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着紫纱遮帘飘进屋内,轻轻拍着柳条编织的箩筐,一下又一下。
胖乎乎的手伸进筐中,拿出黄澄澄的鸭梨,啃一口梨,抿一口酒。
没过多久,姜贲的脸就红了。
在不远处作陪的宗郡不由得担心起来。
“姜公子,”他询问道,“需要解酒的酸梅汤吗?”
“不需要,”姜贲摆摆手,“本公子只是喝酒上头,并没有醉……”
话音未落,他的头便向旁边一栽,“咚”地一声磕在地板上,昏睡过去。
心安之处便是故乡,在姐姐宅子里酒醉而乏,那便睡吧。
眼见齐国公子睡倒,宗郡起身为他盖上薄毯,再回到书房,整理四处乱丢的竹简。
昨日姜禾从宫中回来,把齐国公子姜贲也带回来了。
姜贲倒是毫不客气,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
他招呼厨子做饭吃酒,又把带来的礼物拿给姜禾看。姜禾略陪了陪他,便走进书房,忙了一宿。
清晨鸡叫时宗郡还见书房的灯亮着,过了一会儿侍女说她睡了。宗郡走进书房看了看,便见满地丢着竹简。
安国公主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写字。不过宗郡听说昨日她在宫中先发制人,逼迫得魏王节节败退。又听说雍国已攻下河中府,令其余几国蠢蠢欲动。
这么说,逼死魏王或许只在三日以内。
却不知道姜禾还烦恼些什么。
正收拾着,忽然听到外面有人通禀。
公子魏忌到了。
宗郡有些疑惑。
以前魏忌来,一直是抬脚就进,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府邸。
这回倒注重礼节了。
魏忌步入大厅,他双眼通红脸上略有倦意,步履不似寻常时候轻松,见姜贲席地而睡,也并无反应,只端正跪坐下来。
侍女上茶,魏忌并未动用,他抬头问宗郡道:“麻烦通传,就说魏国公子魏忌,求见安国公主。”
宗郡面色不变,心内却微惊。
看来殿下把这位公子逼到了绝境,才令他就连说话都生分起来。
想到此处宗郡躬身道:“公子稍候,殿下还未起身。”
魏忌端坐的身体一瞬间便要起来,可旋即迟疑着又坐回去。
“好,”他温声道,“本公子等着,若殿下醒了,请通传。”
可殿下清晨才去歇息,不知会睡到何时。
这句话堵在宗郡嘴边,他想了想,还是退下去继续整理竹简。
魏忌等了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里,有一刻钟姜贲在打鼾,一刻钟姜贲翻身,踢在他身上。魏忌只好挪坐到对面,然后姜贲甩飞了靴子,正落在魏忌面前的几案上,打翻了茶水。
他挥手把靴子拂落,听到屏风后有动静传来,姜禾到了。
她穿着茜色的常服,虽映照得脸颊有些红润,却也能看出殚精竭虑的辛劳。
姜禾蹙眉看一眼酣睡的姜贲,再对魏忌微笑。
“魏公子,”她施礼道,“快到正午了,你饿吗?一起用饭吧。”
魏忌摇了摇头。
姜禾又道:“秋日干燥,你唇角都起皮了,要吃一颗鸭梨吗?”
“小禾。”魏忌打断了她的闲话,抬声道,“我来,为王兄求一条性命。”
姜禾的神情瞬间有些僵硬,眼中亲切的暖意黯淡下来,轻轻在姜贲身旁坐下,为他把翻落的毯子盖好。
“一条性命。”她沉吟道。
“王兄他,饶过我的性命。”魏忌眼中有薄薄的雾色,缓缓道,“那一年雍国同赵国开战,赵国王后,也就是我的姐姐来信求救。可王兄担忧战事波及魏国,不愿救援。情急之下,我偷走了他的兵符前往边境,遣三十万兵马援赵。雍国退兵赵国得救,但朝堂中群情鼎沸,要杀我以明正典刑。关键时刻,是王兄忍下了怒火,罢黜谏议官员,饶我一命。”
是啊,姜禾心道,但那也是因为,雍国受挫后魏国国威大涨,赵国国君又千里酬军把你引为知己。魏王已经不能杀你了。
魏忌显然也懂得这些,他看着姜禾的神色,又道:“但这不是我来求你的原因。”
“你我之间不必说求。”姜禾的目光落在他衣襟上的金色禾苗纹路上,轻声道。
他今日已经说了两次“求”字,每一次都攥紧一分姜禾的心。
魏忌僵硬的神情温暖了些,点头道:“我也为母后。”
母后吗?姜禾知道魏太后疼爱魏忌超过了爱护魏王。
“我不是母后的亲生孩子,”魏忌道,“王兄才是。我的母妃生我不久便死了,是母后把我养在膝下,视如己出悉心教导。我的字是母后教的,为人处世是她教的,和陛下兄友弟恭是她教的,爱护百姓也是她教的。我不想,让母亲难过。”
让母亲难过……
姜禾猛然站起身。
她背对魏忌,单薄的肩膀轻微颤抖,停顿一瞬道:“我的父亲,齐国使团正使,从我记忆中开始,就是在出使异国的路上。若使团往楚国去,他会坐在马车右边。若使团往赵国去,他就会坐在马车左边。若使团去西边的雍国,他坐在赶车的车夫身边。这不是什么特殊的癖好,也不是占卜得到的吉祥方位,这是因为,他最爱看傍晚的霞光,无论看多少次,都不会厌倦。”
可现在父亲双目已失,再也看不到了。
不,他不光看不到,也已经忘记曾经看过的景象,甚至忘记了她这个女儿。
一串眼泪落在姜禾的前襟,她并未抬手拭泪,而是指向书房,对宗郡道:“里面的兵书,拿给魏公子。”
魏忌站起身,心疼又愧疚道:“小禾……”
姜禾却摆了摆手,哽咽却冷然道:“我要魏王退位。”
魏忌踌躇一瞬,还是点头同意了。
“好。”他轻声道,“太子已经十四岁,可以继位了。但其余四国得到兵书或许会善罢甘休,可雍国……”
雍国并不为兵书而来。
若想让雍国退回黄河以西,只能靠打。
但魏国军中并无粮草。
姜禾向前走了几步,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停下,转身道:“我竟然忘了,那些军中的粮食,有一半都是用魏公子的银钱买的。”
她脸上尚挂着泪痕,神情却已经倔强疏冷。
那时候魏国管理粮仓的官员已经上钩,但因为前几次的买进卖出,姜禾损失了不少金饼。
关键时刻,是魏忌把他腰间的箭头递给宗郡当作凭证,取了银钱。
“小禾,我不是这个意思。”魏忌的神情有些慌乱,劝慰道,“我是说你拿那些粮草也没有用处,不如就——”他顿了顿,想好措辞,才开口道,“卖给国库吧。”
并不是要账,而是让你变现。
“宗郡,”姜禾看向小心翼翼站在不远处的宗郡,命令道,“那些粮草在何处?加价三成,卖给魏国国库。”她说完走开几步,又停步道,“别忘了把欠魏公子的那些,还给他。”
大厅安静下来。
魏忌带着兵书从前门离去,宗郡陪着他跟着去了。
姜贲翻了个身坐起来,把姜禾给他盖在身上的毯子取下,整整齐齐叠好,叹了口气。
“愚蠢!”
他恶狠狠道。
姜禾从后门离去,只带了两名护卫。
她想出来走走。
到魏国这么久,她还没有认真逛一逛街市。
腹中空空,却又不想吃饭。姜禾一直转到傍晚,才走到茶肆酒楼喧闹的地方。
此时已经双脚无力,饿了太久,头也晕晕的。
她闻着饭香,拐进一个略僻静的小巷,寻到一个窄小却干净的店面,走进去。
“哟!是外乡人。”
店家刚刚开口,护卫便上前塞几片魏国的布币。店家噤声,端出一碟小食。
“咱们店里做羊肉饸饹,面是用粟米和乌麦现做的,得等半个时辰,不知贵人有没有闲空。”收了钱的店家更加热情道。
“尽管做来,”姜禾挑拣着食碟里的炸豆腐果,淡淡道,“羊肉不要太多肥膘,切薄些。炸一盘花生米,撒薄盐端上来。如果有酒,也温一壶。最好有粥,让我先垫垫胃。”
“中咧!”店家得令转身进厨房忙去了,姜禾的护卫退到小巷里去。
果真等了半个时辰,饸饹面才做好。
圆面劲道爽口,汤汁暖胃回甘,吃几颗花生米,再喝上一杯酒。
过不多久,她便有些醉了。
晃晃悠悠从小店里出来,险些踩空了台阶。
姜禾指着砖石大骂道:“你怎么这么蠢?为什么不能乖乖待着,非要把自己搞这么高,让人这么难走。”
她扶墙扭头看了看,没有找到护卫,更觉得有些气闷。
勉强走了几步,一个声音突然道:“砖石无辜,惹到小女子了。”
玄青衣衫的赵政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扶住了她的身子。
“走吧,”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在姜禾的耳边响起,“天色已黑,该就寝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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