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小楼传说 > 静夜思 08-11 by 小宇

?(八)

  半夜里,燕凛躺在床上乐得睡不着,心里一直盘算着,容相看到自己做给他的点心,会是什么表情呢?

  是微笑起来,欣慰地吃下他的点心,然后在心里觉得幸福的样子吗?

  还是是惊喜的样子,因为知道自己亲自做点心而惊讶不已,连嘴都合不上呢?

  或者是因为自己将时间花在这上面,不去做窗课而是瞎胡闹,还忘记了规矩而有些生气皱眉了呢?

  他翻个身将被子裹住,忍不住傻傻地笑起来。最后睡不着,硬是跑到史靖园寝宫去将可怜的史世子叫起来陪着他聊天。史靖园看着只穿着里衣便跑到自己床前来的主子,头痛得想着他撞墙算了。不就送个食盒么,有必要那么激动吗?有必要吗?

  可是燕凛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在乎史靖园的心情,他的一颗心全部都系在了他的容相身上。“靖园啊,我们明天去趟左相府好不好?朕想去看看容相!”

  史靖园觉得自己头痛得更加厉害:“皇上,您若是去左相府,定会让容相被御史抓住把柄,难道您想容相被忠臣狠狠参一本?”“朕会悄悄的,朕会很小心的,朕只是想看看容相,看一眼朕马上就回来好不好?靖园你陪朕去好不好?”

  “不好不好!若是被容相知道我陪着你私自出宫,我定会被容相乱刀分尸的,我可不想那么早就死啊皇上!”史靖园坚定地拒绝。

  “史靖园!朕是天子,这是圣旨,你敢不遵旨?!”燕凛见软的不行,索性拿出皇帝的威信,看你从不从命!

  史靖园无奈跪下:“皇上,您若是以圣旨来命令臣,臣自然是不得不遵旨的。只是,臣依然觉得皇上出宫,实为不妥。”

  “朕意已决!明日下朝,我们就悄悄地潜出宫去。只要带上几个大内好手就好,朕会小心,不让群臣看到的!”

  史靖园抬头看着燕凛带点希冀带点请求又带点命令的眼光,只得叹息着回答:“臣遵旨。”看着燕凛欢欣的样子,史靖园也认了命了。罢了罢了,皇上本就好久没有见容相,此番听容相生病,想去探望,也是人之常情。他一向粘容相,看看也便看看吧,没什么不对的。

  但后来,史靖园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了,这辈子从没那么悔过。悔自己为何不死都要拦住燕凛,悔自己为何会心软,悔自己将燕凛带入了万劫不复的开始。

  那日燕凛下了朝,便换了最最普通的便服,装成史靖园小厮的样子,带着几个大内侍卫,偷偷地离宫向着他千思万想的宅邸走去。他的容相在那里,他马上就可以见到容相了,他马上就可以和容相说说话,看看那久违的微笑了!

  燕凛一想到这些,就忍不住笑成一朵花,手却紧张地左右握住。他一会儿见了容相该说什么呢?是说他做点心的事;还是先为自己的任性向容相道歉让他不要生气,告诉他自己只是太想他了;或是向容相诉说最近做了什么事读了什么书,自己被太傅夸了好几次呢?

  史靖园看着自家主子丑媳妇见公婆似的扭捏样子忍不住翻眼望天。天啊天啊,来道雷劈死他吧!为什么他家主子会是这样的?没有皇帝威信,没有皇家风度,没有……唉,史靖园再次看着自家傻笑的主子望天叹气,确定自己上辈子是欠了他了。

  到了左相府,燕凛偷偷摸摸地下车从侧门溜了进去,不可以让别人看到,不可以因为自己的任性让容相被抓住把柄!燕凛小心地熟门熟路地穿梭于左相府。这里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忍不住向史靖园炫耀起来。

  小的时候,他喜欢晒太阳,容相便做了个大大的叫做吊床的东西给他挂在树间任他躺在里面玩耍晒太阳。躺在上好的布料做的吊床里,窝在容相温暖的怀抱里,那种感觉实在是人生最最美好的享受了!

  小的时候,他喜欢刺激,容相便给他做了个叫秋千的东西任他玩。虽然只是一块木板加

  两根绳子,但是容相温暖的手在背后轻推,让他飞翔于天际,风从耳畔经过,呼呼作响的感觉也实在是很美好。只要自己发出畅快的笑声,容相的笑容便会更加温暖,更加灿烂,比阳光都更让人觉得温暖。让人觉得,只要有容相的笑容,便是没有太阳也没有关系。

  小的时候,他听说了芍药的称号为花相,于是硬是命人找了种子,吵着闹着要对园艺事业不感兴趣的容相和他一起种。这是他选的花,这是他种的花。他要容相看到这花便想到他,他要这花在容相累了的时候代替他陪伴容相。容相本来是喜欢让花草随性生长,却在他种下了芍药之后,多招了几名顶尖的花匠进相府。

  小的时候……他说了一半突然停下,呆呆地看着庭院发呆。

  “皇上,怎么了?”史靖园见兴致高昂的他突然停止了说话,像个木头人一般愣在原地,不禁不解地问他。

  “没……没什么,靖园,我们快去见容相吧!”说罢逃跑一般向着正厅逃去,不明所以的史靖园也只好愣愣地跟在他背后跑去。

  只是越接近正厅越觉得不对,为何左相府听起来竟然这般热闹?燕凛慢下了步子,和史靖园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悄悄地朝着厅里张望了一下,结果却令两人愕然。

  厅内宾客满堂,杯盘交错,欢声笑语,丝竹不断。下人们忙着四处斟酒,官员们忙着互相恭维说笑,歌姬们忙着扭动纤腰长袖甩裙……而容谦,则是坐在主位上,端了酒杯,欢畅笑饮,左拥右抱,很是快意,哪里看得出一点的病态?

  史靖园不禁担心地看向燕凛,他的脸此刻已变得毫无血色。然而他转回头看见史靖园的担心,却还是挤出一个笑容:“容相,最是讨厌这样的酒宴,但是容相说过,有的时候在一个位子上,必定有不愿却必须去做的事情。容相身体不好,却要强装欢笑宴请宾客,他定是不痛快的,我们还是先到后院去躲躲吧,让官员们看到了,明日容相定又因朕多条罪名。”

  说罢再次逃也似地离开,途中却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厨房。也许,他的心里是疑惑的;也许,他的心里是怀疑的;也许,他的心里是害怕的;也许,他是想要去证明的,容相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自己愿意将他丢在宫中,而自己在府中大开欢宴的……

  他越跑越快,越跑越激烈,越跑越害怕。此刻他只知道狂奔到那里,去看看,去证明,自己的害怕是多余的,自己的恐慌的无谓的,自己的热心不是白费的!

  然而跑到厨房,燕凛悄悄透过窗子看过去,便如雷击一般定在了那里,脸色苍白,嘴唇轻颤,再不能说,再不能想。史靖园随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顿时全身一僵。

  燕凛看到的,是被放置一边,连拆开痕迹都不曾有的——食盒。

  上齿深深陷入无血色的唇中,掌心也感觉不到指甲尖利的刺痛感,身边的靖园说了什么,更是听不见,自己想了什么,也毫无知觉。满心只是像是沸腾的血液在一秒里全部凝结成冰,冷得人发寒,痛得人发抖。

  他以为容相会高兴的,他以为容相会珍惜的,他以为容相会和以前一样,看着他微笑,说很好吃很喜欢,还会微微皱起眉头训他,说皇上以后若是再将时间花在这样的事上面臣可是会生气的。可是……可是……

  那一瞬间他不禁想要仰天长啸,不禁想要泪流满面,不禁想要冲到正厅去,紧紧抓着那个人的衣衫,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对你的依赖你总是避开?

  为什么,我对你的亲近你总是无视?

  为什么,我对你的信任你总是不屑?

  为什么,要让我在升入天堂的时候掉入地狱?

  为什么,要让我正视你再也不愿意在我身边的事实?

  为什么,连制造个假象给我,让我快乐,让我满足,你都不愿?

  要怎样,你才能再回到我身边?要怎样,你才能像小时候那样亲近疼爱我?要怎样,你才愿意再对我微笑,宠我,惯我,视我为天下间最最重要之人?

  食盒静静地放在厨房的一角,奴仆们则是忙进忙出地端茶端菜,为厅堂里那莺歌燕舞欢笑饮宴作着准备。没人注意到厨房的旁边,躲着两个孩子,没人注意到,那个脸如死灰的孩子,此刻除了眼中大滴地落泪,什么话都无法说出。

  史靖园忍了泪,掰开燕凛攥得死紧的手心,那里已有了指尖掐伤的痕迹,透着点点血红。

  “皇上,我们……回宫吧。”史靖园轻拉着他。燕凛仿若未觉,仍是执着地紧攥手心,任凭皮破血流,任凭痛入心扉,他都毫无知觉。

  眼前,只有那个人的脸。他的微笑,他的柔和,他的妥协,他的宠溺。他哄他时,他有着全天下最最温柔的容颜;他快乐时,他有着天下间最最灿烂的笑脸;他生气时,眉头会不满地蹙起,在眉间画出一个川字;他有着天下最宽大的胸怀,最傲然的气质,最好听的声音,最大的本事。

  燕凛就是在这样的慈爱,这样的妥协,这样的宠爱中长大,然而现在才发现,原来那人的宠爱,原来那人的心疼,早已离他远去了,他连手都没有伸出就已经抓不住了。

  多么可笑啊,多么荒谬啊,他还想着,自己做月饼,自己做红豆粥,告诉容相,他想他了,他想和他团圆,他想他像以前一般,偶尔闲暇进宫看看他,拿起他的窗课夸奖两句,再教导他几句。原来,原来,那早已是可笑的奢望!

  不知道是怎么出了相府回到宫中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天黑的。他只知道,自从将脸埋到被子里的那一刻起,他流了从小到大最多的泪。

  容相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因此即使在容相受伤的时候,他都听话地没有流泪。若是哭了,容相会不高兴的,他不要容相不高兴。只是此刻,他很明白,就算此刻自己的眼泪淹了整个皇宫,那个人,也再不会皱了眉头装作生气却用温柔的声音来哄他了。

  他捧了金杯玉盘此刻尽享豪门盛宴,哪里还顾得上这个皇城牢笼的中心,有一个孩子,痴痴盼他,呆呆想他,全心全意都只顾着他?哪里还会在乎,这个孩子用自己笨拙的手做出来的小小的点心?哪里还会记得,当他不再需要这个孩子时,这个孩子是会伤心的?

  咬破了淡红的唇,抠破了稚嫩的手心,画花了漂亮的小脸,燕凛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史靖园和王总管两人束手无策。最终还是史靖园挥退了王总管,隔着被子抱了将自己裹成粽子在中间哭的燕凛,轻轻拍他的背,轻轻安抚受伤的孩子。

  终于燕凛肯拿开被子,却是窝回史靖园的怀里哭:“靖园!我一直以为容相疏远我,容相对我生气,是因为容相太累了,太辛苦,太委屈,是因为容相生了病,是因为容相心情不好,所以他才会不理我,才会疏远我,才会不管我。可是,可是!为什么我那么努力给他做食盒,他却连看都不看,摸都不摸?我做错了吗?为什么他要欺骗我在府内办酒席都不肯进宫来看我一眼!我想他啊!他为什么不要我?!”

  史靖园的衣襟一点点湿透进他的心里,看着从小到大第一次哭得这样委屈伤心的燕凛,史靖园咬紧了牙忍了泪,只死死抱住燕凛:“皇上,就算没有容相!靖园也会永远这样陪着你!”

  他除了发誓,他除了在心里疼,他除了拼命咒骂容谦,还能够做什么?他不能让燕凛不依赖容谦,他不能让燕凛忘掉容谦,他不能让燕凛开心。

  从小到大,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力。那个人原来如此强大,即使不在眼前,对他们的影响都能大到如斯程度,让他们明白自己的无力,明白他的强大,明白一切挣扎的无效。

  但是,不论那个人他是神还是人,不论他是拯救苍生还是毁灭世界,他若是站在和燕凛敌对的阵营里,无论多么强大,他都要为燕凛将他打倒。

  没有他强,那就变强!没有力量,那就一点点积蓄力量!不能让燕凛快乐,那就重新找出让燕凛快乐的根本。

  容谦!你负了他,就休怪我负你!迟早有一天,我史靖园会站在你的面前,和你算一切让他伤心的总账!

  燕凛,他是我的主君,是我的弟弟,是我舍弃生命都会去保护的人!我是断不允许任何人伤他的,哪怕是你,容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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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第二日清晨,燕凛发起了高烧。也许是一晚上哭得太过伤心,也许是烧得太高,他的眼睛简直红成了兔子。史靖园一惊便要召太医,把他关在房里休息。

  然而燕凛低垂了眉眼,淡淡地道:“朕,不碍事,我要去上朝。”“皇上!龙体为重!”“没有关系,下了朝朕就回来休息。”说罢固执地跳下床,拿了衣服便要自己穿。

  史靖园知道他这是在跟自己过不去,也只得顺着他,走到他面前给他穿外衣。他的眼睛低垂,史靖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他知道,他的眼里一定不是那样闪亮的。这个可爱的主君,在容谦的逼迫下一夜长大。

  站在朝堂上,发现下首右边之首站了容谦。依然是大红的官袍,依然是挺拔的身姿,依然是云淡风轻的微笑,一切都一如往常。但是史靖园却突然觉得,那往日看来飘逸洒脱的大红此刻空余了世俗,那往日看来挺拔的身姿此刻空余了卑劣,那往日看来温和的微笑此刻空余了嘲讽。

  原来只是那么一件事,就可以让人对一个人的看法改变那么多。原来以为容谦真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从小从父亲的口中,便把容谦当成一个神人,满心向往的便是这个年纪轻轻便站在了燕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待到八岁那年第一次看到了容谦,那个人淡淡含笑坐在皇上的身边,谦和中透着不可抗拒的威严,浅笑里又含着些许冷漠,那种欲说还休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深深吸引幼小的孩子。

  陪在燕凛身边的第一年是史靖园记忆里最为快乐的一年。因为容相每日都会进宫来陪伴皇上,这时候他这个伴读就会有幸也被容相拉到身边一起坐下,听容相讲评燕凛的窗课和他的窗课,听容相说古道今谈笑风生,听容相说忠臣良将的故事,听容相说那些他们从来不曾想过但以后站在这个位子上却不得不去想的问题。

  史靖园常常觉得,在燕凛身边的这一年,因为有了容相的指导,因为有了容相的教诲,他学到的,比从前七年的都多。这一年中,不仅是容相的教诲和指导,便连着容相那清风一般的声音,那郎月一般的笑颜,也在一次次的听课过程里,牢牢地刻在了心里。

  那样的生活是畅快而安逸的,只要想想容相又能够给他们说很多的趣事,很多的知识,很多的道理,就满心地觉得愉悦。只要觉得能够和燕凛在一起听容相说故事,说道理,就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幸福,仿佛手中有了某种宝物一般。

  然而,然而,那都已经是过去。如今这个人,虽然身姿依旧挺拔,然而那一身原本的清朗风骨,此刻空余了和朝廷官员们攀附关系的热情;虽然微笑依旧温和,然而那原本清风郎月一般的高洁表情,此刻空余了对皇上深深的不屑和嘲讽;虽然眼神依旧平静,然而那原本灿若星河的眸子,此刻透出的都是对权力对财富的追求……他已经,不再是容谦,至少,不再是他和燕凛深深爱戴深深依靠眷恋的那个容谦了。

  容谦看着史靖园一脸要把自己给生吞活剥了一般的咬牙切齿的表情,中间又透着不少悲愤,便知道恐怕不止是燕凛,连这个孩子也一起被自己刺激到开始胡思乱想胡乱伤怀了。唉,青春啊,有青春就是好!

  看看坐在龙椅上的燕凛,红红的脸颊红红的眼圈,容谦不禁叹气:死小孩破小孩,虽然我教你勤政爱民,但是我有教你勉强自己吗?我有教你舍己为人吗?一看就知道生病了,还不好好给我躺回床上去休息,跑到这里来逞什么能!还有史靖园,伴君伴了几年伴到哪里去了?不知道拦着他还让他来这里!啊啊啊啊他的教育怎么这么失败,才多久啊两个破小孩就把他的话都抛到脑后去了。不行不行,看来回去得再次好好反省一下才行!

  等等啊,会不会是昨天的料一下子加得太猛了?是不是不应该让他看到原封不动的食盒或者好歹应该装病一下说吃不下,又是没动的食盒又是筵席似乎让小孩子被刺激得不轻啊。不行啊,看来还是高看了两个孩子的承受能力,果然还是要一步一步来,不能一次性太过了。唉,这个度还是真难掌握!

  他在这里胡思乱想,龙椅上的燕凛看在眼里却很不是滋味。他坚持要来上朝,不只是因为他从小受到的教育是要负起作为皇帝的责任,还有另一个自私一些的原因。他只是不想放弃,纵使是那样哭过伤过,仍然不想放弃。他想要知道,若是自己生病了,容相会不会有一些些的不舍,容相会不会有一些些的心疼,容相会不会和小时候一样,来陪陪他,哄哄他?

  虽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是他还是希望能够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容相的怀里,让容相的大手摸摸他的头。容相从来不是他的臣子,虽然他从来都在他的面前称臣。

  在燕凛的心里,他一直是他的保护神。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是他将他养大,是他用他有力的双手扶持他虚软的小腿迈出人生的一步一步,是他用他骨节分明的双手把住他笨拙的小手写出人生里的第一个字,是他用他温热厚实的大手带着他无力的小手,拉开人生里的第一张弓,射出人生里的第一支箭。

  他的第一次,都是和容相一起创造的;他的人生,虽不是因容相而开始,却是因容相而继续。

  没有容相,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学到多少;没有容相,他不知道自己能够走到哪里;没有容相,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今日。

  所以,容相不是他的臣子,他是他的亲人,他的恩师,他最最亲近依靠的人。然而此刻他的病容如此明显连靖园都看得出来,那个人却只是站在下首自己想着他自己的事,眼里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心疼怜惜。

  燕凛,你是不是很傻?明明知道容相不再将你看得最重要了,你明知道容相不会再为了你发烧担心着急,容相不会再因为你生病食欲不振便教御厨房做出新式的点心只为了让你能够吃东西,容相不会因为你生病撒娇便整夜地呆在你身边抱着你给你说故事……如今,你却又在期盼着什么?

  “容相昨日未上朝,朕很担心,今日可好些了?”心灰意赖之下,燕凛还是尽量保持着原来的声音向容谦发问,问出来自己都觉得心里一痛。那样神采飞扬谈笑风生饮酒作乐的容相,又怎么可能是生了病?

  容谦正沉浸在自己不断的反省过程中,乍听燕凛发问,回过神来,坦然抬头,半丝踟蹰惊慌也没有,从容淡定道:“谢皇上圣恩眷顾,臣只是偶染风寒,并无大碍,谢皇上挂心了。”

  呵呵,还真是公式化的对答方式啊,燕凛在心里笑起来,却笑得自己的心,一阵阵地发凉。“朕听闻容相身体不适,因而让御厨做了些吃食赐予容相,容相觉得味道如何?可如容相的心意?”

  容谦听了这话,一时想好了的答句却突然卡在了嗓子眼里,不禁微微苦笑。果然昨日的料稍微下猛了些,小屁孩竟然现在就开始记仇了。若是往日,他会用“赐予”这个词?定会是操了他那软软的童音,乐颠颠地跑到他怀里邀功:“容相容相!朕亲自做了吃食给容相,容相可喜欢?”

  一时间容谦想着燕凛的声音竟也有些出神,但还是迅速回过神来,弯腰欠身道:“谢皇上挂念恩赐食物。宫内御膳,自然是味道鲜美,臣很喜欢。”

  容谦一答话,燕凛也开始浮想联翩。恩赐,容相竟然会给他说恩赐?!若是往日的容相,定会带着温柔的微笑说:“只要是皇上给的,臣都喜欢。特别是皇上做的,臣会觉得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可是皇上若是将这样的时间放在看书学习上,臣会更开心。”

  容相容相,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呢!为什么我们之间要用“赐予”“恩赐”这样的词语呢?我是你带大的,你对我的了解超过任何人,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是在试探你,我是在撒娇生气,我是想要你妥协?可是为什么,你连解释,你连心疼都再不舍得给我?

  就这样,在两人的沉默和对抗中,早朝终于难挨地结束。一回到寝宫燕凛便认命地倒在床上,想着容相冷漠的脸,不由得将手按上左胸。想到容相,这里就会痛,但是哭了一晚,又拖着发烧的身体,最终还是睡着了。史靖园看着那一行未干的泪痕,终究还是忍不住叹息。

  新年来临,京都里家家户户挂上了红红的灯笼,放起喜庆的鞭炮,吃起热闹的团圆饭。燕凛独自坐在空旷的宫殿里,虽然烧起了暖炉,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丝冷风,固执地透过裂缝钻到心里去。

  燕凛坐在榻上看着书,却半个字都看不进去,只捧了书发呆。靖园也被他放回家去陪伴北靖王和王妃过节了,容相更是不会像往年一样偷偷地带了宫外讨巧的东西来给他作为新年的礼物。偌大的宫殿只剩了他一人,怪不得会觉得有些寒冷。

  “皇上,您可是疲了?要茶点伺候吗?”王总管看他心不在焉半天,上前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垂了眼想了想,咬咬唇,蓦地将书一丢:“去!准备准备,朕要去左相府。顺便,给我把靖园宣过来。”“是。”

  王总管迅速地下去办事了,没有多嘴一句。第一,他一个宦官,皇上的决定,他只能服从却不宜劝诫;第二,皇上这样黯然神伤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在燕凛身边贴身服侍,燕凛的每一个表情,他都能够读懂。若是出宫一趟皇上能够心情好一些,那又何妨?历年便都有春节的时候皇上微服出宫的,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等到史靖园紧赶慢赶上气不接下气到左相府的时候,燕凛已经在左相府门口了,脸色很是难看,像是涂了一层冰霜,看着他的眼神也冷到了极点。史靖园打了个寒战,却不是因为这飘着雪花的天气,而是燕凛这样冷酷绝情的眼眸,他从来没有见过。

  “回宫!靖园,你……随我来吧。”燕凛的话,很平静,却带着从所未有过的霸气和憎恨。史靖园似乎心有所感地看了一眼此刻已慢慢变得金碧辉煌的左相府,知道这变化的根本原因,定是这宅子里的那个人。

  正是因为如此,才使他一听到皇上来了左相府,吓得丢下筷子就往外跑。经过几个月前那么一着后,他不知道燕凛还有多少的耐心和勇气去承受容谦给的一个一个刺激。然而现在看来,今天这着,估计燕凛没有被伤到,反而是被彻底激怒了。

  随着燕凛脚不点地的脚步,史靖园心惊胆战地跟着他来到了庭院中。燕凛蓦地停住,平静地吩咐:“给朕拿一把柴刀来。”“皇上!!”史靖园一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给朕拿来!”燕凛仍然是冷着脸非常霸气地命令。史靖园看着他袍袖下握紧的拳头,知道这是他努力克制怒气的方式,只得吩咐王总管照做,并吩咐不让任何人靠近一百米之内。他若不发泄,恐怕会出什么事也说不定。史靖园就是这样确定。

  磨得锋利发亮的柴刀被呈到燕凛的面前,史靖园看着他平静地拿起柴刀,冰冷的刀锋晃着的是燕凛冷酷的眉眼。他缓缓举起柴刀放在自己眼前看着,突然猛力地变砍在了一旁的树上,只第一下,虎口便有血红的液体流了出来,不知道他到底用了多大的力。

  “皇上!”史靖园有些后怕了,他总是看到那个柔弱的君王,那个委屈的孩子,而此刻,这个孩子突然化身成了毒蛇猛兽一般,毛发倒竖,充满了杀气。他仿佛对史靖园的惊呼听而不闻,对史靖园惊讶担心的表情视而不见。他的眼里,是眼前的树,那棵树上,有着那个人的脸。

  杀了他!杀了他!毁了他!他疯了一般用尽全身的力气往树上砍去,一下一下,耗尽气力呕尽心血。容谦容谦!你为何要待我至此?!既然我只是你手中一颗棋子,你又为何要给了我希望再毁了我!!容谦!你让我痛苦至此,总有一天,我要真正站在你的顶端,让你明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会让你知道!这天下,终究是姓燕!这是朕的天下!

  “皇上!皇上!”史靖园看着他这样自残的举动,心惊,心痛,心伤。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那个柔弱的孩子原来竟然会让他这个从小练武的人根本拉不住,他从来不知道那个孩子会绝望到泣血一般地自残,他从来不知道,那个看来温和的孩子,原来血液里也有这样激烈的因子。仿佛他的祖先,用自己短暂的生命换来大燕一时繁盛那般倔强而疯狂。

  最终,燕凛满是鲜血的右手再也握不住柴刀,沾满了木屑和血液的刀从他手中滑落。燕凛站在原地狠狠地喘息,满脸的汗珠和泪珠。眼神狠厉却不发一语。

  “皇上?”史靖园终于能够开口呼唤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是那么颤抖。燕凛转头看了他一眼,嘶声道:“靖园,帮帮我吧!”说完,身体便如同承担不了刚才疯狂发泄的重压一般,晃了几晃便倒了下去。

  史靖园大惊便冲过去接住了他,大声叫着来人传太医!他靠在史靖园还不够可靠的怀里,闭了眼只哑声继续重复说着:“靖园,帮帮我吧……”

  那语气中的绝望听得史靖园心里像被绞一般。他将燕凛揽紧:“那是自然!靖园说过,我是皇上的臣子,会永远辅佐你,无论何时,不离不弃!”

  那日的白雪,覆盖在两个孩子的身上,史靖园第一次觉得,原来冬天那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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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终于等着太医将燕凛那伤得令人心惊的手包好了,小小的手掌被层层的纱布包裹起来,淡淡的红透过纯白的纱落入史靖园的眼里。燕凛沉睡的脸很平静,没有往日那般的淡淡的泪痕,也没有倔强地蹙起眉头一脸委屈的样子,安静到史靖园仿佛不认识一般。

  刚才那个疯狂拿着柴刀砍向小树的男孩,那个在他怀里重复地说帮帮我的君王,那样的无助,那样的愤怒,那样的绝望。他从来不知道,那个温和可爱有时候甚至让他觉得好欺负的燕凛,小身体里竟然也会有这样对的负面情绪。仿佛被支配,被掌控一般,脑子里已不知何为理智。

  轻手轻脚地给他掖了掖被角,史靖园不禁叹气。这容谦,到底又做了什么,竟能让燕凛为他疯狂至此?心念一动,他悄然退下,拉住了门外随时伺候的王总管。

  燕凛的习惯一向是从左相府的侧门进入,这是因为小时候有一次他任性跑出了皇宫到左相府里来被大臣认出,第二日里容相便被御史弹劾说置皇上的危险于不顾,此后他无论是为了什么出宫,总会非常谨慎小心,不向人透露行踪。

  他日里进入左相府,静悄悄走到了容谦的书房,却听两个人正谈笑风生。那他一贯熟悉的声音朗声笑道:“这个请王子放心!当今圣上乃是我一手带大,他的脾性我最了解不过,对付他这个黄毛小儿,容谦还是有这个手段的。若不是他这颗棋子太好用,我又怎么会演那么多年的苦肉计?”

  一瞬间所有的血液全部凝固起来,细细的血管被冻成冰的血液绷破,一寸一寸断裂开来,血水奔腾满溢而出,那种痛,一时间侵蚀了燕凛所有的思维。

  容相……容相……容谦!!!将手紧紧握起来,巨大的悲伤喷薄而出。

  他一直以为,他从小到大容相的宠溺都是因为容相将他看做自己的孩子那般疼爱。正因为他是他的孩子,所以容相将他从小抱在怀里呵护长大,容相教给他许许多多做人的道理,容相教给他所有的技能,容相因为他小小的病便焦急无比,容相为了保护他而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所有刺向他的危险。

  因此,他眷恋容相的怀抱,他眷恋容相的笑容,他眷恋容相的声音。他的温度,他的温柔,他的亲切,他的可靠,所有的所有都是他依恋的对象。他曾经以为,只要有容相,世界上就算什么都没有,那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此刻,所有的以为都被颠覆,他才知道,他真的如同那个人说的,他是天真得可以。原来那个人的笑容是假的,原来那个人的关怀是假的,连那个人的受伤,连那个人的宠溺通通都是假的,那些都只不过是掌控他这颗棋子所必要的手段。那个人是为了掌控他,是为了掌控他的天下!

  又听容谦笑道:“都雷王子初来我大燕,没有参见我国圣上,却先来见容谦,于礼是否不合?”虽说容谦这样说着都雷的唐突,却丝毫听不出一点半星因为他的失礼而应该有的不满,反而充满了自豪感。

  再听那个陌生的声音笑道:“谁不知道容相您被称为燕国的暗帝,在下既然来到贵国和贵国交好,当然是要先到容相这里来拜见了!”

  再然后容谦便没有了声息,只是爆发出一阵大笑:“都雷王子真乃识时务之俊杰!贵部落想必会因为有了都雷王子而繁盛兴旺!”“好说好说!今后还请容相多多担待了!”“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两人说完客套话又开始了聊天,无非就是互相恭维,燕凛却再也听不下去,掉身便走。他不知道那个人在那一刹那,那总是亮若星辰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的悲伤黯淡。

  燕凛忘了,容谦乃是燕国第一高手,他若靠近他的书房一步,他又怎会不知?

  明明应该伤心的,明明应该绝望的,然而那一刻他的心中,竟然没有丝毫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被丢在雪地里的人,一开始会冷得要死,然而在要冷死的时候,即使再往他身上丢雪团也不会再有感觉了一样,因为已经麻木了。

  不可以让他得逞!不可以让他如意!燕凛明明应该停止了思考的脑子,却不断地浮现这样的文字。对那人的全部眷恋和依靠,此时突然被那个人亲手生生从心上撕开,血肉模糊。然而燕凛只是告诉自己,不可以输!

  不可以输!不可以让他满意!不可以让他得逞!不可以让他夺取燕氏的江山。江山、财富、权力,全部都是他的!尊严、自信、能力,所有曾经你给我的,我以后都会用我这双手去亲自握紧!

  小小的手越握越紧,使劲到手要将手心抠破。从来不曾如此憎恨,从来不曾如此愤怒,从来不曾如此想要杀了一个人。看到靖园匆匆赶来,他总算是拾回一些理智。

  容谦,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夜里,容谦静静地披了下人容荫送上的披风到庭院里散步。燕凛始终还是太小,四处番邦根本是没有把他这个皇帝看在眼里,现下好在是提醒了他,让他有了警惕心,但始终还是不够,要怎么做呢?他想得入神,盯着庭院里一棵覆满了白雪的植物出神。

  “大人,夜深了,您休息吧!”容荫静静地跟在他背后,却终是忍不住出声提醒他。看着容相这样失神的情况实在太少太少,果然在容相的心里,皇上是最重要的。虽然容相自己伤害了皇上,最疼的却是他自己。他一会儿去擦擦他房中的盒子,往里面不知道放了什么,一会儿又半夜三更冒着冷风出来看早已谢了的皇上为他种的芍药。这天气这么冷,若是感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容谦这才想起容荫那个丫头还跟在自己身后,不禁站起来一笑,朝她一挥手:“天晚了你也累了,快些去歇息吧,不用伺候我了。”“大人不休息,容荫哪有休息的道理?大人是主子,容荫是下人,怎么都不会是容荫先去睡!”

  容谦看着这个说着下人老爷却完全没有这种概念的容荫苦笑,这丫头在他身边呆了这么多年,他的秉性可是学了十足十,人人平等的观念也在他多年的教育下深深入心。不禁妥协道:“罢了,我也去睡,你也去歇息吧。”说罢转身便回了房。

  容荫看着他的背影很是担忧。她的命是容相救的,她是在相府里长大的,她在容谦身边这些年,虽然她很懂得自己的身份,可是在内心里,容相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他的事情虽然轮不到她来置喙多嘴,可是她却能够在内心里为他担忧替他着急。

  今日的容相一看便知道心情不佳的,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说,她也只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容相做事向来自有分寸,她遵命就好了。可是这样真的好吗?正胡思乱想,忽然见到容谦转身过来:“对了荫儿,你想办法将小紫帮我找回来吧,这些年不见,我也怪想她了。”容荫一愣,随即答道:“是!”“早些睡吧。”“是!”

  看着容谦进房,临关门还向她挥挥手示意她去睡,然后绽放一个微笑,容荫有那么丝失神。将紫召回?她才不相信他只是单纯地想她了。一定是有什么情报需要紫吧。还是别胡思乱想了,如果紫回来能让他开心些,那就把紫召回来吧。

  燕凛睁开眼睛时,满眼的金碧辉煌刺了一下他的眼,这些光,为什么感觉那么寒冷?“皇上!您醒了?!”

  一个带着欣喜和担忧的声音传来,他循着声音看过去却是在一旁守得眼睛都红了的史靖园,他一脸的喜色和担心,让燕凛被冰冻得痛了的心不禁一暖。

  容谦,我没了你,也不会是一个人!

  此刻,他完全忘了,连史靖园也是容谦安到他身边的。

  “靖园,朕没事。你守了我很久了吧?”说完燕凛便轻松地坐起身来。“皇上,你的手上还有伤,小心些!”见他完全不在乎地便坐起来,史靖园连忙上去扶,不让他的手心碰触在床铺上让伤口再裂开流血。

  燕凛看了自己的手心,冷冷道:“靖园,只要这伤痕一天不消失,朕便一天不会忘了与容谦为敌!事情你定已经清楚了吧?”史靖园看着他冷酷的脸庞,愣愣地答:“微臣知道。”“靖园,从此以后我们的敌人就是容谦了,你会不会帮朕?”听了他的话,史靖园猛地跪下:“皇上!臣是皇上的臣子,从臣进宫那日臣便说过,无论是什么时候,臣都会忠于皇上,不离不弃!”“说得好!靖园,从此以后就我们君臣一心!容谦,你从朕手上拿走的,朕会一样不剩地抢回来,你给朕伤的让朕痛的,朕会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史靖园依旧跪在地上,看着被燕凛捏得死紧的手心,知道这场艰难而长久的战役此刻已经开始,从此他们的敌人,便是那个从小教导他们,教会他们一切技能的男人。那个近乎神一般的人,他们真的能够战胜吗?他们真的能够将他从三十三天打到十八层地狱?他的手上握有一切的政权、军权,主宰了这个国家的一切事务,他们,又该从何处入手才能战胜那个人?

  燕凛却没有史靖园的无方向感,愤怒和不甘此时已经完全充斥了他的头脑。那个人再如天神一般又怎么样?那个人再怎么执掌天下颠覆乾坤又怎么样?那个人再怎么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又怎么样?既然上天让他遇到了这样的事,既然上天让他知道了容谦的野心,那么这就是上天给他的机会。无论是十年二十年,他总是能够将容谦从那高高的地方拉下,尽情地在脚下践踏的。那一天,定会到来!

  于是他霸气地宣布:“靖园,从今天开始,去严密监视容谦的一举一动,监视他府中一切的动静,哪怕是一只蚂蚁爬动也要报给朕知道!”

  “如今容谦在朝堂上正是得势之时,如果我们妄用朝廷中人,恐怕会打草惊蛇。皇上,可否将江湖中人任用?”“朕只要结果,不管方法!明白?”“臣领旨!”

  “你可有主意了?”“是。朝堂上的人是定不能用的,哪些是容谦的党羽现在我们尚不得知,万事小心为上。江湖上有个非常有名气的组织我曾经听我父王说过。那是个叫紫宵殿的组织,专司情报打探,只要是他们想查的,便是……”

  “便是什么?”“便是皇上今日身边睡的是哪个女人都能够打探出来。”史靖园冷汗泠泠地说出了江湖上这样的传言,预感着暴风雨的来临。

  “哼,口气不小!看来是有点真本事的。靖园,我给你一个星期时间,给我和这紫宵殿的主人联络好!不仅是容谦,在京城内的朝廷百官,无论文武,全都给我把情报弄来!”听见燕凛并未发怒,史靖园不禁呼了一口长气,然而下一句话便让他又重新哭丧着脸了。

  一个星期内?开玩笑吧?父王口中的紫宵殿乃是这天下间第一神秘的组织,并不为很多人所知,而紫宵殿的主人,更是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未知。紫宵殿本身,本来就是一个神秘的代名词。好了,这下他可给自己出了个够难的题目!

  深夜里,赵国郊外的一棵大树上卧了一个身姿,那人从扑腾而来的雪雕的脚上扯下一块布条。见到那熟悉的笔迹,那人不禁一笑,眼里绽放出了明亮的光。

  三天后的夜里,一个黑影轻盈地跳入了左相府,见到迎面而来的容荫便笑道:“荫,好久不见!”容荫见了也便笑:“紫,很久不见了。”

  *************************

  (十一)

  这日的京城很是热闹。

  小贩们争相涌到那莺歌燕舞的花街,老板大亨们也早早砸下重金在那京城里最大的莺歌楼里霸上了座位,姑娘花魁们更是早早便摩拳擦掌,等着看那位天下闻名的才女艺妓紫月墨。

  她以她满腹的才华诗情闻名天下,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更是无一不知且无一不精。偏偏她还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家道中落之后,硬是凭着自己一身才华在天下间闯出声名,至今仍是守身如玉。

  那紫月墨年尚二八,容貌娇美,却因多年在外飘荡更多不少风情。这样的女子,怎不惹人心醉,惹人遐想?也难怪听说紫月墨到了燕京,纵然是巨贾大亨,也免不了砸下重金来一睹芳颜。

  在这些世家弟子纨绔子弟的中间,坐了一个表情凝重的少年。看上去才十来岁,要说对花魁感兴趣,也实在小了些,旁边的人不由得也向他投去惊诧目光,而这少年竟似毫无所觉,只皱了眉头盯紧了那紫月墨出来的地方。

  “呵,紫啊,你的出场派头可真大!”楼上帘子的背后,坐了一男两女,正自顾自地谈笑风生,丝毫不管得这场中是不是正在喧闹。

  容荫放了帘子悄悄退回坐正,看着盛装打扮却形象全无的紫笑道。“当年大人救了我们,怎么就只有你把这些才能学得那么好呢?”容荫实在是不解,明明跟在容相身边最久的就是她,怎么在这些艺术才华方面,她就是赶不上只是偶尔得到容相提点的紫呢?

  紫懒洋洋地趴在桌上,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聪明呗!大人,对吧?”她抬起头来向着对面的男子撒娇一般笑问,而对面含笑如春风的男子却只是无奈地微笑着摇摇头,像看着孩子一般宠溺地看着她。

  小紫原名是段娴紫,还有一个妹妹名叫段娴梦,原本是士大夫家族出身,然而在多年前的淮河决堤天灾中,父母双亡,唯一的妹妹也失散了。那时候,她是心灰意赖的,坐在一群饿得病得要死了的人当中,不说,也不动。家园被毁,身无分文,父母双亡,妹妹失散……所有的不幸都加诸于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身上,不知道活下来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那个她自己都已放弃了自己的时候,她遇见了容谦。

  容谦当时虚岁年仅十八,正值少年英才倍受重用之时,才华展露前程远大,却在淮河决堤千里水淹的天灾之时,自动请缨来到了灾区负责一切的事务。皇帝正因无人愿去而头痛,见得力爱臣自动请缨,便也欣喜地将一切事务交给了容谦。

  容谦并非是为了让皇帝看重他的能力而如张敏欣所说一般“傻乎乎”地去“没事找事”,他只是因为生活在遥远的不知苦难无谓幸福的未来,看到这样的痛苦降临世间,只是想要去做些什么,只是想要出些力。当时还被劲节笑:“小容,你的论题不是论托孤之臣吗?什么时候想着要跑来抢我的论题了?”

  容谦庆幸自己当时担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因为他知道,若是他真的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他定会于心不安。多少孤儿悲伤的眼眸,多少死者残破的躯体,多少遗骨撕心裂肺的哭喊,无不撕扯着他的心。忍下心里巨大的悲痛,容谦像疯了一般拼命地安置灾民,指挥修筑堤坝。那样的拼命,看得张敏欣都不禁劝他:“小容啊,你虽然是类似神的存在,可是你现在用的还是正常人的躯体啊,只是模拟!模拟!要冷静!一定要冷静啊!你现在还是未成年,不要累到过劳死啊!那样的话你连论题都没有触碰到,会当的!会当的!”

  那日他带着刚被他救回来的成荫再次去视察灾民们的情况,便看到了毫无生气坐在人堆里的紫。看了看紧紧抓着他袖口不放惶恐的荫,再看看抱着自己膝盖睁着大大的眼睛毫无生气的紫,容谦叹口气,承认自己就是对小孩子没有免疫力。带着荫,他向她走去。

  紫静静地坐着,不分晨昏,不分昼夜。直到那时候,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落于她的头顶轻轻地抚mo,一如父亲常做的那样,然后一个好听的声音从天而降:“孩子,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她抬头,便看到了那双温柔的眼眸,眼里盛满的是毫不掩饰的疲倦和疼惜。她本来是不愿说话的,她本来是不能思考的,那一刻却像受到蛊惑一般,看着那双眼睛呆呆地答:“爹和娘都死了,妹妹也不见了。我只有一个人了。”

  然后那个人的眼里突然盛满了悲伤和心疼,蹲下来便伸手将她揽到了怀里,轻摸着她的后脑勺:“没事了,现在都没事了。”那声音像是一声春雷让死寂的心灵复活,像是春风令失去的生气发芽,像是雨点滋润干渴的心田,那一刹那,她的泪夺眶而出,抱着容谦便哭了出来。

  “孩子,以后跟着我吧。”那个人那时那样对她说,她也只是点头。泪眼朦胧中,看到这个人旁边的女孩也是满脸的泪痕。她想,她也是孤儿吧,和她一样是被这个人收养的。等到跟着容谦回到了他的府邸,她才发现原来容大人收养的并不止她和荫,还有很多的孩子。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

  后来跟着容大人回到了京城,跟着他,学习很多的东西。他对待每一个孩子都一样,教同样多的东西,无论男孩女孩,均是文武双全。紫一直觉得,容大人好厉害,仿佛这世上没有他不会的,也没有他不精的。容谦擅于发掘每一个孩子的特长,于是他手下的孩子们便各自有了各自的长处。

  比如改跟容大人姓的荫擅长女红针线,总能照顾好所有的人,包括容大人自己在内;比如她段娴紫,擅长的便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比如安无忌,擅长调皮捣蛋却总能够得手很多的情报,大人便教他如何做一个探子………那时候的孩子们,想学的都是以后能够帮上大人的本事。他给了他们生命的意义,他们也便回报他想要的。

  五年后,她十二岁,容谦二十一,燕国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就是皇帝陛下留下遗孤去世。那日,容大人被召入宫中,一个晚上没有回来。再回来的时候,臂弯里便多了个孩子,那孩子在他的怀里睡得很是安逸。紫知道,容大人的怀抱,是这个世上最为温暖安全之处。虽然她只被他抱过一次,却牢牢地记住了那怀抱里的温度。

  当时孩子们被容谦招去围在身边,看着他怀里的孩子好奇。“大人,这个孩子是谁?”无忌最是调皮,伸出手便想捏那肉团子一般的脸颊,却被容谦一把打了回去。虽然大家都带着好奇心看着容谦怀里的燕凛,然而表情却并非真正好奇。从前的经历让这些孩子都很是敏感,最终,容荫开口了:“大人,我是怎么都不会离开你身边的!我要在你身边照顾你!”

  容谦看着周围一圈孩子了然的脸颊不禁苦笑了一下,这些孩子是不是太聪明敏感过头了?他还什么都没说呢。虽然他确实必须遣散他们了,以后的日子里,他为了保护燕凛,不知道这些孩子会跟着他遭受什么危险,他是万万不会将这些孩子拉入泥潭的。好在他们在自己身边五年,能教的他都教了,这些孩子出去,凭着这身的才情和本事,也断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于是孩子们都散了,紫继续去找妹妹,无忌去了秦国发挥他的暗探本事,其他的孩子们,也各自去找了以后可能帮得上容大人,哦,不,现在该叫容相了的忙。

  “紫啊,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找妹妹会变成艺妓了?”荫好奇地问。“妹妹呢?找到没?”

  紫看着荫笑:“因为我没钱了,所以我就去青楼弹曲唱歌啦!不过,我是从左相府中出来的人,再怎么也不能丢了容相的脸啊。就算做艺妓,也要做得天下闻名!”

  没钱?就为了这么简单的原因?荫一脸不相信的表情。“那你怎么又会创建了紫宵殿?”“这个嘛,原因有些复杂,我现在可要出去见观众了,想知道?求容相告诉你咯~~”吊着荫的胃口,紫含笑起身,将那一身的盛装整理好,恢复了那傲然的气质。

  临出门,紫回过头来问容谦:“大人,那样做,您真的不后悔?”容谦只笑着看她,悠然地喝了一口酒。紫叹了口气:“紫明白了。”她在他身边五年,足够了解他的为人。只要是他想的,他就会去做;只要是他不想的,也没人逼得了他。他既然决定将自己献给那个当年襁褓中的肉团子孩子,她也便尊重他的主意,虽然心会很痛,虽然会很憎恨那个孩子。

  紫走出去,满场便轰动起来,喊叫赞叹声不断。紫在场中盈盈坐下,笑靥如花,纤纤素手拨动面前的琴弦,清脆的声音便从红唇中缓缓溢出。场中一时听得呆了。不愧是天下闻名的紫月墨!

  容谦仍是笑着看着场中风情万千的紫,再看看对面那个完全不带任何欣赏眼光的少年,感叹史靖园是个木头,竟然面对这样的紫都只想着他的任务。正因为从某个多事的女人那里知道了燕凛要监视他的事,他才想着将紫召回。无论是紫作为艺妓的身份,还是紫宵殿主人的身份,在他身边都是最受燕凛信任的。

  那日紫一身的夜行衣进入左相府,他正秉烛看着奏折,时不时蘸墨写下批注。而容荫就静立一旁给他研墨添茶。蓦地,他放下了手中的笔,抬头微笑道:“紫,为何来见我还要这般偷偷摸摸?”

  听得他唤,紫也不再伪装,跳进容谦房中,看着容谦撒娇一般笑:“我还以为这些年我的功夫大有进步,想看看能不能瞒过大人耳目呢!”

  看着容谦仍然不变的温和微笑,紫一时间百感交集:“大人,我回来了!”话一出口,她便忍不住要掉泪了,接住荫飞扑过来的身体,她终是忍不住声音哽咽了起来。这些年来在外面吃的苦头太多,此刻再看到容谦一如往常的温和微笑,委屈忍不住便涌了上来。

  原来,有大人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当年她出了左相府,便回到家乡打探妹妹的消息。几个月过去,囊中羞涩,正想着该如何挣钱吃饱饭,便看到了秦淮河上最大的青楼。她看着那些莺莺燕燕,突然想到了无忌说过的话:“我每天在街上逛,可不是胡乱走走的。那些小贩、客栈、饭馆都是情报来源的地方,有时候哪怕是一句话也是重要的情报。其实啊,有个地方我一直想去,那里才是情报最多的地方,那就是青楼。只可惜我进不去!”

  情报!大人要的是情报,她要的也是情报。于是,她鼓起勇气走进那家青楼,凭着她的才华在那里站住了脚,一点点,一滴滴的积累一切的情报。等到名声打开了,她便开始周游四方。找到妹妹的时候,她已经被收养了,那是一对善良的老夫妇,看着梦生活得幸福,她也便没有去和她相认。

  既然妹妹没事,那么她之后要做的事,便是为大人撒下一张情报的网,这样的过程是凶险而艰难的,便不要让妹妹知道了吧。

  创建紫宵殿是个非常意外的事件,她只是顺手救了一个武功了得的人,作为交换,那个人为她创建了紫宵殿。虽然她是名义上的殿主,然而那个人却是掌握着实权,却从未想过替换她的位子。那个人名蔡琏,江南有名的世家子弟,却因为仇家的诛杀而被灭门。她要撒开情报网为大人做些事,他要撒开情报网为家族复仇。有同一个目的,他也感恩她的救命之恩,紫宵殿便这样诞生。他用她的名为这个组织命名。

  六年里,紫宵殿的范围越来越大,覆盖面越来越广,势力越来越强。没有他们得不到的情报,没有他们找不到的人,没有他们查不了的事。五年前的盐帮灭帮大事中,紫宵殿的名声一炮打响。蔡琏报了仇,便也专心为她经营紫宵殿。她才是紫宵殿主的事,天下间恐怕只有蔡琏和容谦知道。

  她来见了容谦,知道他的想法后,便飞书给蔡琏,让他放出风声,紫宵殿主近日要来京城。这风声让史靖园察觉了,自然不会放过同一时期来到京城的名妓紫月墨。一个紫字,就足够让史靖园发觉这两者之间的联系了。既然是大人选择去伴君的人,水平手段,自然都不会低到哪里去,况且他也接受过一年大人的教育呢。

  一曲结束,台下的人们争相出银子以求紫姑娘能够陪酒一盅,然而紫含笑下台,走到史靖园的面前:“这位小哥今日可否陪妾身对月畅饮?也好互相倾诉一番。”

  史靖园只是一愣,随即起身轻扶她的手:“姑娘相邀,自是不敢推辞。正好在下有很多的话,想要和姑娘说呢。”

  看着紫和史靖园离开的背影,在场的人们纷纷僵硬。没听过紫姑娘有恋童的癖好啊,怎么就置满场的宾客大亨于不顾,去邀请一个乳臭未干又不哼不哈的小子?

  见紫的身影消失于大厅里,容谦也放下手中杯盏:“荫儿,我们也该是时候回去了。”“大人不想知道那史靖园和紫说什么?”“这个紫自会处理的,我们就回府静等她的消息吧。”“是。”

  一袭青衣,悄然消失于莺歌楼的后门。

  容谦回头看了看那青楼,淡淡笑了:史世子,可别让容谦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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