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泽曾经帮助付玦一同对付付残云。
他说他是在弥补自己的过错。
付玦对他们的恩怨不感兴趣,却也不会拒绝一个好用的帮手。
待一切平息,事成定局后,离泽将镜的碎片给了他。
离泽的眼睛似乎与其他的人都不太一样,仿佛看向每个人的时候都带着一样的情绪。
悲悯、包容……或许还有更复杂的东西,付玦看不懂,也不想探寻。
他只看出,离泽大约活不长了。
离泽朝他笑了笑,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或许你我的缘分还未尽呢。”
“缘分”是什么样的东西?付玦并不理解。
他也并不在意。
时间在无趣中流逝,日复一日。
付玦收拾了付残云所留下的威胁,平定了妖族的叛乱,杀掉了所有前来杀他的人。
听说天衍宗的宗主玄钧仙尊不知为何陨落。
听说有个风头正盛的新宗门,宗主曾是某个家族的婢女。
听说仙门群龙无首,争权夺利,愈发动荡……
修仙界似乎永远喧嚣吵闹。
望月宫依旧屹立。
付玦站在最高处俯视一切,那种名为无趣的感觉愈发清晰。
那是他第不知道多少次寻死,再次以失败告终。
付玦真的觉得无趣透顶。
没有什么能对他产生威胁,当他不必再为生存而斗争时,当没有什么能再阻碍他时,生存本身就是最大的阻碍。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似乎今夜的月色格外明亮,苍白的月色仿佛为他照亮了前路,是一望无际的、枯燥无味的、死水一般的白。
付玦觉得,自己或许是厌恶白色的,正如他厌恶天上的月。
狼族历来对月有种特殊的感情,但那不包括他。
毕竟无论作为人还是作为妖,他都是异类,是怪物。
或许是温雅曾经给他留下的封印会在月圆时失效,给他带来刻骨的疼痛。
或许是明亮的月色总会给林中的野兽带来危险。
又或许没有原因,仅仅是厌恶。
诡异的碎片将他拖入一个虚无的空间之内。
付玦在镜中看到了无数奇怪的场景。
镜说,那可能是真、是假、过去、是未来。
故弄玄虚。
但是他恰好无趣到愿意看一看到底是怎样的过去未来。
……
在镜中,他看到自己。
像是发生过千百万次。
或许过程的悲惨各有不同,似乎因为付残云曾借助从离泽那里骗取的镜的碎片而扰乱。
每个场景中的他都坚持不懈地走向唯一的结局——清理所有危险,而后自尽。
诞生于妖族、流浪在孤冢林、沦落斗兽场、回到温氏……这似乎只像是幻术一样,让他重温一场过去的梦。
同样无趣。
付玦冷眼看了不知道多少次。
但是这次又与以往所经历的幻境都不一样。
他看到命运开始改变,像是一双大手将原本的轨迹拨乱,也像是一阵风吹拂,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温雅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半妖模样而恼火责罚。
熟悉的责罚。
但一切都是从那时候开始改变。
源头是一个误入此地的鬼魂。
她强大、吵闹,带着诡异的能力,以及奇怪的性格。
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付玦想杀了她。
镜中的温玦同样。
但是那个奇怪的女人很轻松地打败他,还朝他说着奇怪的话。
“我可是古巴比伦掌管小孩的神!”
笑嘻嘻的模样,浑不在意的态度,只是说假话而已。
付玦知道,那个“自己”依然在等待时机清除眼前的危险。
结局无外乎两个。
杀了她。
或是被她杀。
可是……镜中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让付玦难以相信那是他。
她一次次来到温玦身边,又一次次消失。
曳风秘境之中,她挂在温玦身侧,在他耳畔吵吵闹闹,却又在他受伤时教他如何对付变异的银蕊冰莲。
那一株银蕊冰莲曾让付玦失去半条命。
还有很多很多类似的事情。
她打了温玦很多次,却又同样教导他很多。
她装神弄鬼,故意恐吓来烦温玦的温瑭。
她知道了温玦的名与字,却又自顾自地把那个带着恨意的名抛弃,捡起早就无人在意、甚至连付玦都快要忘记的字。
她教温奢玉炼化那块奇怪的石头,铸成了断水剑。
她自作主张,将生辰送给温奢玉一个,却又以此要求他借她身体逛街。
她夸温奢玉穿白衣好看,劝他不要穿黑衣和红衣。
她笑嘻嘻地借用温奢玉的身体吃饭,而后得寸进尺要喝酒。
她送给温奢玉很多很多个生辰礼物……
她无心地拨乱了时间的轨迹,让本该与无数轮回中没有区别的温玦变成了这个“温奢玉”。
那些本该被他焚毁的牡丹在倦闻楼前恣意生长着,像是这本不该存在的一切。
那不是他……
付玦的佩剑以玄晶打造,锋利无比,曾杀过无数妖、魔、修士,但它不叫断水。
他不喜欢为东西取名,所以那把剑没有名字。
付玦没有生辰,因为随着那些人死去,无人知晓他到底是哪一天诞生,他也没有庆生的习惯。
付玦穿黑衣,能在月色下隐匿身形,他讨厌白色。
付玦也不喜欢花,无论是牡丹还是血织锦。
镜中的温奢玉与他有太多太多不同。
那不是他,不该是他。
似乎唯有反复强调这一句话,才能压抑心底那种奇怪的情绪。
付玦看着那未曾发生过,却又如此清晰地在眼前演绎的画面,只觉得……刺眼。
从黑衣换成白衣的少年一点点长大,眼底却隐藏了更多东西。
她没有注意。
可付玦注意到了。
直到那个白衣的少年将她困在温家的阵法之中。
哈……
付玦第一次笑了。
该说这是刻在血脉里的卑劣吗?
还是说,连“求而不得”都是温氏传承在血液里的宿命?
她恼怒、失望、离去。
付玦看到温奢玉眼中多了与温雅相似的情绪。
爱与恨编织成一张大网,将温奢玉困在其中。而他想要将那个人也同样拖入网中,哪怕是痛苦、哪怕是死亡,他也想永远纠缠。
一千多年的念念不忘,他说他恨她。
可再次看到那个人的时候,那些一遍一遍在心底诉说的恨意却骤然破碎。
哈……付玦这次是真的笑了。
恨意如此微薄,能够在其中酿成什么样的苦果?
或许温奢玉会比温雅的下场更惨烈。
可是他终究不是温雅,终究没有落得那个下场。
他甚至没有像温雅一样囚禁那个人。
为什么?
爱恨不该如此吗?
为什么要松开手任由猎物逃离?
他笃定她会留下?还是笃定她会回来?
——明明都没有。
如果不想杀了那个人,就该死死禁锢那个人,让她无法逃离。
付玦不明白,正如他不懂温奢玉抱着她的时候,眼中流出的名叫泪水的东西。
温奢玉一共等待了她两次。
一次是一千多年。
一次是两年。
很漫长吗?
会比付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无趣生命更漫长吗?
应该不会吧,毕竟镜中的温奢玉甘之如饴。
而付玦只觉得生命漫长又无趣。
……
付玦从镜中出来时,苍白的月色依旧静静落在他身上。
镜中那么长的一切,原来也不过瞬间。
付玦想起在镜中看到的人。
说着奇怪的话,露出奇怪的表情。
闭上眼睛的时候,她的模样依然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唇角轻扬,眼眸微弯,带着灿烂的、狡黠的笑意。
他想起她说过的话。
不是对付玦说的,而是对温奢玉说的。
她一脸严肃,一本正经。
“小玉哥哥,有没有一种可能,哇达西是前来拯救你的马猴烧酒!请你对我尊重点,立刻上供四菜一汤,好吗?好的!”
“哇达西”似乎是代指“我”,她说过很多次类似的话语,付玦能总结出。
但“马猴烧酒”是什么酒?
付玦没有喝过酒,在很久远的曾经,他似乎曾用酒清理过伤口。
他对酒的认知来自于幼时。
温雅喝过,醉酒后会哭会笑,会说很多奇怪的话,仿佛连求生的本能都要抛弃。
付玦不能理解,但他知道,喝了酒之后很危险。
危险的东西应该毁灭或远离。
可是在他再次尝试寻死之前,他忽然想尝一尝。
酒的滋味,是苦涩还是甘甜?是冰冷还是温热?
这大约是他这漫长的生命里所做的……最奇怪的事情。
他在望月宫外那棵树下找到了埋藏数千年的酒。
温雅留下的。
殷红的酒液像鲜血一样,带着馥郁的牡丹花香。
付玦觉得有点像他的血。
也是红色的,也带着牡丹的香气。
会醉吗?
或许会吧。
他眼前有些模糊,连月色都不清晰。
或许也正是这种不清晰,才让天上的月染上些许色彩。
他伸出手,像是要触碰那一轮明月。
却在月色映照下看到自己遍布伤痕的手,像是破碎的玉。
付玦从前不在乎这些,修仙界有数不清的药物可以消除这些痕迹,可他没有选择使用。
只是习惯而已。
就像他习惯了黑衣,习惯了疼痛,他也同样习惯了那些疤痕。
可温奢玉不是这样的。
那个人会拿着药给温奢玉,也会不讲理地占据他的身体给他疗伤涂药。大多时候她会偷懒嫌累,以“裸奔”为威胁,让温奢玉自己涂药,而她在一旁监工。
后来,温奢玉就有了那个习惯,不喜欢自己受伤,不喜欢自己留下伤痕。
因为想要得到她的喜爱,所以温奢玉好像也开始学会爱惜自己。
付玦想,真奇怪。
连同他自己心底那种难堪与狼狈,还有说不清的情绪,一样奇怪。
恍惚间,他伸出的那只手好像触摸到月色的温度。
那种温度会是镜中温奢玉拥抱她时索取到的温度吗?
像流水,也像焰火。
有个词好像是叫……温暖?
他仰头看着月色,想起那个人的名字。
皎皎……
他没有念出口,却已经知道自己念出那个名字时的语调与声音。
苍白的月光仿佛勾画出最鲜艳生动的景色。
在某个地方,桃花盛放,落英纷飞。
那或许是某个过去或未来。
但终究与他无关。
与他……
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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