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
郑府。
郑氏父子坐在厅堂听曲儿,一旁,有穿红着绿的两个美貌丫鬟在烧烟。琴师拉着靡靡的调子。柠月唱着:“豆蔻开花三月三,肉儿小心肝……”
绢帕在她手里妖妖娆娆地绕着。
管家大踏步进来,朝郑氏父子俯身道:“老爷,少爷,京中有消息传来,冯高冯厂公死了!”
郑泰猛地坐起身来:“果真?”
管家道:“千真万确。陛下赏了忠毅公的爵位,已然发丧了。”
郑父捋了捋须,沉吟道:“怪道今儿一早,我便依稀听见两声喜鹊叫,原来是预兆这样天大的喜事。”
柠月手中的帕子兀地掉落在地。
她怔怔地听着这个消息。那日,梅花岭,冯高走出那间小屋,没有告诉她,他的去向。他只是答应过,会帮她离开郑府。可如今,她却等来了他的死讯。
郑泰瞧着地上的帕子,又瞧了瞧柠月的脸,笑了笑,走上前,一个窝心脚踹上去,柠月栽倒在地。
他将鞋履踏在她的面孔上,道:“怎么,那阉人不过是在人前抱了你一下,你心里头就有情有义啦?你装出这样一副哭丧样儿给谁看?”
柠月没有挣扎,没有求饶。她承受着郑泰的暴虐,嘴角微微地绽开。没有希望了。她再也没有希望了。这个魔窟,她离不得了。
郑泰又骂了几句,摆摆手,说了声:“滚吧。”
柠月平静地起身,抚平衣裙,去了。
须臾,后角门的小厮来报:“禀老爷,少爷,张鲸来了。”
郑家父子对视一眼,吩咐小厮道:“带他来内室,记得,避着人。”
“是。”
张鲸,原是十二监刷尿盆的小太监。为人伶俐,恭谨,会说话。约莫一年前,被冯高调到东厂。四月间,平宁长公主招驸马一事,冯高被牵连,入了诏狱。不少人做了墙头草。唯有他,对冯高忠心不改,冒险往狱中偷送了不少汤水。冯高出狱后,将他连升三级,留在身边,颇为信任。
任谁也想不到,他是郑贵妃埋在冯高身边最深的一枚棋子。
邹成挑唆秦明旭去翻冯高的公文那次,只是试探秦明旭和冯高之间的关系。是张鲸传信,秦明旭确是翻了公文,他们才敢放心地进一步利用秦明旭。邹成死在采乐坊后,又是张鲸,明里暗里几次“不经意”的提醒,让冯高笃定人是秦明旭杀的。
张鲸无父无母无有亲眷,是个孤儿,冯高当初调他来身边时,查过他的背景,的确清白。他凄苦的身世、心细如发的优点、谨小慎微的性格,都让冯高联想起最初的自己。冯高没有怀疑过他。
这是他得天独厚的优势。
此时,他以帽遮面,从角门处走进郑府的内室。郑家父子正襟危坐地等着他。
他行罢礼后,郑泰道:“冯高不在了,东厂却还在。你放心,娘娘还用得着你,厂公这个位置迟早是你的。”
张鲸想了想,道:“咱家问句多嘴的话,现今,冯厂公没了,国丈和国舅打算如何处置大牢里的祝桑榆一干人?”
原本,以贡酒为由头,套住祝桑榆,是为了对付冯高。可是,出了雪崩这档子天灾,冯高自己悄无声息地死了,那么,就无需用祝桑榆来做引子了。
郑家父子不作声。
张鲸道:“人,可以放。”
郑泰忙道:“放了?宫中大案,涉及娘娘和皇子,岂能当儿戏?”
张鲸笑笑,大有深意。
郑父咳嗽一声,道:“泰儿,听张公公把话说完。”
张鲸道:“娘娘想要易储,陛下的恩宠自是不缺,缺的是什么?朝臣们的支持。有句话,叫有钱能使鬼推磨。别看那些读书人,满嘴的仁义道德,可天下又有几个不贪的官?大笔的厚礼送出去,不愁那些人不动心——”
他说着,伸出一根手指,道:“那祝桑榆的夫婿是何人?千里大运河,万家天盛楼,他是江南第一巨富。贡酒出了事,正好儿可以敲得他倾家荡产。有了这笔钱,娘娘何愁笼络不了那些官员?”
一席话说得郑家父子喜笑颜开。
易储之日,仿佛就在眼前了。
郑父起身,拿了酒壶来,倒了三杯酒,亲自端起其中一杯敬予张鲸。
张鲸接过酒,面上闪过一丝疑云。
郑父察觉到了,问道:“张公公有何心事?”
“咱家只是猜测。不很肯定。国丈、国舅便当我胡言吧。”
“请讲。”
张鲸踌躇道:“冯高之死,固然可喜,但咱家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咱家在冯高近旁做事,深知他的脾性。他无论做任何事,都留几分余地。可是这回,他死得这么干脆,他手下几个得力的掌刑千户俱默不作声,一字不言……”
郑泰笑道:“张公公是怕他怕惯了,万岁都认定他死了,岂会有假?”
郑父却肃然道:“张公公的意思是……冯高有可能没死?”
张鲸道:“他在回京前,用厂公令调了一千锦衣卫来扬州查年末漕运税收。那些锦衣卫进了扬州的地界儿,就寻不到了。”
郑父道:“锦衣卫行事,素来神出鬼没,倒不足奇。他们办完了事,会回京向陛下新任命的厂公奏报的。”
张鲸点头。
郑父琢磨许久,捻须道:“此事不可等闲视之,哪怕只有一丝丝的可能,咱们还是得做好准备。他如果真的没死,后续一定会有动作,咱们防着便是。”
三人又凑在一处,说了好一会子话,至晚方散。
张鲸离开的时候,依旧是从角门出,掩人耳目。
南直隶。
栖霞驿站。
秦明旭怀中揣着两个瓷娃娃,坐下来打尖。从浮梁收完账,一路紧赶慢赶至此,还有两百多里路便到扬州了。他就可以看到桑榆了。
他临走的时候说,等腊月,月亮圆了,就归来。短短廿余天,他似乎觉着月亮圆了好多好多回。他归心似箭。
怀里的一对瓷娃娃,是他在浮梁的集市上买的。那瓷娃娃的嘴角有圆月一样的涡儿,像极了她。他一看见,就好欢喜,紧紧握在手心。
她月份越发大了,行动不便。
他要早一点回到她身边,守着她,抱着她。
每一次短暂的分别,浓烈而汹涌的思念都提醒着他,他有多爱她。
驿站的饭菜,他潦草吃了两口,便又上了路。
黑暗中,马嘶鸣起来,一个身影轻捷地拽住他的缰绳往荒僻处拉。
“是谁?”他厉声道。
到了一处林子,马停下,那人出声了:“是我。”
冯高的声音。
自从上次在秦府花园有过一场针锋相对的交谈,两人已经很久没说话了。
“扬州出事了。姊姊现时在牢狱里。贡酒牵涉到郑皇贵妃和皇子的安危,想救姊姊,没那么容易,需从长计议。”冯高简明扼要地交代了扬州的情形。
秦明旭忽地失控了:“她在牢里?她现今身子那么重,如何受得了?”
冯高向他说了东安驿站雪崩的事。
尔后,道:“我现在不能露面。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何事?”秦明旭仓皇问道。
“我这里,有腊月初一郑皇贵妃戕害东宫太子的证据。你拿着它,去郑府,跟郑家交换。贡酒之事,说大则大,说小则小,我相信郑皇贵妃若是肯手下留情,能将这事掩过去。你跟他们谈条件的时候,注意分寸,莫要激怒他们,同时,也要让他们明白,若是他们不肯放姊姊,这证据还有一份,会在三日内出现在陛下面前。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救姊姊。”冯高一字一句道。
秦明旭听了,毫不犹豫,立即接过那几页信笺,往扬州方向奔去。
冯高道:“莫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
秦明旭点了个头。
夜像凝涩的墨,化不开。
秦明旭的心跳得很快很快。
佛说,夫妻,是三生的因果,累世的前缘。
相遇本就是债,前生不欠,今生不见。相遇为了还债,恩爱是为了了缘。
他与她,还有好多好多的相思债没了,好多好多的恩爱未尽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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