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居山的夜,升腾着神鬼莫测的氤氲山气。
粗犷的山峦,陡峻的岩石,乳白色的雾,敦厚的树。山泉叮咚,在这个秋日的晚上,苍凉而淡远。
澄静的清露,沿着地上衰草的叶脉滑落。
月在梧桐缺处明。
马车颠簸,我小心地护着腹。
樱桃看着我,眼里有新奇,有对新生的渴望。
她指了指我的腹:“这里有个小孩子,是吗?”
“是。”我答。
“他什么时候出来呢?”
“算来……差不多是在明年的三月。”
她圆圆的脸上绽开一朵大大的笑容:“多好。跟我一样。我娘说过,春天出生的孩子,一生不会挨饿。”
“哦?”我捏了捏她的面孔,期待她继续说下去。
“你想啊,春天到处都是肥美的青草,牛儿马儿都可以吃个饱,生灵都富饶,人自然也是。”
我笑了:“嗯,说得很有道理。”
她悄悄掀开车帘,往外看,却又不敢将头探出去,唯恐被独眼龙发现了。
我注意到她的神态,道:“樱桃,你舍不得离开这里,对不对?”
她的眸子里似乎沾染了衰草上的清露。
“我舍不得离开这里,可我更舍不得阿叔为难。”
马车渐行渐远,车帘外,独眼龙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
我将她搂在怀里:“樱桃,我既答应了你阿叔收养你,便会把你当作亲生的孩儿一样看待。从此,你是秦家的大小姐。”
须臾,她从我的怀里探出头来,小脸儿湿润润的。
“榆娘——”她唤了我一声。
与当着独眼龙时唤我“榆娘”的刻意不同,樱桃此时唤的这一声,是发自肺腑的。
她已经试着敞开心扉,接受新的生活。
无父无母、身世飘零的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点:从不给自己的悲伤留太多空隙。在世事难料的叵测里,紧紧握住能依托的浮木。
一炷香的工夫。
马车行到十八坡。
过了这个坡,便是下山的坦途了。
倏尔,我隐隐约约听到有熟悉的声音。
“桑榆,桑榆——”
秦明旭一声声地叫我。
他似乎寻了我很久,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与担忧。
我出发时,从柜上走得急,没有来得及知会他。
他一定是在家里等我,等不到,心急如焚,四处找寻。
我命车夫勒住缰绳。
我下了马车,天上的云朵遮住大半的月亮,朦朦胧胧的,我正准备喊秦明旭过来,忽然,几个人从草丛里蹿出来,挡住我的去路。
为首的那个人,是邹成。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陷阱里出去的。
此刻,他冷冷地打量着我。
我不动声色道:“邹管事,有何贵干?”
“我守在下山的路边,等了很久,我想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搞的把戏。”他阴恻恻地笑了笑。
“把戏?什么把戏?”
“你们不要以为,我同国舅爷一样好骗。”他自负道。
“这话,邹管事应该跟国舅爷说去。像邹管事这样识时务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说。”我微微笑笑。他从前为张大人做事,现在为郑家做事,说好听些,是识时务,说不好听些,便是奴颜媚骨。
他听出了我的讥讽,涨红了脸。
“宵小妇人,知道个甚!”他骂道。
“早晚有一天,你们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的志向。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凡夫不可语道!”
“你让开。我没兴趣听你升官发财的志向,更没兴趣听你如何抱上大树。我要回家。”我道。
“等我弄明白我想明白的事,再放你走不迟。”
他伸手,想掀开车帘。
我站在车前,挡住他。
他用力一把将我推开。
“祝桑榆,好端端的,你今晚为什么要上山?你能解释得清么?”
我的手蹭在一块坚硬的土疙瘩上,破了皮,血流出来。
“我上山,是为……是为……是为……”我努力地编排着。
他步步紧逼:“你说啊。”
“我与冯厂公有些渊源,听闻他在神居山,我来寻他……”
他打断我:“你少拿冯高吓唬我!我最看不起的人就是他!一个阴阳怪气的阉人,就知道背地里搞阴谋!祝桑榆,你今晚上山,恰恰,独眼龙和冯高就一起去‘救’了国舅爷,你不要告诉我,天底下有这样巧的事!待我搞清楚了,必会向国舅爷禀报清楚。你想把我们这些人当猴子耍,办不到!”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掀开了车帘,看到了马车内坐着的樱桃。
他盯着樱桃看了会子,吩咐手下,道:“把这个小女孩带回去,好生审讯,问出因由!”
“是!”那些人答着。
邹成看向我,道:“祝桑榆,今晚上,别说一个人,你连一只苍蝇都别想带下山。”
我脑子就像断了弦的琵琶,声音乱成一片。
绝不能让他们带走樱桃。
独眼龙将她交给我,我怎能让她被邹成刑讯折磨?
我大吼一声:“住手!她是我的女儿,你们若想带走她,除非我死!”
我上前,想抱住樱桃。
两个人将我死死摁住。
邹成大笑起来:“你的女儿?你哪来的女儿?”
他一挥手。
那些人上前。
樱桃紧紧地用手抠住马车的门,手抠出血来,不肯下。
“榆娘,榆娘……”她咬紧牙关,面无惧色。
我咬向摁住我的人的手,那人吃痛,扬起巴掌,欲抽向我的脸。
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秦明旭终于循声找到了我。
他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许任何人伤害她。”
“明旭。”我抬起头,看着他风霜遍布的脸,心头一阵酸涩。
“桑榆,我来了。”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深更半夜出现在山上。他没有问我,为什么被这些人擒住。他没有问我,那个叫我“榆娘”的小女孩是谁。
他什么都没有问。
他只是说一句“我来了”。
不管我做什么,他都无条件地相信我。
邹成看到秦明旭,脸上的阴云越发重了:“秦老板,你怎么来了?我劝你不要往浑水里搅。”
“我来寻我的妻子。”
“呵。”邹成嘴角一弯,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你要知道你是谁,你要识趣。”
秦明旭平静地看着他:“我很识趣。你放了他们,我跟你们走。”
“笑话。”邹成摇摇头。
秦明旭用他完好的那只左手拔下腰间的剑。
他的神情是那样决绝。
纵然寡不敌众,纵然结局必败,他还是打算尽己所能地守护我。
我看着他与那些人厮打,受了伤,眼泪无声地落下。
他困兽犹斗。
满脸是血。
我猛地踢向身后男子的裆部,趁空往山上跑。
身后有人在追。
我跑得快极了,耳边风声呼呼的。
我的丈夫,我的女儿,都身处险境。
从来没有一个秋夜,让我如此绝望,如此惊心。
一双手一把将我抱起。
“姊姊。”
是冯高。
冯高来了。
他看着我。
我的伤口,我的惊慌,我的恐惧,统统触到了他的逆鳞,激起他心底深深的戾气。
他抱着我,跃起,两只脚重重踢在追我的人的胸口上。
他的双眼,比寒冰更冷酷。
“我来看看,是谁伤害我姊姊。”
他袖中飞出两把薄薄的刀片,割破那两人的喉咙,血喷薄而出,溅在冯高脸上。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血。
绝美的面孔上露出嗜血的笑容。
他没有将我放下,抱着我,循声往马车处疾奔。
邹成等人看见他,怔了怔。
冯高看都没看那些人,径直走向马车。
拉扯樱桃的人,松了手。
冯高将我放在马车上。
他摸了摸樱桃的脸:“别怕。”
樱桃的几个指甲抠得掉落了,血肉模糊,她向冯高笑了笑:“嗯。”
冯高也笑了。
淡月下,他们俩都笑得那样天真。
“送他们回家。”
冯高向车夫道。
车夫已吓得半死,瑟瑟发抖,从地上爬起来,差点儿连马鞭都握不住。
冯高徐徐转身。
他换了张面孔。
难以琢磨。
阴狠毒辣。
他的声音,邪魅如带着花香的晚风:“好久没有大开杀戒了。冯某可真是寂寞得很。”
“冯高,你别乱来!我是国舅爷的人,打狗还要看主人!”邹成强自镇定道。
桃花面上轻薄笑。
冯高道:“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真是杀人的好地方。我曾经说过,我最喜欢看人血开成花了。今儿晚上,十八坡,花尽可以开得热热闹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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