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四十年,三月初十。
天气晴好,浮云褪尽。宣奉门后苑,撷芳园中群芳吐芽,红杏如倾。
一大片茸茸春色里,两个内侍正在园林中行走,小心翼翼挑选枝头新鲜的桃花采下。
宫里的柔妃娘娘近来颇得圣宠,每日要摘取数篮新鲜桃花花瓣沐浴。清晨尤带露珠的桃花瓣最好,娇艳粉嫩,似美人无暇。
正采摘着,前方隐隐有脚步声传来。顺着声音抬头看去,就见一女官领着一行身着青衫的人向东廊深处走去。
这群人有男有女,容貌陌生,行走间四下打量,脚步杂乱,不似宫中规训般整齐。
小内侍心中疑惑,问身边人:“那是些什么人?”
“是新进宫的翰林医官使。”年迈的内侍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今儿是医官院进新人的日子。”
“医官使?”
这名字对新来的内侍有些陌生,只摸着头望向那群人,眼带艳羡:“这么年轻就做医官使了……那位姐姐长得真好看!”
落在人群身后的女子看上去年纪不大,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圆领窄腰青袍穿在她身上,越发衬得人单薄纤瘦。肤色很白,眉眼秀美却神色冷淡,如一朵冷冷盛开的青色桃花,冷而艳,行走于人群中,想不被人一眼注意都难。
实在动人。
正前方,陆曈正随着领路女官往前走。
皇城华丽。原以为详断官范正廉府上已是极尽奢丽,和眼前一比,不值一提。
东廊更远处,宫墙巍峨,碧瓦朱檐,长廊蜿蜒萦行,处处雕栏玉砌。楼阁鲜碧琉璃瓦于日色下,粲然生光,朱檐上盘旋巨龙神色炯炯,金碧辉煌。
几步开外的地方似是园林,一大片嫣红桃花铺天盖地,一行禁卫从前走过,这群禁卫皆身材高大,英武不凡,为首的年轻禁卫一身深绯公服,腰佩银刀,身姿如柏,风神美劭。
“好看吧?”身侧有人在陆曈耳边低声絮絮:“那是殿前司的裴殿帅。盛京城里一等一的美男子,我封的。”
才说完这句话,这行禁卫就冲这头走来,与他们这群人迎面相撞。
领路女官立刻低头行礼,新来的医官使们也忙侧身相避。
禁卫从陆曈他们这行人面前走过,公服袍角带起暗风,低头的时候,陆曈抬眸看了一眼。年轻人目不斜视从她身侧走过,仪容贵峻,高不可攀。
宛如高高在上的陌生人,并不为错肩之人停留。
一直到禁卫们的影子渐渐远去,医官使们才重新放松下来。
有年轻些的医官使,为方才这行禁卫的风姿所惑,兴致勃勃的小声谈论走过去的人。
方才在陆曈耳边开口的人也跟着感叹:“生得真是俊俏,就是眼睛总从上头往下看人,傲得很!妹妹,你觉得呢?”
她转头问陆曈,脸上笑容明媚,却让陆曈一时无言。
陆曈是在宫门前遇着林丹青的。
林丹青来得早,一眼瞧见陆曈,便拉着陆曈自来熟地说话。
也就是在这时,陆曈才知当初春试考场上,曾为她解围、与曹槐争执的少女,也通过了此处春试,是今年新进医官使中的一员。
因陆曈是这批进宫的医官使中唯一一位平人医工,又是以红榜第一的名次将一众太医院所谓天骄都压了下去,是以其余医官使多少对她带有些敌意。
林丹青大概也意识到这一点,主动来找陆曈说话,试图缓解僵硬的气氛。不过,以陆曈看来,有时候过分热络反而使人更不自在。
“妹妹,你别担心,我爹当年也在医官院干过活的,我对这里很熟。今后有什么事我罩着你,保管不让你被欺负。”林丹青很仗义,“瞧你这柔柔弱弱的,宫里头都是人精,你这样的小白兔,我都担心你被狼吃了。”
正说着,冷不防前面女官脚步一停,对着众人道:“到了。”
众人抬头,就见眼前出现一处官院。
大门往上,朱色立额上书“翰林医官院”大字。院内有大堂五间,大堂左侧南厅为医官办公处。再往后医庙内供奉伏羲、神农塑像。听说后头隔着药林,还有药库。
一个矮胖的掌事医官站在大堂前,正翻看手中名册,在他身侧还站着两个医官,手捧官印,正翘首等着陆曈一行人进门。
女官迈进大堂,对掌事医官行礼道:“大人,人已经到齐了。”
掌事医官眯了眯眼,有些挑剔地看了人群一眼,把名册交到身边医官手中,转身往堂厅里走,道:“记名吧。”
新进的医官使们排好队依次上前,将代表自己身份的文牒交到记名医官的手中。轮到陆曈时,手中文牒一递过去,面前那个穿戴得一丝不苟、连胡子都根根分明的医官便神情古怪地看了她几眼,像是不肯相信般眯起眼睛,仔细将陆曈的名字与名册上的名字对了好几遍。
排在陆曈身后的林丹青等得不耐烦了,问:“大人,可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问题。”常进回过神,招呼陆曈:“进去吧。”
陆曈依言进门,常进抬手,在名册上勾去陆曈名字,心中仍难掩诧然。
这就是那个验状科得了第一的陆曈?怎么跟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他原以为陆曈既能引得董家小公子与母亲闹翻,必然举止轻浮浪荡,容色妩媚,或是阴气森森,状如女鬼——毕竟这人极有可能师从仵作官一段日子。
哪个好人家儿女没事学仵作验状啊!
常进好奇得昨夜一宿没睡,就是想看看这位传说中的奇女子是何真容。没料到一见之下,却和自己心中所料判若两人。
她很年轻,生得朴素秀艳,眉目干净清澈,神色间没有半丝佻达,反而有种淡淡书卷气,倒是很适合医者的平和温宁。
和她狂放的字迹完全不符嘛!
果然人不可貌相。常进心里这样想着,就把陆曈的文牒放进了一边的竹筐里。
记名很快结束,二十名新进医官一人不少,全在此地。接下来就要安排这些新进医官接下来要做事宜,所分医科宿院。
初入翰林医官院的新进医官使,暂且还无法直接供事应诊,称之为“医士”,得在医官院验查一段时日,挨次顶补,确认通晓医理,才可正式奉值。
御前医官们会按医官使们春试考卷所擅长医科,分别将他们送往不同科分厅候任。
医官使们恭敬站在堂厅中,期待着能分到一个擅长的所业专科。
掌事医官从里走出,捧着长长卷轴,慢声慢气地开始公布分科宿院名字——
“曹槐,大方脉、小方脉科,南厅玉清房——”
“赵庆,眼科、口齿科,南厅上善房——”
“陈明,针刺科……”
“李彤……”
“……”
“林丹青,妇人科,北厅西寿房——”
站在陆曈身后的林丹青长松了口气,她最擅长的正是妇人科,平日给贵人们调个身子是足够了的,得偿所愿,不免高兴起来。再看看身侧陆曈,林丹青心中祈祷,盼着陆曈与她一道分到妇人科,彼此作伴才好。
然而一个个名字念过去,始终不见掌事医官提到陆曈。林丹青都等得焦急,却见陆曈一副不骄不躁模样,仿佛对结果并不怎么在意。
“陆曈——”
前面掌事医官突然叫到陆曈的名字。
林丹青心下一震,悄悄扯了一下陆曈的衣角,示意陆曈认真听。
“陆曈,南药房。”
此话一出,不止是林丹青,堂厅里其他医官使、不,应当说是医士们都愣了一下。
南药房不属于任何一科,是医官院中分拣药材,给御药院制售药材的低等医士才会去那里。让太医局春试排名第一的医官去南药房,无异于暴殄天物。事实上,这种事交给药师做就行了,平日里根本轮不到医官。
纵观今日在场医士,各有各的业科,唯有陆曈一人分到了南药房。
陆曈淡淡看向掌事医官,身后的林丹青已经忍不住开口:“大人,名册会不会弄错了?新进医官使怎么会去南药房呢?”
掌事医官似是不满她开口,瞪了一眼林丹青:“大人安排岂容你小小医士置喙?”言罢,手中卷册一合,负手走进堂厅里:“收拾收拾东西,各自寻地方吧。”
不再理会众人了。
掌事医官走后,堂厅中重新热闹起来。相熟医士雀跃地谈论着自己所业医科,也有不少人朝陆曈这头看来,目光或同情或喜悦。
先前在贡院调戏的曹槐见状,颇有些幸灾乐祸,假意惋惜叹道:“真是天意弄人!红榜第一却分到了南药房,听说进了南药房的人就没有出来的,陆姑娘该不会一辈子呆在里头给人捡药吧?”
林丹青怒道:“曹槐,你给我闭嘴!”又转头看向陆曈,“别听他狗嘴吐不出象牙,别着急,妹妹,等我想办法打听打听,或许是院使大人对你的考验。”
少女满眼真挚,倒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急,陆曈摇头:“不用,我没事。”
林丹青是一片好意,不过,就算去问崔岷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陆曈垂下眼帘,崔岷就是故意的。
点了她做红榜第一,却又厌恶她平人身份,就算为了给董家一个交代,他也不会让自己好过。只让自己去南药房坐冷板凳,这已经比陆曈设想的要好多了。
“可是……”
“不用担心。”陆曈笑了笑,神色很淡,“我很快就回来。”
……
宫中诸司各院,各有各的忙碌。
宫里禁卫轮值后,裴云暎回到治所时,天色已经不早。
屋里屋外点了灯,一片通明。青枫见裴云暎进门,忙将刚提回来的食篮交到他手中:“大人,小姐令人送来的点心。”
裴云暎应了声,接了过来。
裴云姝在年后就搬出裴家,住在裴云暎相邻的宅子里。裴云暎宫中轮值时常常不归,裴云姝有时会托人送些点心饭菜给他,叮嘱他好好吃饭。
当然,这些饭菜糕点都是从酒楼里买的,裴云姝不会下厨。是以裴云暎也就没告诉她,其实殿帅府小厨房的饭菜与酒楼里的吃起来无甚差别。
裴云暎提着饭菜进了厅里,萧逐风正在看书,听见动静,抬起头看了一眼,目光在那只精致的食篮上顿了一顿。
裴云暎打开食篮,食篮分了好几层,有荤有素有点心,花花绿绿煞是好看。他拿起一块荷花酥,见萧逐风看来,灿然一笑:“羡慕?”
萧逐风忍了忍:“酒楼厨子做的而已。”
裴云暎懒洋洋点头:“那也没你的份。”
知他惯来如此,外人面前文武俊才,相熟之人面前总藏着几分坏。萧逐风懒得理会他幼稚把戏,只道:“今日新进医官使进宫。”
“嗯。”
“陆曈进宫了。”
裴云暎:“知道。”
事实上,不仅知道,早晨陆曈刚进宫时,他还与陆曈见了一面。
不过那一面,应当称不上愉悦。
萧逐风打量着好友,见他神情散朗,看不出与平时有何区别。
顿了顿,萧逐风才道:“你不关心她分去了哪院?”
新进医官使都要分院的,从某种方面来说,一开始所分医科厅院,甚至会决定这些医士未来的前程。
竞争,从一开始就存在了。
裴云暎笑笑:“哪院?”
“南药房。”
南药房?
裴云暎一怔,眉峰渐渐蹙起。
南药房是整个医官院最没有前程的地方,每年只有最不被看好的、或是犯了错的医官才会被分去药房。去了南药房的人,几乎不会再有应奉的机会。
这简直是不能再糟糕的开局。
萧逐风看着对面人:“崔岷应该是为了向董家示好。不过,被驱逐至药库,你那位陆大夫,应当没有复仇的机会了。”
他说得揶揄,隐含几分不动声色的轻松。对萧逐风而言,陆曈是颗不安分的、本不该出现在棋局上的错子,一着不慎,大局都会被影响。如今她出局,再好不过。
“两个错误。”裴云暎道。
“哪里错?”
“第一,她不是‘我的’。”
萧逐风终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第二呢?”
“第二。”裴云暎抬手,手中精致糕点在烛色下,呈现浅浅的淡粉,像朵真正的盛放新荷。
他盯着眼前漂亮的荷花,透过晶莹的花瓣,仿佛看到了别的什么影子,眸色渐渐幽深。
“第二,你未免小瞧了她。”
“机会不是等来的,我猜这位陆大夫,很快就会自己创造机会。”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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