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厨子得知皇帝亲临府上,且要留膳之时,忙乱得一塌糊涂,弄了半天,拟出菜谱,才发现材料难求,一时方寸大乱,哭丧着脸向方轻尘告罪。
方轻尘平时不注重口腹之欲,又经常不在府中用饭,府上厨子的手艺委实拿不出手,略一思量,便拉了某位号称尝遍天下美食的懒人,往厨房里钻。
燕离清洗一番,转眼又恢复清贵飘逸的芝兰玉树形象,优雅地走向正厅,一路上,侯府侍卫无不激动拜服,让他自见到某位恶劣男子以来一直郁闷的心情,瞬间又大好起来。
二牛早已等候在厅中,见着燕离,极是兴奋,咧嘴不住的傻笑。燕离自然不知二牛是欣喜自己主动上门探望轻尘的举动,还道他滞留军营多日未见自己,故此开怀,心中不禁一暖,朝他点头微笑:“二牛,最近军中要事不多,你也别成日躲在营里,多到宫里走走,就当是陪陪我也好。你们一个个都身担重任,除了韩笑我还能每日见着,其他人我有时竟是半月也见不着一次人影,亏你们还是好兄弟,竟把我一个人孤零零撇在那个冷清的皇宫,真是不够义气!”
燕离这么说,自然半是玩笑半是感慨,谁知二牛本就是个极死心眼的人,闻言嗫嚅着道:“你也不算一个人啊,不是还有梁妃娘娘么?”
韩笑一个忍俊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燕离也是一呆,半晌哭笑不得,叹道:“算了算了,我就知道你这直性子!”
当日他将这座府弟赐予轻尘时,也曾来过一次,不过却是匆匆看了一眼说几句场面话便走了,还未认真参观过离侯府。这时静下心来仔细打量厅里摆设,只见正厅摆饰与以前相府一样,一贯的淡雅简单,惟有厅堂之上挂了一幅字帖,写的是李白的一首《胡无人》,笔力雄浑挺拔,字字力透纸背,铁划银钩,竟宛如森然剑气扑面而来,气势磅礴,让人一见之下难以移开目光,更叫人记起此间主人金戈铁马的功名。
燕离最喜扬鞭策马的豪情壮志,生平又极赞誉推崇汉家骠骑大将军霍去病,李白此首《胡无人》描写的正是霍去病长枪出击的英勇无敌、睥睨天下的豪迈气势,心下极是欢喜,不禁跟着轻吟:“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
念完最后一句“胡无人,汉道昌”,心中热血沸腾,恨不得也如霍家将军一般立马阴山下,笑饮匈奴血,眼光一扫字帖落款,一行小字:“二月平朔,风雪大作,陪君痛饮,醉卧沙场!”
燕离面色不易察觉似地微微一变,口中喃喃自语:“二月平朔,醉卧沙场!”转头问二牛:“轻尘呢?”
二牛反应虽迟钝,却也觉得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凝重肃然,瞥了韩笑一眼,应道:“轻尘大哥说燕帅……不,是皇上你难得来一趟,不好意思让你吃些粗茶淡饭,亲自下厨去了。”
燕离眼睛一亮,一扫冷竣之色,抿嘴一笑,笑嘻嘻地问道:“轻尘还会做菜么?我怎么不晓得?我去瞧瞧!”拔腿便要往厨房而去。
韩笑忙不迭的拦住他,苦笑道:“我的好皇上,难得方侯肯亲自下厨,您就好好等着便是,非要到厨房那儿,倒叫方侯不自在了。”
“君子远庖厨,果然我若是去了,轻尘怕是更不自在,呵呵。”燕离一笑,走出正厅,闲庭慢步,静心欣赏庭院花草。
天色渐暗,桌上已摆满了新奇小菜,虽然菜色极为精巧、美伦美奂,但却都是一些家常小菜,并不奢华。
燕离却显得特别兴奋,每一样小菜皆细细品尝,不住叫好,尤其是一脸的陶醉神情,倒似是一尝平生未曾领略过的绝妙风味。
二牛跟着燕离举箸,他一向不挑食,胃口极佳,但也总觉得有些菜固然美味,却也没有燕离表现的那么夸张,有些菜却真的很普通很寻常,偏偏燕离叫好,二牛一脸困惑,难不成自己连好吃不好吃都分辨不出来了?
疑惑间,又不由自主紧跟燕离之后,夹了一块茄子往嘴里送去,燕离叫好声刚落,二牛已是呸的一声吐出茄子,大叫:“唉呀,太咸了!”
一桌人皆是怔住,燕离脸上犹带三分笑意:“咸吗?我没觉得啊。”
方轻尘不好意思地也夹了一块,一尝之下,赶紧吐出:“真是太咸了!太多年没有下厨,完全没有手感了,这盘茄子倒了吧!”
纳兰墨白了他一眼:“切,什么太多年没下厨,没有手感,你从来就没做过什么好菜!”
方轻尘哼了一声,居然没有反唇相讥,只是脸色有些讪讪的。
“不会呀,这一桌的美味佳肴,谁说轻尘不会做菜?”燕离微笑着夹起一块鸡丁,“这盘鸡丁做得极是到家,怕是宫里御厨也不见得有此水准。”
方轻尘看了燕离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纳兰墨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笑得众人莫名其妙,二牛摸摸后脑,奇道:“这盘鸡丁是很好吃呀,有什么好笑的?”
纳兰墨一脸得意,口中咿咿呀呀哼着小曲,昂起头,翘起脚,眼光不住往方轻尘瞥两眼。方轻尘翻了个白眼:“不就是你做的菜好,我做的菜难吃,值得你这么得意?切,没出息!”
“轻尘,你是说这一桌的菜都是纳、纳兰墨做的?”燕离眉头微皱,手上筷子一颤,夹住的鸡丁差点掉到桌上。
方轻尘难得的红了脸:“基本上好吃的都是他做的!”随手点了三四样,“这几样才是我做的。”
二牛大嘴一咧,笑道:“哈,难怪俺说怎么差得那么多,亏皇上还说都好吃!”
燕离唇一翘,放下筷子:“很好吃吗?我什么时候说很好吃了?我吃饱啦!”
纳兰墨跳了起来,怒视燕离:“哼哼哼,若不是某人千求万求的,我还不屑下厨呢,这世上有几人能吃到我的独家私房菜?呸,我就算喂猪喂狗,也好过喂猪狗不如、忘恩负义的家伙。”
燕离几时被人这么当面痛骂过,只气得浑身发颤,一张秀丽的雪白面容瞬间便涨得通红,双眼更是迸射出如利箭般的眼神,偏偏他不擅与人争吵,更何况纳兰墨虽是指桑骂槐,至少未曾直接点他的名,他若是就此应战,也就是自承自己“猪狗不如、忘恩负义”,因此,他虽气得怒火中烧,却是一句话也骂不出来。
方轻尘面色一沉,冷冷道:“这里是离侯府,谁敢在我府上放肆?”
韩笑与二牛皆是张大了嘴,震惊不已,韩笑更是苦笑,心内大叫:“方侯爷方老大,好歹他是皇上呀,你也不给他留点面子,还真是胆大不要命了!”
燕离一震,似是不可置信般地盯了方轻尘一眼,甩袖往外走去,韩笑连忙跟上。
纳兰墨仿佛胜利般嘿嘿一笑,却见方轻尘目光如冰,冷冷注视着自己,他微微心虚,脑袋一缩,低声嘟哝:“那么大个人了,自己有手有脚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方轻尘以手抚额,叹了一口气:“我不担心,燕离也不是那么小器的人。我就不明白你说话怎么那么冲,活像人家欠了你天大的债。”
纳兰墨见他开口说话,知道他并没有真正恼恨自己,不由松了一口气:“他当然欠了我天大的债,如果不是他,你早就跟我浪迹江湖,潇洒自在去了,何必成日受人鸟气?什么皇帝,什么离侯,在你眼中很值钱么?”
方轻尘垂眸,掩住眼中一闪而逝的惆怅:“我确实向往幕天席地、漠北射雕、江南听曲、天地不能拘的江湖生活,但惟其不可能,所以羡慕,如果真正成了江湖一员,又何尝没有江湖纷争、名利纠葛?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潇洒与自由,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何况,扬鞭策马,征衣染尘,也别有一番潇洒豪迈,未必便不如江湖搏杀、逍遥山水的悠闲自在。”
纳兰墨神色黯然:“这一切皆是你的选择,我——无话可说!”身形一晃,倏忽不见踪影,只是声音还远远传来:“若是哪一天遇上鸟尽弓藏之时,可别怨我没有提醒你——”
鸟尽弓藏?
方轻尘低头握手,一抹苦笑浮现唇边。
不会有鸟尽弓藏!他不是劲节,要去过郁闷的忠臣岁月,也不是小容,明知下场凄惨还得老老实实做他的托孤之臣,他只是想要看看这个世上完美的爱情,而爱情,如果不完美,他又怎会等着鸟尽弓藏的来临?
你若无心我便休,此番去矣,断不思量!
却听二牛一旁怒道:“这个纳兰墨好生无礼胡闹,轻尘大哥,你千万别听他的!”
方轻尘回过神来,淡淡一笑:“纳兰墨那张嘴口无遮拦的,希望燕离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燕离气鼓鼓地走出正厅,韩笑以为他要回宫,心中颇为方轻尘感到不安,轻声道:“皇上,方侯他……“
燕离似笑非笑地横了他一眼,嘴一努,示意往后院走去。
院子里栽满了紫藤,燕离选了一个秋千架坐下,却听得纳兰墨的声音自风中传来,虽细若游丝却清晰入耳。燕离一怔,喃喃自语:“他在为轻尘抱打不平呢!”韩笑听了,更是不安,只是这个话题太过敏感,他也不敢轻易接话。
过了不知多久,燕离只觉自己腿脚坐得有些发麻,站了起来,正见方轻尘手端一个大碗,热腾腾的还冒着热气,不由粲然而笑,迎上前去,接过大碗,笑问:“这个是给我的吧?”
方轻尘拉着他坐下,点头笑道:“这碗面真是我自己煮的,其实我也是第一次煮,如果不好吃,你可不许嫌弃!”
燕离笑眯眯地挑起碗中面条,往嘴里送去,一边咕咕哝哝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饿肚子!轻尘,你怎么晓得我在这儿?”
“以前你一生气,就往我院子里跑,我特制的沙包也不知被你打坏了几个!刚才我还在想,不知道你会不会将这些紫藤给砍光了。”
“轻尘——”燕离正塞得一嘴是面,两颊鼓鼓的,白了他一眼:“你真是小瞧我了,几句莫须有的辱骂,我还不放在心上!”筷子用力在碗里一搅:“你真的是第一次煮面吗?”
“那是当然,如假包换!”方轻尘见他吃得香甜,只道自己果然有下厨的天份,心下喜滋滋的,暗暗鄙视了一下老是打击自己的纳兰墨:“纳兰墨这个混蛋,居然妒忌我的才华,哼哼!”
他脑中一下子转过十几条如何整治纳兰墨的点子,却听得燕离长叹一声,说道:“以后还是不要再煮了,我确定你没有下厨的天份!”他拖长了声调,一脸真诚地看着方轻尘:“轻尘,如果我半夜闹肚子,你一定要负责!”
方轻尘脸上一热,一把夺过大碗,却见碗中连汤带面一点不剩,不由气急败坏:“你诳我!”
燕离笑嘻嘻地将嘴凑在方轻尘耳边,低声说道:“反正是死无对证,我说不好吃就是不好吃,你能奈我何?!”浅浅的气息拂过方轻尘耳朵,有些微的痒,他连忙转头,不料二人凑得太近,脑袋一转,两片唇自然从对方唇边擦过,一时之间,两人俱是呆了。
月光如水,照在两人身上,越发衬得两人丰神如玉。一个秀美如玉,一个飘逸出尘,皆是天人之姿,互相凝视无语,一片静谧,惟有对方的呼吸近在咫尺,清晰可闻,气氛却越发暧mei起来。幸好韩笑见方轻尘来了,便退出院外,此时院中只有二人相对,彼此虽尴尬,却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庆幸。
良久良久,两人同时出声:“你——”
两人一愣,顿住,燕离飞快地说:“你先说!”
方轻尘轻轻咳了一声:“你找我有特别的事么?”虽然他语气一如平常淡定,但就着月光,燕离还是清楚可见他脸上红潮依然无法消退。
燕离心头一动,只觉这样拘束的轻尘,这样呆滞的轻尘,竟是前所未见。忽听得轻尘问自己的来意,秀眉一蹙,确实,自己来之前的确想着要有满腹的话对轻尘说。
他想说:轻尘,我不该妒忌你,不该猜忌你,不该怀疑恼怒你,一切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对!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想说:轻尘,如果我现在邀请你到落日楼同观落日景,同饮离尘酒,你还愿意陪我吗?
他想说:轻尘,我们一切从头开始,我们永远不离不弃,可以吗?
但此时此刻,他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轻尘始终如一的微笑、宽容,轻尘钦羡向往的逍遥、自在,轻尘难得一见的窘迫、害羞,一切的一切,有燕离熟悉的轻尘,也有燕离陌生的轻尘,但,轻尘总是不设防地、毫不在意地在他面前将自己的性情表露无遗。
需要说对不起吗?
不需要!因为轻尘从来没有怨过他。
需要说从头开始吗?
不需要!因为轻尘从来就没有离弃过他。
需要说同饮离尘酒吗?
不需要!因为轻尘在乎的从来不是离尘酒,而是许下承诺的人记不记得承诺。
他唇角一勾,扬起笑脸:“难道我不可以找你闲聊吗?”
方轻尘怔了一怔,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半晌方展颜一笑:“当然可以。”
燕离自然至极地握住方轻尘的手,轻轻说道:“轻尘,我好怀念以前在相府的日子。我们每天学习、练功、做功课,什么都不用想,没有算计没有心结,也没有为国为民拯救苍生的念头,日子过得单纯舒适!你聪慧过人,夫子布置的作业你一会儿就完成了,可我总是贪玩又笨,老是记不住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夫子每次一罚我抄书,你总是偷偷帮我抄,我的字迹你模仿得多了,几可乱真,夫子根本就认不出来。轻尘,你知不知道,有时我明明会背书会做作业,却硬是装做不会,就是想让你陪我一起抄书。我喜欢你帮我陪我关心我保护我,我喜欢就只有我们两个一起偷偷摸摸抄书一起骗夫子,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没有别人打扰我们,那样让我觉得只有我才是你最关心最重视的人!有的时候,我看见你教韩笑武功教小水琴棋书画教二牛战阵教蓝恕兵法,我会妒忌他们占用了你的时间,我会妒忌他们同样也得到你的关怀你的爱护!轻尘,你说我是不是很坏很小心眼?”
“当然不是,小孩子总是希望得到大人所有的关心与精力——”
“轻尘,你不过才比我大一岁而已,不要在我面前倚老卖老!”
“是是是,燕离你是大人了!”
“你敢取笑我?真是好胆色,看我怎么罚你!”
……
两人谈笑无忌,回忆以前的小事、糗事、笑话,越说越是兴奋,话题慢慢说到纳兰墨身上。
“纳兰墨狂傲不羁,江湖上并没有传言说他和谁是知交好友,你又是怎样和他结交的呢?他连天下第一佳酿、跟人赌命抢来的桃花酒也随手便送给了你,你们的交情可不是一般的普通朋友。我总觉着你们两个,一个浪迹天涯四海为家,逍遥自在无法无天,一个戎马倥偬征战四方,谦谦君子温良如玉,无论如何也是搭不上边的人物呢。”燕离想起纳兰墨与方轻尘虽然互为损友,但却遮掩不住浓浓的关心,尤其是方轻尘只有在纳兰墨面前,才会放浪形骸,那样的轻尘,自己与他相识十余年,竟是从未曾见过,不自觉地心底有了小小的比较,难道纳兰墨对轻尘而言地,才是最特别的么?
方轻尘抬头望月,微笑说道:“纳兰墨和我其实是同一类人,我们同样自负骄傲,同样任性决绝,他过着我最向往的逍遥山水的日子,而我,也有他无法得到的亲人朋友,我羡慕他任性自在不受约束,他同样羡慕我有家有友温暖舒适。那时你刚离开相府,去投靠义军,我一时闲来无事,便一人行走江湖,没想到遇上这么个无赖家伙。他虽天生一张毒舌,对朋友却极是肝胆,我不过提过一次桃花酿的特别,他便赶去韩国与人赌酒,把南宫家珍藏二十年的桃花酿给抢到手,当真是胡闹又任性。”
“轻尘你胡说,你性子哪里任性胡闹了,那家伙又哪配与你相提并论!”燕离听得满不是滋味,什么同一类人,他的轻尘温和淡泊、文雅博学,又岂是那个心狠手辣、恶毒惫懒的无赖可以比的?
方轻尘微微叹气,燕离啊燕离,你又怎能明白我的古怪、自私、任性、疯狂呢?我根本就不是你所认为的谦谦君子,只是,我真的希望你一辈子也不用见识我的任性决绝,一辈子也不用明白我的骄傲疯狂!
燕离见方轻尘神情低落,知道他不喜欢这个话题,忙又提起二牛的趣事,把方轻尘逗得哈哈大笑。
两人就这么絮絮叨叨地拉东扯西,尽说些没有营养的话,心中却是一片温馨甜蜜。
方轻尘这几日忙着调查海天阁的底细,又要精心安排燕离的护卫事宜,还要准备登基大典的一应事项,实是忙得几乎没有时间睡觉,再加上与息影一战,虽受伤不重,但毕竟有些影响,夜一深,便有些困了。
他不知燕离为何突然一反往日的疏离客套有礼,两人相处竟似回到了五年前的无拘无束、信赖体贴,心下极是欢喜,心事放下之后,竟是无比的放松。燕离就在身边,不知从何时起,那个小小的孩子居然也长身玉立,修长挺拔的身形竟比自己还要高上两分,曾经稚嫩的肩膀如今也是宽阔有力,尽可擎天掣地,撑起一片燕国百姓的天。
方轻尘想着想着,神智渐渐迷糊,燕离轻声跟他说着话,他嗯一声哦一声地答应着,有时半晌也没个回音,脑袋一点一点,慢慢往燕离肩膀上靠去。
“轻尘,你觉得朝政繁杂累人么?你觉得争权夺利很无聊么?你说你羡慕纳兰墨,是不是因为厌倦庙堂的勾心斗角呢?朝中的官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永远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什么时候说的是假话,哈,或许连他们自己都不晓得真真假假,只是假作真来真亦假吧!只有你一直没有变,永远待我一如当初,可是,轻尘,举世皆浊唯你独清,这样的坚持很辛苦吧?如果你肯随波逐流,至少表面上也尊称我一声‘陛下’,是不是就会少了些攻击与对立?我很自私,明知道你受尽委屈,不说那些与你政见不同的政敌,就是那些腐儒酸书生,又何尝看得惯你的不遵礼法、目无君纪呢?那么多的弹劾,那么多的攻击,全部都冲着你而来!可是我舍不得,舍不得你这样的唯一有一天也会不见,于是我对自己说,我这是宽容念旧,才允许你朋友相称,允许你面君不用解剑,其实,根本就是我自私,才让你这么坚持这么辛苦!轻尘,我太习惯你对我的好,总是把你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而忘记其实你也会累也会痛!”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很嫉妒纳兰墨,你们的交往,是不是随心所欲,可以言语无忌,可以放声大笑,可以抱头痛哭,永远没有一点负担呢?偏偏我没有办法给你一点点的纯粹,我带给你都是阴谋、战斗、争执、烦心琐事,会不会有一天,你突然再也不愿过这样的生活,然后离我而去?!”
“轻尘,其实,我也觉得好累,好想什么也不管,只是单纯地、开心地生活,就像我们小时那样……”
“轻尘,我们永远也不变,好不好?如果有一天,你觉得累了,一定要告诉我,我们忘记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责任,一起放纵一天,好不好?”
“轻尘,对不起,就算你很累很辛苦,我还是没有办法放开你,让你自由自在……”
他一边喃喃自语,缓缓侧过头,只见月光下,方轻尘面容沉静如水,嘴角犹自含笑,说不出的恬淡柔和,更显得他眉目如画,如白玉般的温润。
燕离轻轻笑出声来,心底一片柔软,慢慢伸出手,为他拂开垂下的一缕长发,轻声问道:“轻尘,你很累吧?”静静看了片刻,忽然想到夜间院子里风寒露重,就这么睡着,很容易感染风寒,连忙抱起轻尘,往卧室走去。
方轻尘虽是睡着,但他是何等灵敏之人,身子一挪动,马上醒了过来,不由一惊:“你——”
燕离也没想到他会突然醒过来,自己双手正紧紧抱着他,两人身躯贴得那么近,双目对视,不禁吓了一跳,却又不好意思起来,慢慢地,脸上染上一层红晕,却依旧傻傻地抱住方轻尘。
方轻尘又好气又好笑,身形微动,如滑鱼般脱出燕离怀抱,转头笑道:“原来这么迟了,你不困么?”
燕离只觉双手一轻,方轻尘已站在自己身旁,仿佛茫然若失,方轻尘对他说了什么,他竟不曾听着。
方轻尘见他脸色红得有些不正常,连忙伸手在他额上一试温度,展眉叹道:“还好,不算高热。夜里风寒露重,还是回屋里,免得受寒。”
燕离呆呆地任他牵着手,往一旁客房走去。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反手握住方轻尘右手,笑道:“轻尘,我们很久没有这样闲聊谈心了吧,今晚,我要和你同床而眠!”
方轻尘一愣,却见燕离笑得一脸的兴奋与期待,不由淡淡一笑:“好啊!”
“我们就在床上说着话,直到困了自然睡去,好不好?”
“好主意!不过,你确定是困了自然睡去?我现在就很困了!”
“轻尘,你——”
“呵呵!如果我先睡着了,你别介意我打呼噜吵得你不能入眠!”
“哼,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先睡着,然后打呼噜呼得你不能入眠?”
“咦,拾人牙慧,毫无新意!”
“唉呀,我又不是第一次跟你睡了,你睡觉不会打呼噜,只会流口水,哈哈,轻尘,你确定你不是三岁孩童?”
“你——你胡说!”
“我真的帮你擦过口水哦!你说,你是不是在梦里梦见什么美女了?看你笑得那么花痴!”
“哦?你什么时候看见的?”
“我想想啊,是、是你十二岁的时候!”
“是哦,十二岁的时候?!”
“嘿嘿,那时候,咱们不是每晚都一起睡么?”
“是呀是呀,是哪个笨蛋每晚都哭得一蹋糊涂,又喊娘又哭爹又怕黑……”
“轻尘,你、你、你!”
“哼哼,某个笨蛋一睡着了就爱打滚踢人,我在想该不该先下手为强……”
“轻尘,你怎能如此恶毒哇!”
……
“轻尘,轻尘……”轻轻叫唤了几声,对方静静地不再回应。
黑暗中,看不见对方的容颜,惟有轻轻的呼吸声,告诉自己那人就在自己身边。
慢慢伸出手,握住了方轻尘的手,十指交握。
夜里一片静谧,自己心跳如鼓,竟是清晰可闻!
双颊越来越红,手下不禁用力,更加握紧了那人的手。
小时无数次的同床共枕,从来光风霁月,坦荡无私,他不敢相信自己在抱住那人的一瞬间,居然产生一丝绮念!
那是多么邪恶的念头啊!
或许是一时的错觉吧!
所以,他要求同榻而眠,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胡思乱想。
没想到……
原来那一瞬的心动不是错觉,原来那一刻的yu望不是冲动。
粗重的喘息声仿佛提醒自己,再不离开,便是野火燎原,便是永世的沉沦!
燕离一惊,猛地自床上爬了起来,又是羞愧又是惊怒又是不知所措,连外衣也不曾披,便惶惶然往外冲了出去。
院子里,一阵凉风吹过,燕离发热的身子突然遇上凉风,不由打了个寒噤,乱成一团的脑子仿佛清醒了一些,忍不住苦笑起来。
是什么,分明如此清晰刻画在心头?
是初见时那温雅如玉的微笑?
是再见时那一身白衣的冷冽?
是生死关头时那冰冷的掌心?
是何时,竟然产生如此龌龊无耻的念头?
是重伤乍醒恬淡一笑的相知?
是一意孤行册封离侯的相望?
离侯离侯,不离不弃,其实也不过只是因为你的名字是燕离,而你潜意识中,却是一心希望轻尘就是你的半身吧?
燕离燕离,你醒一醒吧,轻尘是你的知己,你的伙伴,你的恩人,你的兄弟,你的……臣子,只是如此而已!
可是,情不自禁啊……
停停停,燕离,你究竟在想什么?你到底想要怎样?你已经有了妻室,而轻尘,他是个男子!
轻尘轻尘轻尘……
满脑子皆是轻尘!
轻尘微笑,笑如春风。
轻尘读书,朗朗若珠玉。
轻尘舞剑,飘飘如流风回雪。
轻尘轻尘轻尘……
口中喃喃轻呼,那个名字,从来没有如此让他着迷如此惊心动魄,充满了甘美的诱惑……
对月长吁短叹,脑中突然浮现出两句诗: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明明一再告诫自己,不可再往那个方向思考,偏偏,左右不离轻尘二字。
燕离几乎快要崩溃了!
如果可以不看,是不是就可以不想?
如果可以不想,是不是就可以不念?
反反复复,思量许久,不知不觉中,天际一丝光亮,东方已是鱼肚白,又是新的一天来临!
××某天的废话分割线×××××
感谢三木的意见,呵呵,不知道有没有比第一稿更自然一点。
这一章写得很是痛苦,原谅我这个一向欣赏清水的人,就算要写暧mei,也是不知从何下手,不知道会不会有突兀之感?
话说,燕离还真是感情迟钝的家伙。
不过,貌似方轻尘也好不到哪儿去!
固然,他有他的矜持、骄傲,可是,当燕离的感情有了质变时,他似乎也不曾及时发现哦!
按我的理解,其实方轻尘未曾尝试过BL,平日与同学相处,前两世与其他男子相处,都是坦坦荡荡,心地纯洁。而这一世,与燕离,自小一同生活,是兄弟是朋友是伙伴,彼此信任,彼此不可或缺,相处久了,或许连方轻尘也忘记,如何才叫爱上?如何才是他心目中的完美?也许,只是这样的生死相随,相濡以沫,对他来说,已是完美,已是足够。
以前,我一直就认为,方轻尘所谓的完美,根本就是绝对的信任,一如劲节与东篱那样,不管对方做什么决定,我能够理解,能够接受,一心为了对方考虑,所以,方轻尘才会羡慕那样的信任那样的绝对,就算劲节最终是被牺牲的,那又如何?只要两个人互相信任,就算做出一些牺牲,又何妨?
所以,第一世,庆国女王明明知道方轻尘是为何事而忧伤,在那之后,她也是可以补救的。方轻尘又不是一下子就决绝自杀,而是一天比一天憔悴,忧郁而亡的。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可以选择坦诚相对,可以选择与方轻尘商议如何才能对朝臣有交待,夫妻同心,本就应该一起面对他人的责难,可是,女王没有,她虽然一心想对方轻尘有所弥补,但方轻尘最重视的、最在乎的,她却没有敞开心扉,所以,方轻尘对她失望了!我赞成笑鱼的说法,如果不是伤心到了极点,一个人想要慢慢地、一点一滴地心碎而死,就算是小楼中人,也不可能做到吧?就算方轻尘演技再高超,也没办法做到为报复而强说愁!
第二世,方轻尘说爱情本就该专一,但我个人认为,方轻尘愤怒出奇,甚至不惜将计就计,*而死,最大的原因不是女王再纳妃,而是女王居然轻易就相信他人的挑拨离间,三载相处,恩爱逾恒,居然敌不过别人的拙劣计谋,一瞬间的心死与绝望,让他生无可恋,更是采取最最激烈的报复手段。
我看方轻尘的历世,似乎有一个渐进的过程。
第一世,他慢慢心碎,第二世,他激烈得*而不给对方任何解释的机会。
第三世,他被刺客杀死,第四世,他剖心而亡。
总体来说,好像皆是前一世比后一世,相对来说,手段温和许多,如此剖析,仿佛可以见着方轻尘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最终的“请观臣心”,似乎是几世累积的怨怒、愤恨、委屈,在这一刻完全释放,最最激烈、最最不可思议的剖心自尽,太惨痛太血腥太悲哀,可怜的楚若鸿,谁让你是在第四世呢?!如果还有第五世、第六世,是不是方轻尘的报复手段会更加可怕?默,真是让人惊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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