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五日,董管事拿着新修的契约文书去小曹村,同去的还有从衙门请来的公证员和前去看质量收购纸的周二狗,显金问李三顺咋不去,李三顺理直气壮,“...你个小丫头,撺掇着我唱了个大红脸,我可不好意思再去了!”
显金“嘿嘿嘿”笑,竟然被这老头看出来了。
下次把他当枪使,还得做得更隐蔽点。
契约文书签订得很顺利,如显金所料,因为李三顺老头儿在人家祠堂开启键盘侠模式,成功实现pua,导致小曹村深觉只要能卖出去,有笔除种地以外的额外收入就感谢天感谢地了。
故而文书都没念完,曹老村长“刷刷刷”签署完毕,第二日,周二狗就趁夜拖着两车收购回来的宣纸入了库。
契书约定,陈记每月向小曹村至少保证二百刀纸的进货,工钱月结,当月所需产量如有变动,需提前三日告知,如有急货,在约定购入价格的基础上浮三个点——这是对陈记的约束。
同时也约定,小曹村出品纸张不能供往除陈记以外的任何纸行,纸张如有品质问题,如数退换,一百刀纸里超过十张纸的退换,当月工钱直接抵扣十个点子——这是对小曹村的约束。
双方都权利,也有义务,乍一看很公平。
实际上也很公平。
显金亲拟的这册文书,除了灵活运用李三顺老头儿,成功把价格打下来,确保了自己进货的成本可控外。
对于其他条款,她没有动一丝一毫的歪心眼,全然站在公平的立场,按照记忆中她老爹拟条款的路子从来头到去头,全都规定清楚,谁也占不了便宜,谁也不吃亏上当。
做生意,讲的就是信义二字。那些不讲诚信的商家,或许能赚快钱,也或许足够幸运一直没有翻车,但对不起自己良心。这种丧良心的商户,始终会遭报应的,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她那暴发户老爹经常喝了酒就骂,“...家装的行规都是被那些龟孙子带坏的!先拿便宜整装把人骗进来,给你个极低的价格,再在装修途中一点一点往上耸价...用这个牌子要加钱,用那个牌子没有货...真是败良心!”
不得不说,在对待失足妇女这个问题上,她老爹或许带了点主观的喜爱色彩。
但就做生意而言,总的来说,还算是个一丝不苟的暴发户。
追忆完前世的爹,今生的爹在吃早餐时,见打完八段锦,穿一身尼姑装,还挽了个尼姑髻的闺女,颇为闹心,先给闺女夹了只素馅八宝灌汤包,再语重心长地开口,“金姐儿,你刚刚走过来,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大蠊成了精,学会两条腿走路了。”
显金刚做完早操,正累着,气喘吁吁地喝了口枸杞杏仁露,没懂大蠊是什么,便以询问的目光投向张妈。
张妈举起双手,做了个触须的动作,紧跟着又做了个地面爬行的动作。
表情略显猥琐,动作极为写实。
噢。
是蜚蠊啊——这名字专属于浪漫的古代。
在现代,它有个耳熟能详的名字——蟑螂,别称偷油婆,也叫小强。
显金低头看了眼自己深咖色的小袄衣裳。
再联想到,自己一个衣柜的咖色、灰色、麻色衣裳…
确实有点像来自天南海北的蟑螂开会。
不禁挠挠头,忍不住为自己解释一句,“这类颜色耐脏,就算不小心沾上脏东西,旁人也看不出来。”
陈敷一口包子差点没吞下去。
艾娘是他见过最讲究的人,通常晨、午、暮一日三刻要换三身衣裳,翠碧色的褙子就得配水头好的翡翠,绛红色的袄子最好配精细出挑的红绒花,她最服气穿月色的衣裳,戴上一套银首饰,就像院子里打了露水、娇嫩白净的花骨朵儿。
陈敷不无哀怨地看了眼眼前大口吃素馅包子,吃到一半被哽住,又端起牛乳“咕噜噜”往下顺,顺完还发出一声舒服喟叹的女儿...
除了这张脸,通身没有哪里像艾娘!
陈敷默默将夹过去的素馅八宝灌汤包夹了回来。
一抬头见陈笺方神色如常地自外院进来,神色如常地朝他福身后,又神色如常地坐在了下首,揭开了盖上存热的木盖子。
陈敷探头一看。
哟呵,不是白馍了——盖子下是和显金一样的素馅八宝灌汤包、牛乳和凉拌豆腐丝、米油鸡蛋羹。
陈敷笑道,“二郎不吃白馍和白菜了?”
显金瞪了一眼陈敷。
怎么那么喜欢挑事儿。
人家吃个饭也不依不饶的。
这在古代也有个专属的浪漫名称,叫“杠头”,现代人称“杠精”。
陈敷转了头,装作没看见。
陈笺方执筷的手顿了顿,低了低头。
前几日,他的餐食就发生了变化。
从白馍、白菜、萝卜干换成了色香味俱全的全素席,甚至并未规避蛋和奶,他派小厮小山去问,打理老宅内务的张妈便诚惶诚恐地来告罪,说是贺掌柜如今也在守热孝,左右都要做,不如多做一份,又说读书费脑子,单吃馍和青菜萝卜,怕是人要出问题。
下人,是不会擅自更换食谱的。
多半是那位贺掌柜的意思。
张妈又说,若是触了规矩,她立刻变过来就是。
却被他鬼使神差地阻止了。
祖母一向推崇苦行僧式的用功,常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来激励他,自...自父亲死后,这般的激励越发多了。
叫人如鲠在喉,却不能一吐为快。
如今至泾县,他方有终得一方自由天地之感。
他不重口腹之欲,连吃数日的白馍与白菜,他也无甚抗拒,但当他吃上精心准备的素宴时,他却终于觉出了几分活着的乐趣。
倒不是为享乐,却是如何在规则与底线允许的范围内,努力叫自己舒服一点——这门学问叫人着迷。
而那位贺掌柜,可谓炉火纯青。
陈笺方低头喝了口牛乳,再抬头时笑了笑,“吃什么都改变不了儿对亡父的追思,想来亡父在天有灵也不愿见儿劳苦自损,叔父,您说是吧?”
陈敷还想再扛,却在桌下被显金踢了踢小腿,一抬头就对上了继女瞪圆的警告眼神,这才堪堪作罢。
显金算是看明白了。
陈敷就是宅斗文里面最讨厌的那种男配及女配于一身:作为男配,他宠妾还文不成武不就,还好吃懒做,一心想掏空自家老妈的钱包,作为女配...他真的是到处挑事儿,且有股不煽风点火不罢休的看热闹精神。
属于活不过三章的龙套。
故而,显金与陈笺方用完早餐,一道从正堂出来,陈笺方去青城山院,显金去水西大街,算作同路。
分道扬镳前,显金情真意切地为龙套挽尊,“...三爷便是这么个荒唐性子,这么些年了,大家听说也听说了,看也看过了,老夫人骂也骂了,打也打了,狗尚且改不了吃屎...”
陈敷又怎么可能改掉抬杠。
显金自认为这个比喻打得非常精妙。
陈笺方手里提着竹篮,里面放了笔墨纸砚,听显金这般说,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勾,“无碍,三叔...三叔在读书上也是受了搓磨的,听父亲说,三叔年少时被祖母狠狠责骂过,十几年间,渐渐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果然,不是每一个扛精都是天生的。
显金洗耳恭听“扛精”成长史。
陈笺方看小姑娘侧着脸,把耳朵伸得老长,像头...很乖巧的驴...便轻笑起来,语声轻缓地娓娓道来。
“三叔四岁启蒙,便可熟背百家、三字经、论语等开蒙书册,那时候在十里八乡都是有些名气的,后来祖母便送三叔进了学堂,学堂每次考试,祖母都很关心,若三叔没考到第一,便会罚他跪祠堂和抄书,时常一罚就是一夜。”
陈笺方言行举止,有股显金从未在身边人中见过的气质。
显金也不觉沉静了下来。
陈笺方接着道,“这惩罚,越罚越重,越罚越频繁,三叔的经义考试便越考越差,这书越念越不想念,与此循环,家中常常是鸡飞狗跳,祖母要打,三叔要跑...之后祖母又硬着头皮送三叔去考院试,估摸着是想试试运气,三叔当然考不上,祖母便放出话来‘长子读书,二子经商,她还不如不要三子,两子足矣’。”
“那天晚上,三叔喝得烂醉,把书全都烧了,把小时学过的纸谱也烧了,从此不再去学堂,整日在家中与街上...”
陈笺方低垂眼眸,似在琢磨一个合适的词语。
显金适时解围,“胡混。”
陈笺方看了眼显金,便笑了笑,“也可这么说。”
又言归正传。
“祖母越表现出伤心的样子,三叔的行为便越发过分,后来成亲了,有些转了性,与三婶老老实实过了几年平静日子,再后来...”陈笺方隐晦模糊道,“再后来的事,你便也知道了。”
再后来,不就是遇到她娘后,干柴遇烈火,纨绔遇真爱,一发不可收拾了嘛。
显金点点头,表示理解。
总的来说,这就是一部顺毛驴怎么被内卷母亲逼疯的故事。
在显金看来,陈敷是一个大智若愚之人,极为自我,是一众黑色里的白色。若他这抹白,放在现代,那他一定会在茫茫人海找到与他同色的同类,但他不幸的是生活在十根手指都要求一样齐的古代。
故而,要么自我封闭、精神内耗,要么彻底放开、稳定发疯,幸好陈敷选择了后者。
与其消耗自己,不如逼疯别人。
显金扬了扬下颌,认可地点了点头,余光扫到陈笺方那张温润挺拔又内敛安静的脸,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你呢?”
在家族与长辈的重压下,你...好像还没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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