路过御花园,在御花园里看见了那个被小太监摁在地上打的小男孩。那个小男孩被打的蜷缩在地上,却一声不吭,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直直的看着站在那里的苏言溪。
想想自己当初的少不更事,年少冲动。也不管这样是宫里何人授意,就直直的冲上去喝住那些嚣张跋扈的小太监。那些小太监迫于自己是皇后娘娘的侄女,骠骑大将军的嫡女,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好悻悻走开。
等他们都走远了,那个小男孩才从地上站起来,恭敬的对着苏言溪行了个礼,表情淡漠的说道:“多谢苏小姐搭救。”
“你这个人倒是好玩,我既然帮了你的忙,你的态度就这般冷淡?”当时天真无邪的苏言溪哪里明白他失去母妃后,体会宫中人情冷暖的苦楚,竟然还在要求边千尘对她感激涕零。
边千尘自然是没管,自顾自的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席地而坐,开始享用起来自己好不容易抢过来的大饼。反正这样所谓热心的人自己已经见的多了,最后大多觉得自己无趣就会离开,皇后是这样,父皇也是这样。
苏言溪看着他吃的那个脏兮兮的饼,眉头紧皱,然后让华霏将母亲带给皇后娘娘的糕点拿过来,华霏虽然觉得不妥,但还是照着小姐说的做了。
“你吃这个吧。”苏言溪将一碟子糕点递到那个男孩子面前,但是他却一动不动,依旧直勾勾的看着她。苏言溪了然的拿过其中一块糕点,咬了一小口,然后递给他,他这才对着那碟子糕点狼吞虎咽了起来。
“那个饼可以放的时间更久一点,留着你之后饿的时候再吃。”
“嗯嗯。”这次边千尘勉为其难的理了理她。
“我下次可能要两天后才能进宫,我到时候再给你带。”苏言溪笑着跟他说,走之前还给他留了一碟子点心。
自母妃走后他就明白自己的生命中不会再出现什么可以让自己期待的事物了,但是还是忍不住每天都去御花园看看,看看是不是还会等到那个酒窝里盛满蜜糖的小姑娘。
果然按照小姑娘自己说的时间,他如愿再次在御花园吃到了小姑娘给他带的点心。这次小姑娘变得聪明了,带来的都是一些经得住存放的糕点,偶尔他吃的时候她就在边上絮叨自己最近吃到的好吃的,念叨着自己下次再给他带些什么。
“那等我下次进宫的时候再给你带,我到时候去哪里找你啊?”
“长春宫,我现在住在那里。”边千尘说的漫不经心,内心却是十分紧张,他怕她知道。怕她知道自己是那个传说中妖妃的儿子,怕她知道自己不受皇上待见后像那些宫人一样对自己拳脚相向,怕她以后再也不跟自己讲话。
“好,知道了。你也不用天天来御花园等我,我到时候直接去找你就好啦。”
小姑娘说的明媚,跟每一次同他说要下次要给他带什么糕点一样的愉悦,那就好,那就好。在苏言溪不曾注意的角落,边千尘终于松开了攥紧的拳头,表面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啃着点心。
有些事情都在悄悄发生改变,比如边千尘每日被小太监欺负后不同于往常的气愤,只会坐到宫门前的门槛上呆呆的看着前方;比如苏言溪每日都会跑家里的小厨房看着师傅们给她做好吃的糕点,让苏遡夫妻两人都觉得自己姑娘是个吃货。
都是美妙的让人羡慕的童年,不知不觉这个习惯就保持了这么多年。每次不管是能不能进宫,苏言溪都要想办法送进去一些糕点,怕宫里面真的有一个人会饿着。
许是自己的善意终于有了回报,上一世的边千尘看在儿时那么多糕点的份上,帮了苏言溪一次又一次。说来也是好笑,自己的亲女婿在朝堂上一遍又一遍的弹劾岳丈不听从皇上的旨意,而边千尘一遍又一遍的在朝臣面前解释什么叫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
对此苏言溪一直心存感激,但是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上一世在苏言溪死之前,边千尘荣登大宝。未来皇上的马屁,怎么可以不拍?怎么能不拍?
苏言溪想到这里对自己现在这种拍马屁的行为予以肯定,朝着夏公公一再叮嘱必然要给自己送到,夏如海便只能点头称是。
眼看着便是晌午了,两人回玉兰堂的时候,华霏就问午膳摆在哪里。
“那就摆在涵青亭里吧,祖母今日辟谷,你便从厨房取些来我们一起吃吧。”华霏自然明白这里的我们,还包括钱华砚。
钱华砚今天一天可能都是在受宠若惊的情绪中度过,他被唤过来的时候,只见苏言溪和华霏两个人在亭中聊得正开心,也不敢过去坐,只得站在亭子前。
“钱先生,不过来吃饭吗?”华霏在石桌前分着筷子,看着一直站在亭前局促无比的钱华砚问道。
“这,这怕不是于理不合。哪有主子同我们一起用饭的道理?何况是男女有别。”钱华砚的耳根爬上一抹薄红,也不知道是窘迫的还是不好意思的。
“我只是觉得这春日光景不可浪费才一时兴起,没想到倒是让先生觉得为难了。我们还在边关的时候,时常就在城墙下跟父老乡亲围在一起吃,偶尔也会在军营里跟士兵们一起吃,确实没考虑过男女之防,万分抱歉。”说着苏言溪拿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这算给先生赔罪,我自小在边关长大,那边并没有这么多顾忌,对京城的一些规矩并不清楚。若是让您觉得冒犯了,实在抱歉,我让华霏将饭菜给先生送到书房去可好?”
“是小的不如小姐洒脱,小的自认为不比远在边关的民众和士兵高贵,小的知错。”钱华砚径直走上前坐下,拿起面前的酒杯也学着苏言溪的样子一饮而尽,“给小姐赔罪。”
苏言溪含笑点头,三个人之间的氛围逐渐开始活跃了起来,华霏抱怨着府里的鸡毛蒜皮,苏言溪在后面听得起劲,钱华砚跟着附和。
等到下午三人在书房内终于对清楚苏家这些年的各种账目,钱华砚才终于如释重负,“可算是结束了,这些年的账目可真是荒唐。”
苏言溪同意的点了点头,“既然理清楚了,现在就可以跟你商量一下怎么安排了。我想将城中的这些商铺都卖掉,这些田产除了陛下赏赐的,也都想卖掉。”
钱华砚默不作声,在等着小姐的安排。经过这一天的相处,他发现只要这个小姑娘想要安排的事情,都自有她的道理。
苏言溪说完就从抽屉里拿出来一沓厚厚的地契放在他面前,“现在你估计已经对苏家所有的资产都已经心中有数了,现在你就先逐步处理一下这些吧,做的不要太明显,对外只要说是苏家小姐不会做生意,经营不善即可。”
“是,小的明白。”钱华砚领了事情就毫不拖泥带水的走了。
等钱华砚走了,华霏这才好奇的凑到还在看账本的小姐面前,“小姐......”
“好奇我为何对钱华砚不一样?”
“是的,毕竟我是因为跟着小姐十多年了,才同桌吃饭的!”不知道为什么,苏言溪从这句话里听出来了一丝醋意。
“他这个人啊。”苏言溪看着窗外的芭蕉,想到上一世那个佝偻着脊背为她挡雨的男人。
华霏啊,你不知道,上一世你走了以后,钱华砚是我在那个冰冷的王府里唯一认识的人了。
他骄傲自矜,凭着一年科考高中得了恭王青眼,后来成为恭王麾下的一名谋士。也就是上一世他进入王府后,她才知道他原来的梦想是为了摆脱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商籍,可惜恭王并非明主。等钱华砚意识到的时候,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上一世是华霏哭着跑到自己院子里来,告诉自己钱先生因为不肯听恭王的命令,去谋划诬陷一生耿直忠烈的傅太傅,现在正在前院被恭王打的半死。自己得知了这个消息也是快速往前院赶去,不光是为了华霏爱慕的那个人,也是因为钱华砚是外祖留给自己最后的助力。
是她高估了自己在恭王府中的地位,不管自己怎么哀求,恭王依旧站在那里丝毫不松口。直到五十大棍悉数落到他身上,恭王才平静的走到跪着的自己面前,嘲弄的说,“希望王妃至此之后能明白,在王府里是谁说了算。”
人生这个话本,大多不能尽如人愿。哪怕苏言溪最后给他找来最好的医官,钱华砚还是因为那五十大棍跛了脚,一个风光霁月的男子就这样被盖上了厚厚的尘土。
那时自己已经被恭王软禁,钱华砚艰难地挪到自己院门前同我告别,跟我说,我们两个人都看错了人。我透过门缝去看他,只看到了他残缺了的背影,至那之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他明白大是大非,原本大有可为,要的只不过是一个人可以给他施展才华的平台。自己又不是给不了他,何苦这一世再让他去走那个弯路?
“那你就当我是他的伯乐,他便是我寻了许久的千里马,可好?”苏言溪想了许久,觉得这个解释最为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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