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州地界,人人都知道江夏两家。据传他们的祖辈曾是同榜进士。可惜时过境迁,夏家一代不如一代,至“知”字辈,只有夏知翰一人曾在秋闱中举,春闱却屡试不中。
夏堇是夏知翰的独女,母亲冯秀雅乃夏知翰恩师的女儿,知书达理,容貌秀丽。她生下夏堇时伤了身子,无法再孕。夏知翰是夏家嫡长子,又是唯一有希望入官场的人,自然不能无后。奈何父母做主为他收的通房,纳的妾室,他碰都不碰,甚至放弃了科举,在涿州办起了学堂,之后更继承了岳父的衣钵。
某一年,夏知翰破格收了一名寒门子弟崔文麒。崔文麒无父无母,身无长物,非涿州本地人,又非童生,夏知翰本不想留下他,但夏堇看他可怜,一时心软,求父亲收留他。其后夏知翰得知崔文麒乃故人之子,又见他聪颖好学,便有意将夏堇许配于他。
江夏两家原本并无交集,但正当夏堇满心期待崔家的提亲,夏家的大门被媒婆敲开了。媒婆替涿州城出名的纨绔子弟江世霖求娶夏堇。
不同于夏家的败落,江家正值鼎盛时期。
江氏嫡支虽一度迁居京城,但十多年前,在江世霖的曾祖父过世时,他的祖父以丁忧为名,索性致仕了。江老太爷辞官前乃正四品京官,显赫一时。
江老太爷在回乡的第二年便病故了。江家三兄弟按照江老太爷的遗言,在次年分了家。嫡长子江光耀顺理成章继承了公中的一切,庶子江光辉,三子江光煌分别得了不少田产及铺子。按照江老太爷定下的家规,自他之后江家嫡长子不得在朝为官,因此在守孝结束后,江光耀留在了涿州,而江光煌携家眷去了京城。据说江老太爷在生前就为儿子谋划周全。江光煌刚到京城就得了不错的差事。
说起江光耀、江光煌两兄弟,也算是涿州城家喻户晓的人物。两人不足二十岁便是同榜进士,同朝为官,一同娶了京城贵女。相比之下,庶子江光辉一向暗淡无光,年过二十才勉强过了童子试,之后便放弃了科举之路,自诩名士风流,其实不过是江家养的一条米虫。
不知道是江光辉运气太好,还是江家祖上积德,十多年前,江光辉分得的一块山地居然发现了煤矿。按律法,矿厂只能由官府开采,若是普通人家得了矿山,恐怕只会惹来麻烦,可江家在涿州有势,在朝廷有人脉。在江光耀和江光煌的帮助下,江光辉一跃成了涿州第一富户。
可能是有得必有失,江光辉的嫡妻,江世霖的生母尤氏在次年病逝。尤氏的葬礼过后,其妹小尤氏以照顾外甥为由,留在了江家。正当众人以为江光辉会娶小尤氏为续弦,他却出乎意料地娶了大嫂的庶妹小潘氏。众人嬉笑着感慨小尤氏打错了如意算盘之际,江光辉正式纳小尤氏为贵妾。八个月后,江世霖的庶弟出生。
一直以来,江氏一族都是涿州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正当小尤氏,小潘氏的话题渐渐淡去的时候,江世霖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
相比其堂兄、堂弟的贤名,他更多地继承了父亲吃喝玩乐、挥霍无度的“技能”。据传,他曾花五千两银子买一只蟋蟀,扔在地上一脚踩死。他也曾包下整间酒楼,用一百只鸡熬成一碗汤,只为博花魁一笑。
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江光耀与江光辉恳谈过,也亲自教育过江世霖,甚至让自己的儿子带着江世霖读书写字,奈何烂泥扶不上墙,牛牵到京城还是牛。江世霖根本就是无药可救的纨绔子弟。
夏知翰自不愿把独生女许配给江世霖,奈何江家态度强硬,毫无转圜余地。夏知翰决意去临县找媒婆,抢先一步定下女儿的婚事。
面对江家的逼婚,崔文麒亦是愤怒,决定去明月楼找江世霖理论。夏堇得知此事,生怕崔文麒毁了前程,急欲阻止,匆忙赶去明月楼。
明月楼,它不是青楼,却有妖娆女子陪酒。它不是教坊,却是歌姬舞伶趋之若鹜的地方。对普通百姓而言,明月楼的一道炒时蔬,价格等同于一家三口一个月的花销。就是这样一个奢靡的地方,几乎已经成为江世霖的第二个家。
空旷的马路上,夏堇带着贴身丫鬟紫鸢与小丫鬟春桃,坐着马车往明月楼而去。忐忑中,她悄然挑开车帘,只见雪花大片大片飘落。地面,屋顶、树木早已全白了,黑压压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因为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路上的积雪并不厚实,街上渺无人迹,但马车行得很慢,车轱辘的“嘎吱”声清晰而刺耳。马车内放置了两个炭炉,夏堇的手上捧着暖炉,但她依然觉得冷,心冷。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明月楼的后巷停下。夏堇揭开车帘,嬉闹声夹杂着丝竹声,迎面向她扑来。“张伯,你去帮我打听一下,崔大哥可在里面。”说话间,她塞了几块碎银子给车夫。
车夫应声而去。紫鸢担心地说:“小姐,奴婢还是觉得不妥。”
“无碍,我们只需在这里等着。”夏堇对着紫鸢笑了笑。
“瞧瞧,这是谁家的马车?”
突来的男声把主仆几人吓了一大跳。
“你,你……我们马上就走的!”坐在车头的春桃结结巴巴。她们的马车已经被团团围住了。
“夏小姐既然已经到了,不如索性随我上去喝杯水酒?”年轻男子轻佻地笑着,伸手就想拉开车帘。他远远就认出这是夏家的马车。
“公子请自重。”紫鸢气呼呼地站到了车厢外,就见春桃已经被推倒在雪地里。她看到来人正是江世霖,急忙拉起春桃,对着明月楼的后门努了努嘴。
春桃会意,转身就想把张伯叫出来。江世霖“嘿嘿”一笑,对手下使了一个眼色。春桃才走几步,衣领就被人从后面抓住了。她小小的身子被大汉提溜在半空,只能挥舞着四肢,使劲挣扎。
紫鸢见状,立马脸色煞白。见江世霖那双不规矩的桃花眼不停往车厢瞟去,她张开双臂护住马车,怒道:“三公子,请您自重。”江世霖虽是江光辉的长子,但在他之上还有两位堂兄,因此人称“三公子”。
夏堇听到这话,紧捏着手中的帕子,指关节已经微微泛白
“识相的就让开,别逼本公子对你动粗。”江世霖斜睨着紫鸢,伸手掸落衣袖的雪花。见紫鸢依旧挡在马车前,他不悦地说:“我已经给足你们面子了,别不识好歹。”
紫鸢眼见着马车动弹不得,张伯又迟迟不回,她放低姿态说道:“三公子,我们只是恰巧经过此地,请您……”
“恰巧经过?”江世霖面带讥讽的微笑,朝穷巷尽头看去,轻佻地说:“不管你们是有心也好,无意也罢,既然本公子在这里遇上了自己的未婚妻,怎么都要见上一面。你若识好歹就让开。我数到三。一——二——”
夏堇听闻过很多江世霖的不羁行径,生怕他对紫鸢动粗,急忙说:“江公子,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啧啧。声音不错,柔弱娇媚,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江公子,请您自重。”夏堇又羞又恼。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确信他们没有见过面,她根本不可能得罪他。她的父母都是温和谦厚的人,从不与人结怨。
江世霖看紫鸢依然挡在车厢前,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把她给我拉开!”
紫鸢只听江世霖一声令下,就见两个孔武有力的小厮嬉笑着走向自己。“你们干什么,不要过来!”她吓得瑟瑟发动。
夏堇虽看不到外面的情景,却也知道自己已经走投无路。她深深懊恼自己的鲁莽,为今之计只有拖延时间,希望崔文麒或者张伯能尽快回来解围。她深吸两口气,双手交握,沉声说:“江公子,这世上还有‘王法’二字……”
“在这里,小爷就是王法。”
江世霖说话间,两个小厮已经一左一右抓住了紫鸢的手臂。情急之下,紫鸢低头朝其中一人的手臂咬去。对方吃痛,只能放开她,抬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紫鸢尖叫一声,摔倒在雪地里。
春桃见紫鸢挨打,同样朝抓着自己的小厮咬去。她没有得逞,被小厮狠狠摔在地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夏堇忍无可忍,生气地说:“江公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请未婚妻喝杯水酒。”江世霖耸了耸肩,暧昧地说:“若是小姐不愿下车,本公子不介意去车厢内与你叙叙旧。”
这话对夏堇而言根本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可江世霖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他对着手下轻轻点头。他的贴身小厮来富会意,走到紫鸢面前,抓起她的衣领,劈头就是一巴掌。
“住手!”夏堇揭开车帘,怒视江世霖。北风夹杂着雪花,迎面向她扑来。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
江世霖抬头看去,就见她脖颈间雪白的兔毛围脖,在银红色缎面大氅的辉映下,把她的脸颊映衬得更加白里透红,犹胜温润的暖玉。他眼中的惊艳一闪而过,抬手示意来富住手。
“江公子,你到底意欲何为?”夏堇强压怒火,走下了马车。江世霖带了五六个小厮,每个年轻力壮,就算张伯回来,以江世霖的无法无天,恐怕还是不能把他吓走。
江世霖上前几步,笑道:“我刚才就说了,我不过想请未婚妻喝杯水酒,暖暖身子。这天寒地冻的,冻坏了你,我可是会心疼的。”他不安分的目光在夏堇身上游离,仿佛正在透过她的衣裳,评估她的身材。
夏堇从没见过如此放肆的眼神。她气得满脸通红,低下头生硬地说:“江公子,请您放了我的丫鬟。若是回去晚了,父亲恐怕会带人过来寻我。”她希望江世霖会有所顾忌。
“天色尚早,只要你陪我进去喝三杯酒,我便派人送你回家。”江世霖说得理所当然。
这个当下,若是夏堇与江世霖一起步入明月楼,不要说喝酒,就是仅仅说上一句话,恐怕她这辈子只能非他不嫁。她暗暗深吸一口气,好声好气地说:“江公子,家父正在家里等着。再说,你我非亲非故,实在不该打扰。之前若是有什么误会,请您见谅。”
“听说你家早就外强中干,你却穿着缎面大氅,看来岳父对你果真疼爱有加。”他轻佻地笑着,上前两步捏住了夏堇的下巴。
夏堇偏头避开他的动作,后退了一大步,怒道:“江公子,请你放尊重些。你我从没父母之命,更无媒妁之言,请你让我离开。”
“怎么,生气了?”江世霖的语气轻松自然,可转瞬间,他突然用虎口掐住夏堇的下巴,五指紧紧捏着她的脸颊,强迫她看着他的眼睛。
江世霖虽然穿着黑貂大氅,但他在雪地里站得久了,双手早已冰冷。夏堇被他一抓,心中又慌又乱,更加觉得他的手指冰冷刺骨。她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试图推开他。
紫鸢见主子受辱,急欲上前搭救,被来富紧紧抓住了双臂。春桃刚满十岁,这会儿早就吓得哭不出声音了。
“放手!”夏堇艰难地出声,却感觉到江世霖得寸进尺,已经用左手揽住了她的腰。“住手!”她尖叫着挣扎,他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看着我,听清楚!”他的右手愈加用力。
夏堇只觉得脸颊一阵生疼。她无法挣脱,但绝不会如了他的意。她把视线移向天空,只见雪花满天飞舞,乌云黑压压的,压得她喘不过气。
“看着我!”江世霖不接受她的无视,双手更加用力。两人的身体几乎紧贴在一起。
“小姐!”紫鸢泣不成声。她才说了两个字,又被来富打了一个耳光。
“我说最后一次,看着我!”见夏堇紧抿嘴唇,倔强地偏过头,目光依然落在半空中,他轻蔑地冷冷一笑,说道:“这张脸蛋这么漂亮,我一向懂得怜香惜玉,自然不会伤了你,但你的丫鬟,那就不好说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夏堇不得不屈服,目光落在了江世霖脸上。
“听清楚,这个世上从来没有我得不到的女人。我给你正妻的名分,已经算便宜你了,别不识好歹。”他的语气,仿佛江家向夏家提亲是一种恩赐。
“小女子福薄命硬……”
“你还是没弄明白,是我,要你,你没有说不的权力。”他一字一顿,说得清晰无比。看夏堇一脸不服,他再次强调:“从来就没有你想不想,愿不愿意,听明白了吗?”
“你无耻!”
“无耻?”江世霖笑了起来,仿佛她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片刻,他又半真半假地威胁:“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要了你,以后你顶多就是夏姨娘……”
“你下流!”夏堇忍无可忍,狠狠一脚往江世霖的小腿踢去。
江世霖吃痛,不得不放开夏堇。夏堇转身就想逃开。江世霖一伸手,抓住了夏堇的衣襟,把她拽至自己身前,右手高高扬起。
夏堇眼见着躲不过这一掌,只能闭上眼睛。就算这辈子落得常伴青灯古佛,甚至是三尺白绫自尽的下场,她也不会向江世霖求饶的。
“你干什么!”张伯大叫一声跑向夏堇。江世霖回头,尚不及看清来人是谁,就已经被张伯推开了。“小姐,您没事吧。”张伯把主子护在身后,挡住了江世霖的视线。“我家老爷马上就到。”他虚张声势地大叫。
“好,那就告诉你家老爷,她——”江世霖指了指张伯身后的夏堇,“她,我娶定了。她不嫁也得嫁。就算她死了,我照样把她的牌位娶回去!”
“我与你,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夏堇立在张伯身后,生气地质问。
“原本没有,但是——”江世霖没有继续往下说,仿佛正等着夏堇追问。
“但是什么?”夏堇顾不上许多,她只想知道答案。她敢用性命发誓,今天绝对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江世霖。
江世霖瞥了她一眼,答道:“原本并不是非你不可的,但是你们竟敢把我家派去的媒婆赶出大门,我定要让你们知道,这涿州城里,到底是姓江的说了算,还是姓夏的。”
“你无聊。父亲绝不会答应的。”
“不管是谁,哪怕是未来岳父,谁敢阻碍这桩婚事,我就让谁不得好死!”江世霖的声音犹如凛冽的北风,冰冷又刺骨。
第二天一早,夏知翰的尸体运回夏家。失去父亲的庇护,夏堇在两个月后被自己的叔父绑上了大红花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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