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孕,或者子嗣,姜禾还没有想过。
她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觉得他这么近,却又似乎随时便会逝去。
纷纷扬扬的大雪湿润地面,接着慢慢蓄积。脚踩在道路上,也有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雍国都城已经宵禁,官员和百姓也都在各自家中,围炉夜话,与亲眷和乐。
通往姜宅的街市两边,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
每一盏灯,都照着一个家,一些人。
万家灯火,国泰民安。
这是她和他,希望携手向前,共同走的路。
可是——
姜禾忽然握住了赵政的手。
他的手指细长却不瘦弱,掌心有结实的触感,却又很凉。
姜禾记得去年这个时候,赵政的手还是很热的。可如今他不光脉象沉迟,体温也低了许多。
赵政任她握着,手里的油纸伞掉落下来,在长街划过一道红色的弧线。
姜禾把那冰凉的手攥紧拉住,拢进衣袖,几乎是拖着他的手臂向前走。
她的脚步从一开始的轻松雀跃,变得有些沉重。
“阿禾,”明知道姜禾在想什么,赵政却故意逗弄她道,“孤像是挂在你身上的衿带了。”
姜禾停脚回头,正看到赵政满含深情的眼神。
缱绻不舍又不得不假装镇定,忧伤难过却又若无其事。
从六岁起就惶惶然四海为质的他,还没有实现心愿呢。
没有实现,就不准死。
“小心被雪淋湿。”赵政抬手接过苏渝递来的雨伞,重新撑起。
姜禾把赵政的手拢在嘴边,用力吹热,才放开。
她瘦弱的肩膀有一瞬间的耸起,像是要承受这世上最重的力量。
“阿禾,”赵政道,“接下来要难为你了。”
姜禾对他笑笑,笑得倔强却又有力。
“赵政,”她扬声道,“尽管来吧。”
赵遇雪想过赵政和姜禾会如何糊弄自己。
比如假装要进攻齐国或者楚国,实际上突袭赵国,令她措手不及;又或者假意与她合婚,在遣使去赵国送达婚书时伏击赵王,令赵国群龙无首不堪一击。
但她怎么都没有想到,赵政竟然当着她的面,说要进攻赵国,要诛杀赵氏王族。
他甚至敢大言不惭说除非赵国作为陪嫁并入雍国,否则……
宴会上那种如临深渊的恐惧感再一次袭上心头,赵遇雪忍不住颤抖。
毛笔蘸起的墨汁滴落下去,脏污了一大片云锦。
赵遇雪把那片云锦掀起丢进火盆,重新铺开一张。
她是小心谨慎的人,不能方寸大乱。
要告诉父王。
告诉父王此战不可避免,还是要早做准备,以防万一。
除此之外,要迅速和魏国燕国结盟,以抵挡雍国铁蹄。
至于姜禾作为兵家传人的深浅,已经不需要再探。
能把雍国国君哄得鞍前马后,这样的人,敢轻视吗?
赵遇雪凝眉书写,把雍国朝廷的局势以及她的预判详尽写下,着人快马送回赵国。
赵国,那是她的母国。
那里西接黄河北邻草原,那里比雍国开化。女儿们常常骑在马上唱歌饮酒,男人们胸怀宽广不惧战争。那里丛台壮观檀台华丽,那是她的故乡。
她的先祖也曾平定三胡,辟地千里;也曾攻取阳晋,威震诸侯;更曾反击匈奴,斩杀十万骑兵。
只要能保住故乡,她可以继续待在雍国,忍辱负重也好,卖身为奴也罢。
甚至是,一命抵一命,诛杀赵政。
他若死了,雍国便会王位空置,陷入无尽的内斗之中,永无宁日。
她该去寻一个刺客。
一等一的刺客。
在其余国家纷纷猜测雍国今年打韩国还是明年打韩国时,韩国国君韩安更是觉得雍国的箭明日就会射中他的脊背。
郑国渠两岸关中粮食丰收的消息已经传遍五湖四海。
雍国能派人轻而易举把郑新关的家眷保护起来,且突破关隘送去雍国都城,那么派人杀一个国君,似乎也轻而易举。
韩安已经好些日子睡不着觉了。
在魏国洛阳时,他曾经口出狂言说要同雍国决战。
可一旦他清醒过来,就知道这件事无异于螳臂当车。
怎么办?
不想死,却又想要这荣华富贵。
韩安思前想后,决定派遣使者去议和。雍国不就是觉得韩国挡着他东进的道路了吗?好说,割一块地给他,且放开关口,让雍国大军可以随便出入。
脸面也不要了。
韩国人,甚至可以站在道旁,帮雍国指路。
您是打北边还是打东边?跟我来!
腊月刚到,韩国使团便来到雍国。
他们带来韩国的舆图,愿意把新郑以西的大片土地,全部割让给雍国。除此之外,还愿意与雍国签下和约,雍国军队可在韩国驻扎,可借道韩国攻打魏国齐国。
韩国使节说到此处时,座下雍国国君的门客安国公主姜禾忽然抬头问道:“怎么,陛下要打齐国了?”
赵政看着她抿唇,原本清冷的神情却又露出一点笑意。
“过不多久便是新年,今年就让将士们歇歇吧。”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新年祭祀时正好可以问卜国运,看来年是否适合开疆拓土。
雍国国君能这么想,暂时让韩国使节松了一口气。
“那这……”他们手里拿着舆图,诚惶诚恐看向赵政。
赵政却看向姜禾道:“安国公主意下如何?”
姜禾含笑点头,施礼道:“韩王重礼奉上,本宫觉得很有诚意。”
韩国使节看一眼舆图,有些依依不舍,又有些如释重负。
这些年割出去的土地已经有很多,焉知这不是最后一次?可他们国土窄小,群雄环伺之下,能苟延残喘到今日,也已经很不容易了。
真希望以后什么时候,可以安安稳稳坐在家里,不必再割地求和。
而在姜禾接过韩国舆图的时候,赵国魏国和燕国正在商议结盟抗雍的事。
原本魏国想要做主把齐国请来,但这么多年来燕国和齐国海战不断,又曾经占领过齐国的都城临淄,故而齐国一口回绝了结盟的事。
不光回绝,齐国公子姜贲还写信把燕国国君骂了一顿。
无外乎是“披着狼皮的死虫子、冬天睡死的狗熊、没脸没皮生不出孩子”之类无趣的话,但是当魏国正使龙阳君把这些话念出来时,着实把燕国使节气了个半死。
“他不就是仗着他那个姐姐在雍国吗?”赵国使节阴阳怪气地安抚着,眼角眉梢透着不屑。
“可不是?”龙阳君悠哉乐哉地坐着,轻抿药茶,红色的衣服在身前铺开,似乎无意道,“贵国晋阳公主殿下,不也在雍国吗?听说是去联姻?要本使说,雍国不会先对赵国下手。倒是我们魏国……”
他轻轻叹了口气,用手肘支撑着身体道:“先前公子还同赵政争抢妻子,早就惹得那厮不满了。”
即便是叹息,龙阳君也姿容优雅无懈可击。
他莫名想起姜禾来,想起她咄咄逼人的样子,想起她哄骗了自己不少珍珠,忍不住哑然失笑。
赵国没有派公主去还好,派去一个,指不定便最先灭国了。
听到他的话,赵国使节的脸红了红,坦白道:“晋阳公主已经示警多次,殿下说除非我三国结盟,否则大战一触即发。”
当年雍国围赵国,就是魏忌窃符出兵,解了赵国困局。
如今若三国团团抱住如铁桶一般,自然会让雍国心生忌惮。
龙阳君不得不点头,他稍稍坐正了身子道:“那便谈吧。只要别咱们还没谈好,那边雍国大婚,赵国倒戈相向就好。”
“怎么会?龙阳君玩笑了。”
赵国使节尴尬地笑着,却发现殿内只有他自己在笑。
“说不定雍国会拒绝联姻,”燕国使节也阴恻恻看向龙阳君道,“前阵子我国国君有意与魏国联姻,不是也被公子婉拒了吗?”
龙阳君抬眼看了看虎背熊腰的燕国使节。
就你们?联姻?娶子佩?
你们也配?
赵魏燕三国的结盟会谈刚刚开始,便有些剑拔弩张。
而写下书信辱骂燕国的姜贲,此时正抬眼看着莫名其妙出现的魏国公主魏子佩,皱眉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本宫要把陈经石的家人带走。”魏子佩道,“躲在姜禾宅院里的那些已经被本宫轻而易举拿获,公子你藏起来的那位陈南星,也是时候交出来了。”
“你什么?陈什么星?”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姜贲跳起来。陈氏族人是姐姐要他保护的人,他只知道齐国没人敢动他们,却没承想钻出来一个魏国妖女。
“陈南星,”魏子佩不耐烦地复述了一遍,“就是你藏在御医院里的女人。”
“为什么捉她?为什么捉陈氏族人?他们又没有惹到你们魏国!”姜贲看了一眼魏子佩身后站着的护卫。
那些人一看就是行伍出身,身体精壮,阔袖里隐隐有沉甸甸的东西,或许便是袖弩。
魏国最擅长做袖弩了,箭头淬毒,可百发百中。
可惜自己只是出门溜达,身后只跟着一队人马。
硬碰硬,显然是不行了。
姜贲当然知道魏子佩为什么找上门。
赵政扬言魏国劫走陈氏家人,故而撕毁了三国盟约。而让赵政找到这个借口的,正是姜贲。
这个傻女人,该不会以为魏国把陈氏族人送回雍国,就能换来赵政的慈悲吧?
不会的,赵政还会找个别的理由。
说不定会说魏子佩偷了他的牛羊。
在雍国为质两年多,姜贲非常清楚赵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也就魏子佩这个抢了他的大刀就要去驻守边疆的人,才相信能同赵政讲道理。
想到此处,姜贲点头道:“陈南星,本公子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南星是药材,倒像是陈经石给他女儿起的。”
“这是本宫查看陈氏家谱得知,不管她叫南星还是北星,都得跟本宫走。”魏子佩气焰嚣张道。
“好好好。”姜贲点头,“既然如此,便请公主随本公子到御医院捉拿陈南星吧。”
事情如此顺利,倒让魏子佩有些犹豫了。
她警惕心起,看看左右道:“本宫不去,你把她送来。”
送来就送来,只要现在能抽身,以后都好说。
姜贲随便去宫里找了个宫婢,打扮成医女的样子,便去见魏子佩。
魏子佩果然以为得逞,兴高采烈地带着宫婢出城,没走多远,就被大军团团围住。
她带来的那些侍卫,还不够姜贲射靶子玩。
“魏子佩,”姜贲玩弄着腰里系着的刀币,乐呵呵走近道,“你长脑袋是为了显高吗?”
魏子佩满脸通红,用刀抵住了那个宫婢的脖子。
“随便杀,”姜贲笑起来,“这样的婢女,本公子多的是。”
“你想怎么样?”
姜贲认真地想了想,断然道:“把你娶回去,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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