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药放这儿,你且记得要喝。”身着青色厚衣的丫鬟站在门前,冲着屋内缩在角落里那个看不清的娇弱身影喊道,久久听不到回音,细眉微皱,呢喃:“真是倒霉,姥爷怎么派来伺候这么个怪人。不会说话至少能吱一声让我知道你听到了吧。”丫鬟一边不满地嘀咕着一边把一罐子的药放在门前,临走前狠踢了木门一脚,这才气势汹汹地离开。
顾默见丫鬟走开,从角落里慢慢站起身来,裹着一身宽大的披风,一步一晃地走到门前,端起药罐,放到唇边。浓烈的苦药味儿呛得她直咳嗽,然而她还是一咬牙,将罐里的汤药喝了个干净。喝完,又如往常,吐出几口鲜血,纤细的身子骨摇晃得更加厉害了。
深秋,枯叶翩翩从窗前滑落。顾默好不容易爬到了床上,跪在床边的窗户前,伸出手,想要抓住一片叶子来。当窗外清晨的朝光照到她那满是白色绒毛的手臂,她猛然一惊,将手臂缩回了衣袖中。然后,整个人都躲到了黑暗之中。
这时,从窗外传来总管家李奶奶训话。
“你们几个听好,以后你们就负责大小姐居住的漪澜院。不管事务大小,都要做得认真仔细些。这里是丞相府,若是一点做不到位的,可是要重罚的!”
“是,总管家。”四五个声音回应。
“接下来,我要讲述漪澜院最重要的一条规矩——看到那个房间没有?那个房间是大小姐的闺房,你们切记不要进入里面,送饭的和送药的,也只需把药和饭菜放在门前就好。如果你们哪个不幸看到大小姐的真容,也不可惊慌,更不可四处胡说八道,否则便要割舌头的!”
这次,没有立刻回应的声音。众人好像打愣了一会,方声音不齐地回道:“是,小人记住了。”
这些声音虽相距遥远,但顾默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顾默从小是哑巴,但确能听懂人话。
真稀奇呢,父亲竟然派人来我漪澜院伺候了。顾默心中冷嘲,苍白无力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以往这里只有小萃一个丫鬟伺候,突然多些这么些人来,看来院中以后要热闹起来了。
只是热闹虽好,却也有弊处。她以后得更加小心了才好,若一不小心把自己这副面容暴漏在他人面前,那她的末日也算到了。
顾默从小便患得一种怪病。七岁以前还是普通小孩的模样,只是七岁以后,身体每个毛孔都发奇痒,然后莫名其妙长出许多白色绒毛。绒毛越长越多,最后甚至覆盖了整个身体,活生生像个怪物,类似狐狸的怪物。父亲找来了数百个名医,也没能将她身上的病治好,最后也只是付了封口费,将一个个名医请出府外。
父亲顾仁德是这大夏王国的当朝宰相,断不能让怪物父亲的名声泄了出去,便只好忍痛将女儿关在了这漪澜院的囚笼里,没有允许,不准任何人进来。
从来到漪澜院居住,已经有八年了。八年来,她不停地喝着父亲令名医开的药,一开始并没有任何作用,只是身体每况愈下,渐渐地连走路都变得艰难,偶而还会不停吐血。
其实死了也好,这样子的她,死了也是种解脱。她常这样子想。
最近,那些药材似乎终于起了点作用,也不知是父亲请到了神医,她身上的毛已经开始褪落,甚至脸上的毛如今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只是绒毛虽落,摸着脸上,还是能感觉到碎碎的凸起感,想必,此时的脸,定是惨不忍睹。
顾默也已经八年没有照过镜子,只是每每在洗澡时看着自己满身的绒毛,会有想自杀的冲动。
微微叹了口气,顾默吃力地从床头抱起从小便一直陪着她的紫金木琴。缓缓拨动琴弦,曼妙的音乐便响起。
两只青绿色的小鸟从窗口飞了进来,落在琴弦上,并不怕顾默的样子,拍了拍翅膀,冲着顾默欢快叫着。顾默淡淡一笑,绕过小鸟站着的琴弦,继续畅弹。
没有高山流水的契阔,有的只是森林天空的安静。音乐声中,顾默似乎可以看到满山的桃花林,无数的彩蝶在林子间跳舞,一朵朵粉色的桃花,开得正盛。她像个孩子般,在满是桃花的山林间又笑又跳,好不快活。
不知为何,夏默总有一种感觉,一定有这么一个地方,而且她还和某个重要的人在那里生活过。
随着琴音的落下,那两只快要进入睡眠的小鸟猛然惊醒,对叫了两声,飞了出去。
“今天,他会来听我弹琴吗?”顾默微微叹息,“不会来了吧。”
也不知是不是父亲怜她在这漪澜院寂寞,一年前,一个名叫夏云欢的少年被特别允许进入这里。于是,从那时起,长隔一个月,短隔十来天,便会有个少年站在她的窗前,静静聆听她弹奏的琴曲。
夏云欢说:“小姐,我是被你的琴声吸引至此,可否让在下听完刚刚那首曲子?”
“顾小姐,可以请你继续为我弹奏那首曲子吗?”
“顾默,想知道我为何只喜欢听这一首曲子吗?其实,我也说不上来何缘故,只是喜欢,好像很久以前,有某个我至亲至爱的人为我弹奏过这个曲子。”
“阿默,我和你很久以前认识吗?”
……
而上一次,是在两个月前,“阿默,我可以看看你吗?外界的人都相传当朝丞相的大女儿奇丑无比,被关在漪澜院见不得人。可我不信,能弹得出这么美妙琴曲的女子,定是闭月羞花的容貌……”
当夏云欢说完这句时,琴声戛然而止,顾默随手端起旁边的水壶,从窗口扔了出去。窗外夏云欢显然被砸伤了脑袋,却没有发出任何被砸痛的声音。而窗内,顾默已经泣不成声。
已经两个月了,自那之后,顾默已经两个月再没听到那个少年的声音了。而每天,她都会抚琴问这么一句:“今天,他会来听我弹琴么?”然后,自我否定:“不会来了吧。”
其实这样也好,长得这副容貌,见不得人,更不可能有什么爱情。没有了期望,便也不会有绝望。
不久,小萃送来了糕点。又过不久,小萃送来了午餐。然而,她一口都没有吃。
过了晌午,顾默正要沉沉睡去,窗外忽然传来夏云欢的声音:“阿默,可以再次为我弹奏那首曲子吗?”
顾默猛然惊醒,挣扎着坐起,从床头摸索了琴来。大概由于心中激动,她一时无法找准音律。也大概由于琴弦已经过于老化,手指刚刚触碰琴弦,琴弦便断了,只发出了一声乌鸦的叫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顾默在心里泣不成声地喊着。
琴弦一断,这个人就要永远离开她了。
然而,夏云欢说:“阿默,嫁给我吧。这两个月来,我想了很多。我不在乎你的容颜,我只想你能陪在我身边,每天听到你的琴声。只有你,才会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有美好的东西存在,也只有你,才会让我觉得安全。”
“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天天为我弹琴吗?”
顾默愣住了,泪水噼里啪啦地从眼眶中滑落。她躲在窗子下拼命点头,心里却说:“不可以,我不可以嫁给你,不可以……”
“没有说话就代表默认了,我现在就去向顾宰相提亲。”夏云欢兴奋地说。
顾默一惊,迅速站起身来,探出头去,却只看到夏云欢已经走远的背影。
这是顾默第一次看到这个少年。
只见他穿着一身淡蓝色的锦衣,背后领口绣着金丝龙纹闪烁着光辉。背影伟岸却有些孤落,难掩少年懵懂的气息。
顾默一直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怀着无尽的不舍,好似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身边飞走了。无限的不安在心头越放越大,直教她喘不过气来。
当晚,顾仁德亲自来找了顾默。隔着三层珠帘,顾默依旧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父亲的欣喜和不安。顾默知道,父亲欣喜自己可以嫁人,而不安也是自己可以嫁人。其实,她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顾仁德未说话先重重叹息,道:“默儿,无论如何我,为父该恭喜你,后天你就可以走出这个囚笼一样的家了。”
“我不嫁。”顾默拿起宣纸,用毛笔工整地写下这三个字,然后将字条递了出去。
顾仁德看了一眼纸上黑色的大字,嘴角微搐,道:“这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后天,大将军高影的儿子高梵陌将会前来迎娶你,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高梵陌?顾默一愣,那个人不是叫夏云欢么?怎么父亲却说是高梵陌?难道他在名字上面骗了我?
“唉,想我顾仁德为人一世,怎么却有个怪物一般的女儿!”顾仁德完全不顾眼前女儿的感受,骂了声晦气,重重摔门而出。
高梵陌,夏云欢……顾默在心头不断念叨着这两个名字,一遍遍回想那个淡蓝色的少年背影,想着他的声音。然而,她能想到的仅是过去,对于未来,却无法想象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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