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汉淡淡地看看狄靖,什么也不说,闭上眼。他只是觉得很累,很想休息,很想睡觉,不管这人想要什么,即然得到了,应该可以离开,还他一个安静的天地了吧。
少年在旁边冷声说:“即然他的内力你已得到,当除此人,永绝后患。”
狄靖点点头,手挥处已掐往了阿汉的脖子,目光无意中一扫,忽得低咦一声,发觉阿汉颈上肤色有极细微的差异。他江湖经验丰富,可不是阿汉这种傻家伙可以相比的,探手过去,细细地揉了一揉,渐渐揉起一层浮皮。用力一撕,掀开整张人皮面具,然后,身形僵住,就那样怔怔地望着阿汉,再不能动一指,发一声。
他身旁的少年也是脸色异常震惊,怔怔得望了阿汉一会儿,脸色忽转阴沉,猛然抬手,一掌劈落。
狄靖眼睛犹自望着阿汉,手却自然而然抬起一挡,拦住少年:“且慢。”
少年脸色冷峻:“怎么,你舍不得了?”
“此人内力之强,天下少有,若能知道他的内力到底怎么来的,于我们未来,或有大益,毕竟,我强行吸收他的内力,虽然吸得尽了,能运用自如的,也不过十之三四罢了,若能逼问出心法,方为上策。再说他如此容貌,隐于民间,藏匿本来,只怕别有玄机。我们以前对他的调查可能都错了,总也该查得清楚才好……”
“他的内力虽高,但如今已为你所有,他的来历不管有多少内情,都比不上留着他的祸患大。”少年冷冷说“你想想,让别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有一双怎样的眼睛,会有多大的风波?”
狄靖沉下脸来:“就算知道了又如何?都这么多年了,谁还讲究这些老古董规矩。”
少年冷笑:“老古董规矩?没有人讲究吗?那为什么你主理我教多年,却根本不是修罗王,而只是代行教主之职的天王。外头的人只以为你是教主,我们诸王议事,却从来只以代教主相称?为什么诸王的继承人,在继位时,都要发下天魔血誓,以监督代教主的职权?为什么不动明王有权招开诸王大会,商议废立代教主?而其中最大的一条废教主理由就是违背当年开山教祖的铁律?教主,我为你,可以违背当年我继任夜叉王时发下的血誓,对整件事假做不知,助你除去此人,但是,旁人只怕没有你我这样的交情了。”
狄靖面沉似水:“你真以为,过了这么多年,大家对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就如此谨遵。”
少年微笑摇头:“第一代诸王定下铁律,所期待的,本来就不是我们历代弟子的遵从,而是权利的制衡。代教主有断事之权,诸王有监督之责,不动明王有超然之位。三权分行,彼此制约。除非有一个人,成为教主之后可以让所有人心服口服再无二言,到那时,就算违背开教铁律,也无甚要紧。然而……”他冷冷而笑“代教主,你认为,你真的让其他诸王完全心服了吗?这些年来,我们教内各方势力的争斗还少吗,诸王看你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旦你有把柄握在他们手上,一旦让他们知道你找到了那个人,不但不认回他,反而要杀他。等着你的不但是废位之灾,怕还少不了,修罗十刑吧?”
狄靖眸中恨意升腾:“这能怪我吗?我管得多,为教中出力多,他们嫌我揽权,我要是袖手不管,他们又说我不尽力,这修罗教的教主,可算是天下最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即要我尽教主的一切义务,又不让我享受教主的各种权力,为神教拼死拼活,却还受诸多限制,只是因为我的名字里没有一个‘汉’字,只是因为我没有一双什么什么清澈漂亮的眼睛?”
二人的争吵声渐大,声音渐渐激动起来,阿汉懒洋洋昏沉沉根本不愿听,很想抱着头哀求一声,你们别吵了,你们想要的都要到了,就行行好,让我睡一会儿吧。
不知为什么,那少年的声音忽然尖厉刺耳起来了:“说了那么多,你不过是看上他那张脸,你忘了你为了让我帮你,都答应过我什么?我夜叉王是这么好让你戏弄的?你若不杀了他,我就……”
凄厉的惨叫声,让阿汉微微一惊,抬起头来,却见少年手中的长剑,不知何时,剑柄竟握在狄靖手中,剑尖却穿过了少年的胸膛。
少年掩着伤处,不敢置信地盯着狄靖,慢慢地抬手,指向他。
狄靖面无表情地开始转动剑身,慢慢地,残忍地,在少年的血肉之间徐徐转动:“你说得对,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必会危及我的地位,当然应该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徐徐倾身,凑近少年,无视那随着剑身转动而抽搐的身体:“这么多年来,正道一直把我教视为邪道,多方打压。如今我已凭空得了如此强大的内力,武功倍增。正该一展雄风,让天下人见识我教之强大。为了全教的兴盛,你身为夜叉王,难道不该做出牺牲吗?”
他迅疾抽剑后退,看到那一腔鲜红的血直喷出来,看着少年栽倒的身体,看着少年颤抖着伸出手,去扯他的下摆,仰起脸,惨白着唇。轻微地不知说了什么,他面不改色地抬腿,一脚重重把人踢得带起一团血雾,直跌出去。
阿汉一直静静地抬头看着,安静地,一声不出地看着,这样的杀戮与背叛。
自第二世以来,就不曾陌生过的一切,已经看得太多太多的一切,为什么依然没有麻木……
狄靖慢慢走到阿汉面前,伸手把他抱住怀中,抬手轻轻抚mo他的脸,表情无比怜惜。那双手修长有力,干净无尘,谁能看出刚才曾染过兄弟的血呢?
他的手,慢慢停在阿汉的双眼之上,低下头,轻轻凑在阿汉耳边:“从今天起,永远忘记你的身份来历,永远不要对任何人说,你的名字里有个汉字,永远不要用你这双比孩子更清澈的眼去看人,永远不要……”
在那以后,发什么了什么,方轻尘,小容,风劲节,张敏欣全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这一世,阿汉是最早回来的一个,直接申请了十七岁四个月又六天之后的模似记录保密,照规矩,除了为他打分的导师,任何人就无权调看了。
张敏欣闻之愕然失笑:“好啊,那个迟钝的,万事不关心的懒家伙,也知道在意起自己的隐私权了,这算不算好事?”
小容眉头深皱:“连他那么迟钝的人,竟会申请记录保密,不愿让我们看到,真不知他的遭遇到底如何不堪。”
方轻尘叹口气:“我去问过教授了。教授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只是教授表情很沉重地说,阿汉的精神力之强,超出了我们的预料,而他能做到的事,或许也超出我们的想象。”
四个人互相望望,都无法猜测出这一句话里,到底有什么深意。
劲节轻轻叹息一声:“我也问过教授,教授说,阿汉这次回来,没有休息,没有睡觉,一个人坐了很久很久,然后跑去找教授,要求调换论题。教授回答爱莫能助,跟他解释了很久关于学校规定的事,他就再也没说什么,一个人又坐了很久,然后申请了记录保密。”
小容神情郁郁:“他有权不让别人看他的模似记录,只是,我非常担心,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不能帮他。模拟还要继续下去,他又象个孩子,什么也不懂,这可……”
方轻尘冷笑一声::“就算我们知道他的经历,以前也没怎么帮成过他,好象从来只是帮倒忙。”
小容和劲节一起挫败地叹气。过了一会儿,劲节才轻轻说:“要不,下一世,还是不要让他太漂亮吧,只要是普通程度的英俊,让人见了心生好感就行。”
小容点头:“好。”
方轻尘不置可否,而张敏欣却笑了笑问:“你们认为那个狄靖,是不是狄飞的转生?”
小容叹口气:“我们拥有最昌明的科学,但我们从未能证实灵异神话故事,是否真实。相传死者魂灵入地府,可是,我们能把星球完全挖通,也没有看到过地府。相传生前积修功德之人升天界,但我们在宇宙中分布无数的探测仪,也没有找到过仙境。”
劲节淡淡道:“科学家早就认定,所有的神话传说都仅仅只是传说,事实上,神灵可以乘风飞行,我们可以,神灵可以化身千万,我们可以,神灵可以是不死之身,差不多我们也可以。我们就是传说中的神,转生之事,从没有得到过科学论证。”
张敏欣点点头:“每一代修罗教代教主的天王,都姓狄,每一代的代教主都长得象狄飞,只不过,这一代的狄靖,比前几代更象一些。也亏得张楚臣,当年不知发什么疯,定下这么个规矩,看到十几二十个相貌酷似狄飞的孩子,一点点长大,长大到他记忆中的样子,必须照他的要求,去穿衣,去打扮,甚至日常习惯,自己的小动作,以及说话的口气,也不允许照自己的性子来。第一代的修罗教代教主候选人们,真是可怜。”
方轻尘冷笑一声:“狄靖是不是狄飞的转世,真的重要吗?转世的传说,是否真实存在,真的重要吗?就算真能转世又如何?万千世人,有谁记得前生之事,有谁记得,前生自己所欠之人要偿还,有谁记得,前生自己所负之人要善待?狄飞的前生,就算有万千牵念又如何?步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他能记得的,也只剩下今生。所有的一切,恩怨爱恨,都只会由今生的方式决定,所以,寄望于来生,真是再愚蠢不过的事,无论是欠人的要偿还,被欠的来索回,最好还是乘着今生在,早早做完了才是。”
三人听了,只是沉默地望望彼此,相顾无言,即使是心肠最硬的张敏欣也不由地想,但愿,那转世的传说,真是虚幻,但愿那狄靖,的确不是狄飞,否则若那数百年前,一缕魂魄尤未完全失去意识,隐藏在来生身躯的最深处,眼睁睁看着自己今世的所作所为,实不知是何心境。
第五世阿汉以中上之姿降入人世的,两次都投入的也是中等人家。有一定的家财产业,不受贫寒之苦,也不必面对贵介高族中的黑暗。阿汉入世之前,申请了模拟记录的保密,所以,他经历了什么,同学们同样不知道。
知道的,只是阿汉这一世又是在很短的时间就回到小楼来了,对于这一世曾有的经历,一直闭口不言。
有一次小容实在担心,扯着他东问西问,阿汉只是平静地说:“并没有什么新奇的人和事,也无非是更多的背叛,更多的残虐,更多的忘恩负义罢了。”
并没有太强烈的愤怒,不知为什么,小容听着手脚冰凉。幸好,只要不问起在第五世经历过什么,阿汉的表现,依然是那懒洋洋,没脑筋,永远即无出息也无害的家伙,让人恍惚以为,那一次的感觉,只是错觉。
阿汉的第六世更是把一切资料全部对外保密,除教授外,无人知晓,这些同学们,甚至连这一世他叫什么名字,以什么容颜,投身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原本大家以为,这又是一次和以前历世别无二致的重复,阿汉又是才十几岁,就早早毁灭自己的生命,重回小楼。然而,这一次阿汉在人间,竟整整过了三十九年,才回来。这破记录的寿命让大家即为他难得的长进高兴之余,也十分好奇他这一世的遭遇。毕竟这一次,他的生命,是以前任何一世的两倍不止。
问起这一世经历过什么,阿汉依然什么也不说,只是神情有些怔仲迷惘。
大家只道无论如何,阿汉这一世的遭遇应该会好很多,然而有一次聊天时,教授却脱口说出,即使是第六世,阿汉依然可以算是自杀的。在场众人一阵愕然,会逼得阿汉这种懒散的,随遇而安的人,不得不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是幸福的人生吧!
场面一时沉寂,面对着阿汉那离着完成遥遥无期的论题,想着阿汉以后还不得不面对的一次次轮回,这些在人世间足以翻手为云覆为雨的强者们,都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眼看着阿汉的第七次入世的时间已迫在眉捷,小容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悄悄又把阿汉拖到一边:“阿汉,你不想说你经历了什么,也就算了,但你不能每一世都这样下去。你的论题注定了你必然会遇上阴险残忍刻薄冷酷之人。而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样的人身边也大多是同类的人。陷在这种性情的人当中,你会受许多苦,你必须学会保护你自己。”
“保护?”阿汉微微抬眸“他们常常这样说,先下手为强,宁被人畏,莫被人欺,宁负天下,不可令天下负我,他们总是说……”他摇头“不行。”
小容轻叹:“我知道,那些人做的事,你是做不了的,但你可以让你自己强一些。最少可以自保,我不该只让你学习内力,却让你缺乏知识,如果你懂得武学知识,就能立刻判断出是怎么回事,也就不会被人吸尽内力了。”
阿汉微微皱眉:“你要我练武?”
啊,练武,这事他可知道,这几世,他见多了练武的人,真要练得强大,厉害,那得用出一大半的生命来练功,如果不肯花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再好的武功,也只能练到平平罢了。
一看阿汉那匪夷所思的表情,小容重重叹气:“唉,你要是肯练功就好了。”
他抬手,把学习机递到阿汉手中:“我用了点时间,把人类历史上,所有的武功资料,全部整理好了,你没事就学学吧。拥有了无所不知的武功学识再加上天下第一的内力,怎么着,也不是好欺负的吧。”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很重很重地瞪着阿汉,再次加强语气说“你得记着,你要保护你自己,你不能总是这么随波逐流,你要懂得照顾自己,明白吗?”
阿汉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接过学习机就走开了。
看到他那迷迷糊糊,好象还没睡醒的样子,小容自己实在不知道,这一次,到底是不是在帮倒忙。此时的他,当然就更加不知道,这纯粹只是想保护同学而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办法,使得若干年后的魔教教主傅汉卿成为天下最神密莫测,不可思议的人物。
阿汉第七世的时候,他的同学大多才刚刚开始第四世或第五世,等到同学们懒洋洋拖了又拖,眼看拖到最长的休息期限,拖无可拖,一一投入人世,离着阿汉最短的休息期限还有好几年。所以这一次,阿汉离开得最晚。
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一世,阿汉竟然没有申请记录保密。
这一世,方轻尘还是万年雷打不动地用本名降生在楚国,小容则以容谦的名字出生在燕国,风劲节选择风沙苍茫的漠北为出生地。而阿汉还是象以前一样,以中人之姿降生于一个普通的中等富户之家。
这一世,他们都没有想到,竟会因缘际会,相聚在一起,给这万丈红尘,增添了无限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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