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西园军营前,关羽才想反应过来没有蹇硕引路,他进不得此营。
听着身后的马蹄声,他回过头,却见蹇硕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旁。
这让关羽对蹇硕的印象有了些改观。
关羽一路扮做蹇硕的随从,跟着蹇硕入营。
作为总领整个西园军的上军校尉,蹇硕虽有宦官的身份,但他本人身材高大壮硕又有武略,在军中还是有些威严的。
关羽没有去见刘备和张飞,而是先借助蹇硕之手见了被刘辩点名的那几人。
有刘辩的命令在,蹇硕的执行力很强。
关羽最先见的是丹阳人周乙,后者皮肤有些黑,身材也不算高大,看着很年轻,估计只有二十出头,应当是刚刚成丁就被征入了军中。
周乙心中忐忑不安。
他起初见崔琰言辞亲切,对待他这样的普通士卒没有士大夫的架子,光看脸就让他觉得崔琰是个正人君子。在被崔琰发现身上的鞭痕后没忍住向崔琰诉说了自己的委屈。
眼见着蹇硕遣人来寻他,而崔琰却不在营中。
尤其是他见到了于中山几人也同他一起被叫上了,心中不禁怀疑,该不会说要为他们主持公道的崔琰将他们卖了吧!不由地他不心惊胆战。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见到了关羽。
一旁的蹇硕说道:“周乙?待会无论关将军问什么,你只需如实直言即可。”
“勿要慌张。”关羽也安抚说。
周乙先听到蹇硕同他说话,又听到蹇硕旁边那个脸有些红的将军说话,可他如何能不慌张?
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关羽,只因他自青州归来时曾远远地见过关羽一眼,后来也曾听他的队长与什长闲聊过,知道关将军同刘校尉、张司马是共患难同富贵之人。
惊慌之余,周乙纳头就拜,口中连呼“恕罪”“饶命”。
听得这话,关羽的脸红旁人倒是看不出来,而蹇硕也有些坐不住了,他有些恼怒——本上军校尉还在这呢,由他统领的兵卒竟不信他能主持公道吗?
蹇硕情知此事怪不得周乙,但除了面对皇帝之时,他向来爱指责别人,而非反思自己。
关羽忍着心中的无名怒火,继续安抚道:“我今日奉陛下之令前来,定会为你主持公道。且蹇将军也在此,大可有话直言,无需有后事之忧。”
蹇硕也说:“有本将在,你只要不扯谎,我保你无事!”
周乙却在此时灵机一动,说道:“是小人罪有应得……”
场面一度很安静。
关羽忽然道:“将你的上身衣甲脱了!”
周乙不知所措,下意识地看向蹇硕,蹇硕斥道:“快脱!”
周乙只能依言做事。
关羽闻言,皱着下眉,终究没说什么,而随着周乙脱下衣甲,他终于看到了周乙身上的伤口。
即便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其身上愈合未久的一道道红色的鞭痕左右交错,看在关羽眼中,触目惊心。
关羽伸了伸手,却见周乙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现在还疼吗?”他轻声问道。
周乙不知为何,听了这句话,他的委屈、惊慌、恐惧,一下子全都涌上心头。
“夜里有时会睡不着。”他如实回答,可话说出口,却是哽咽的语气。
关羽起身,亲手替周乙将衣甲重新穿好,拉着周乙坐在自己身边,细细问了起来。
从被鞭挞的原因问起——
一次操练前,周乙的脚扭伤了,不严重,外表也看不出来,但若是参加操练,肯定是不利于康复的。层层上报至屯长一级,也就允了此事,毕竟只是操练而已,且都是上过战场的兵卒了。
然后,张飞得知了此事,先入为主地以为是周乙故意逃避操练,好去偷懒。遂被张飞吊起来鞭挞,用来杀鸡儆猴。
如果是周乙的事还能勉强说是有那么丁点误会的成分,那么吴季,还是个什长,只因在私下里同张飞说了一句他操练士卒的方式有些士卒忍受不了,当场就被张飞命人吊起来鞭挞。
而张飞在成为别部司马之后,其所部的操练的确是西园各部中最严格的。
其余如于中山、于中程等人,皆是因为一些罪不至此的小错,便招来张飞的鞭挞。
哪怕以本就严苛的军法来论,张飞的手段也过于严苛了。
而通过这些人之口,关羽又知道了数名士卒。
关羽治军时向来关爱士卒,不曾想被他视为兄弟的张飞刚刚立下大功,却嚣张跋扈,做下此事。
在询问期间,他的心中的羞愧一阵一阵的袭来。
倏忽,关羽朝蹇硕拱手道:“蹇将军,此间始末,我已了然,不知可否请蹇将军引我去见张司马?”
蹇硕闻此称呼先是一愣,随后稍作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对于关羽的表态,他只当是作秀。他猜测,皇帝让关羽来此,大约是存了让关羽借机处理此事,小惩大诫,从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思。
不然该让关羽避嫌的,怎么能主动让关羽参与其中呢!
蹇硕一路指引,很快来到了张飞所在。
在成为别部司马独领一军之后,张飞可以说是分外快活。
不仅是因为能脱离刘备独领一部了,还因他张飞,没给大兄和二兄丢脸!
这天,张飞正在巡视营中,他决意要把自己的部下打造成一支能追随他继续建功立业的强军。
畅想间,一阵纷乱的嘈杂声传入张飞的耳朵里,他一皱眉,心中恼怒——又有哪个竖子想挨鞭子了?
遂往事发地而去,可没走几步,张飞竟愣了一下,然后才欣喜地问道:“二兄,你怎么来了?”
关羽板着一张脸说:“我今身负皇命而来,当称官职!”
张飞不觉有异,又道:“关将军为何来此?是要做什么大事吗?”
然后,张飞才想起来拜见领着关羽前来的蹇硕。
之后,一行人来到张飞的军帐之中,关羽将从周乙等人口中听到的事一一向张飞发问。
张飞答倒是答了,鞭打每个人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周乙是躲懒,吴季是直言犯上,于中山是不敬上官……
他说得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士卒犯错,就该惩戒!
可即便单从张飞勉强的解释来说,也逃不过苛待士卒的事实。
且退一万步说,什么样的罪责需要他这个军司马亲自动手?专门负责执行军法的军正是摆设吗?
事到如今,关羽终于抛开了心中的最后的一丝侥幸,或者说,他早就明白,只是愿意接受罢了——张飞的的确确在立下军功之后变得嚣张跋扈了。
关羽望向蹇硕:“蹇将军,可否借亲军一用。”
蹇硕一怔,应道:“可。”
关羽指着张飞,喊道:“左右,将他身上的甲胄扒了!”
因为是关羽指使人做的,张飞倒没反抗,痛痛快快地任由蹇硕的亲兵施为,只是大声问道:“何至于此?”
关羽憋了许久的怒火终于宣泄了出来:“天子以仁德治天下,恩罚惩戒之道,于民有汉律,于军有军法。便是违逆军法,也该由军正处置,哪有你滥用私刑的道理!”
“且治军之道,当赏罚分明,你以一己之好恶,枉顾陛下信重,肆意妄为!便是日后伱恨我怨我,同我再不往来,今日我也要这么做。”关羽盯着张飞,一字一顿地说,“张飞,我且问你,你可知错认罪!”
张飞的甲胄具被脱了,只剩下内里的白衣,闻得此话,罕见地低着头用低沉的语气说道:“错了……”
“你鞭挞士卒时,也这般有气无力?”关羽质问道。
张飞昂着脖子,大声喊道:“我认罪就是!”
只是不知其中有几分赌气的成分。
关羽却不管这些,又朝蹇硕说道:“蹇将军,张司马既已认罪,不知将军打算如何处置?”
蹇硕自认为明白了关羽的打算,马上回应道:“要是关将军,会如何处置?”
“他既鞭挞士卒,那便让军正打回来!”关羽说。
“啊?”蹇硕有些愣神,他已经忘了这是关羽今日第几次做出出乎他意料的决定。
他本以为关羽想要顺势包庇张飞,也打算做个顺水人情。
可要是叫来军正……总不能让执行军法的军正手下留情公然造假吧,这可是比张飞苛待士卒还严重的事!一旦被爆出来,非但官职难保,性命亦堪忧,关羽也是从军之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蹇将军?”
蹇硕回过神来,深深地看了关羽一眼,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关羽能得到陛下这般的信任了。
“就依关将军所言。”
很快,军正应召而来。
将张飞绑在帐外的一处木桩上,都未动用他手下的士卒,而是亲自对着张飞公然执行鞭刑。
张飞也是硬气,咬着牙,哼都未哼一声。
未久,刘备也来了。
“何至于此啊!”刘备呼道,路上,已经有人大致将情况告诉了他。
刘备一路跑到蹇硕身旁,拱手道:“将军,张飞曾在我麾下,其有错,我亦有管教不严之罪,愿以身代之!”
关羽看向刘备,冷笑道:“刘校尉确实有过错,张司马之过,若非是刘校尉不能及时劝阻,行姑息之实,何至于此?”
“都说何至于此,那些本不该受鞭刑的士卒又何至于此!”
张飞受着鞭,却也还是昂着脖子替刘备解释道:“大……刘校尉曾屡次劝告我,是我……是我没有听从!”
说话间,正有一鞭打到伤口之上,让张飞又咬紧了牙。
刘备焦急地看着,却也知张飞不听他的劝告,以致于有今日,张飞既无性命之忧,他已做不了什么。
良久,蹇硕看向关羽:“关将军,差不多了。”
关羽却没有回答,而是扫视了一圈在现场的将官士卒,其中就包括周乙、吴季等人。
周乙忽然硬着头皮拜道:“将军,我等当日也没受这么多鞭……”
被关羽见过的吴季、于中山几人也都请求停下。
蹇硕了然,叫停了军正。
关羽直到这时,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只是心中不免哀叹,即便是他,也难免有私心啊!
蹇硕又命人叫来军医为张飞处理伤口,然后才对关羽建议道:“关将军,今日已经做了惩处,不如先留张司马养伤,我等先去宫中回复?”
关羽摇头:“鞭刑只是为偿还无辜士卒所受苦楚,至于其罪行,当由陛下明断,另做惩处!”
听到这再次出乎他意料的话,蹇硕竟不觉得意外了。
临离开前,张飞不顾疼痛,忽然喊道:“今日我有罪在先,二兄以后不会因此不认我了吧!”
关羽整个人如一尊铁塔一般立在原地,舒缓而又坚定的话语从他口中吐出:“绝不会!”
……
蹇硕与关羽再次出现在了云台殿,只是这次,蹇硕对于关羽这个朝野皆传的天子宠臣的印象与往昔大有不同。
待听完蹇硕讲述的经过,以及关羽愿以自身关内侯之爵位替张飞抵罪的请求,刘辩亦是一时沉默。
最终,尚书台发布了一份诏书。
张飞被削职免官,贬为白身,待伤愈后,往凉州左将军阵前听用。
“云长,替朕转告益德,为将者,当赏罚分明,无论偏颇何处,皆非正道。朕不愿他只做个莽夫。”和这话一起的,还有一本西园出品的《春秋左氏传》。
据说,张飞听到此话,不顾尚未伤愈,便要出发前往凉州。即便被刘备和关羽拦下,也不过只消停了几日,在某天刘备和关羽当值之时,留信出发了。
听闻此事的刘辩只希望张飞经此挫折,真的能做出改变吧!
……
而另一边,崔琰与臧洪、陈容再度在太学相聚,个中振奋,自是不提。
且随着崔琰最先上书的名声传出来,此事件逐渐发酵。
由侍御史接任北军中候的鲁旭上书,希望也给北军中派几个郎官,西园军和北军俱是天子的宿卫之军,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刘辩从善如流,先选了五个第一批策试出身的官吏入北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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