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软绵绵的,酒后也没有什么力气,只那么一牵,便向下滑去。
赵政反手握紧,攥住了她的手指。
纤细的手因为不再劳作,薄茧已经褪去。指关节很软,似乎稍用力些,便会顷刻折断。
赵政低头看着泪眼婆娑的姜禾,深沉的眼眸中碎开冰霜,露出内里凝聚的暖意。
这细微的回应在姜禾看来,却似是得到了父亲的安抚。
她大喊一声“阿爹——”,坐起身抱住了赵政的腰。
姜禾的肩膀在颤抖,她把头埋进赵政熨烫平整的锦衣内,哭得涕泪横流肝肠寸断。
“阿爹——你教女儿好好吃饭,女儿听你的;你教女儿道、天、地、将、法,女儿全都学了;你还教女儿庙算胜战攻谋机变,女儿不光学了,还能活用……可阿爹你告诉我,如何可以狠下心,如何可以忍住不哭?阿爹,你教教我医术,教我怎么治好你的眼睛。阿爹,你教教我术法,教我让你记得我,教我把你变回从前。你教教我,我会好好学,再也不偷懒耍滑。阿爹,女儿错了,女儿对不起你的教导……”
赵政的一只手僵硬地抬起,最终缓缓放下,放在她的头顶,随着姜禾细碎的絮叨理着她纷乱的长发。
直到姜禾哭累了,在抽泣中睡着,他才把她轻轻推开放下。
姜禾的一只手张开,抓住赵政的手,像沉睡的婴儿下意识牵着父母,一刻也不松。
赵政只好和衣躺下。
他侧身看着泪痕未干的姜禾,心中又怜又痛,轻声道:“你没有对不起谁。是他们,太该死。”
姜禾睡觉的习惯依旧没有什么改变。
子时翻身,把锦被踢落。
丑时再翻一次,腿搭在赵政腰上。
寅时轻声梦呓,唤的是“阿爹……”
然后她的头拱到赵政怀里,又睡了一个时辰。
卯时七刻,赵政抽开姜禾的手起身。
辰时刚到,姜禾醒了。
宿醉后她的头有些疼,身体也有些乏困,揉了揉眼睛起身,先察觉到自己已经回到宅中床榻,再疑惑身上的被子整整齐齐,盖得有些过于严实了。
姜禾走入净房沐浴更衣,侍女为她束发描眉贴花钿,扶她走出卧房。
姜禾这会儿突然想起昨日似乎在酒醉中听到姜贲的声音,想起灯笼映照的光线里,掉落满地的鸭梨,顿时有些生气。
这小子吃我的住我的,还糟蹋我的梨。
姜禾大步向前厅走去,刚一进门,眉心就蹙起来。
平日一尘不染的地板此时堆满了东西。
厚厚的鞋垫,奇丑无比的手拍鼓,一只搁在箩筐里、毛都没有拔的死鸡,扎得不太紧实的木柴,以及一个看起来瘦骨伶仃的十三四岁小姑娘。
“这些是什么东西?”姜禾道。
听闻她醒了,慌忙跑来的宗郡迈进大厅,禀报道:“这些是昨晚殿下买的东西。”
昨晚吗?
喝醉了乱花钱?
“本宫为什么买鞋垫?”
“殿下说给姜大人买够十年用的。”
“鼓呢?”
“好看。”
“鸡呢?”
“好吃。”
“木柴呢?”
“点火烤鸡。”
姜禾抬手扶额,头偏了偏道:“这丫头总不能吃吧?”
宗郡叹了口气,一五一十道:“街边人牙子卖丫头,殿下说这姑娘长得像亲娘,非带走不可。”
像亲娘……
姜禾这才认真打量丫头的模样。
小丫头圆眼低鼻梁瓜子脸,长手长脚皮肤黑黝黝,顶多算能看,怎么比得上她国色天香的娘亲?
小丫头看到姜禾瞧着自己摇头,立刻急了,慌忙跪行过来叩头道:“奴婢不敢像殿下的亲人,殿下千万不要再卖了奴婢,奴婢愿意当牛作马伺候殿下。”
姜禾别过头,宗郡连忙示意小丫头不要再说,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问了这么多,姜禾有些口干舌燥,这才瞧见墙角空空荡荡的箩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姜贲呢?”
宗郡这次倒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姜禾看向他,一双眼睛灵动清澈,似能瞧见别人的心事。
“在厨房……烧柴火。”
想了想,宗郡还是老老实实回答。
“这真是奇哉怪哉,”姜禾猛然揉了揉自己的脸,“他那个样子,去厨房,烧柴?”
“是。”宗郡道。
姜禾的神情便突然微僵,想到这天底下能让姜贲烧柴火的,应该不足五人。再想到晨起时拉至她胸口的锦被,以及昨夜似乎抱着谁哭了一场。
她顿时张大嘴巴,神情扭曲道:“他……是他?”
“是。”宗郡低垂着头。一面想看来昨夜陛下恪守君子之风,并未趁虚而入,一面又有些遗憾。
昨日跟在姜禾和赵政身后,他忍不住买了一个逗弄小孩的拨浪鼓。
看如今的情形,似乎这钱花得有些早。
厨房内浓烟滚滚。
赵政坐在厨房外庭院里的小石桌前,翻开一卷竹简细心地看着。过不多久门帘掀开,露出姜贲被熏得黑红的脸。
“赵公子,”他问道,“下一步是什么?”
赵政的手指划过竹简上的字迹,认真朗读道:“下一步抽出几根柴火,小火慢熬。”
“还得抽柴火啊!”
姜贲用惊讶表达不情愿,然而还是钻入厨房。只一瞬间,便忽然听到“妈呀”一声,门帘飞起,姜贲衣衫着火窜了出来,径直跳入储水的大缸里。
“你们在做什么?”
仆役冲进厨房救火,姜贲的脑袋钻出水面,看到姜禾就在他面前,正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姐姐,咳咳,”姜贲胡乱抹了一把脸,笑眯眯道,“赵公子要给你炖老鸭汤,弟弟我打下手呢。”
“你这是打下手吗?”姜禾捏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出来,“你这是在被他欺负。”
“你醒了。”
姜贲的求饶声、仆役的忙乱声中,一个沉稳的声音缓缓响起,盖过了所有的喧嚣。
“去吃饭吧。”赵政走到姜禾面前,温声道。
所幸除了老鸭汤没有熬好,也做了不少吃食。
“你为什么欺负我弟弟?”
没有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也没有关心他会不会被魏国兵马捉住,姜禾只想同他吵架。
“姜公子主动要帮忙的,”赵政有些疑惑地解释道,“不信你问他。”
姜贲打着喷嚏连连点头。
“那你也不能使唤他!”姜禾道。
被姐姐这么关心,姜贲的脸有些红,转头看赵政的反应。
“好,”赵政道,“以后使唤宗郡。”
姜禾身后宗郡的脖子一缩,下意识看了眼水缸里的水还有多少,赵政已经又改口道:“或者,苏渝。”
墙头树丛掩映处有个身影一闪,不见了。
姜禾这才满意,示意宗郡快些带姜贲去换衣。
桌案摆在梨树下,他们在秋日和暖的清晨对坐而食。
“今日要去接姜大人吗?”
用小勺搅着菜粥,赵政问。
姜禾连喝几口解酒的酸梅汤,把汤钵放下,目色中泛起点点阴霾。
“接回来,然后呢?”赵政问,“你要留在魏国吗?”
姜禾没有回答。
一片梨树叶子晃悠悠落下,掉在几案上。
赵政抬手拂落树叶,并不急着等姜禾的答案,而是继续道:“魏圉虽然退位,也只是退居幕后而已。龙阳君仍会在朝廷做事,魏国君臣都不会念着你的好。你在这里,很难。”
“赵政。”姜禾忽然开口。
她抬头看他,神情郑重又坦诚,肃然道:“你攻破河中府的兵马,应该不多吧。”
赵政神情微滞,看着面前聪慧异常的女子。
“赵政,”姜禾又道,“退兵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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