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李三顺老头儿贫瘠的想象力一时无法在脑海中准确描绘出田字格的样子,而陈笺方已拎着布袋于上首就座。
陈笺方放置砚台“砰”的一声,就相当于上课铃响了。
自封为班长的显金只能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兜着满脑子赚钱的念头,心不在焉地度过了第二堂课。
陈笺方在上首,语声温润地念“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显金在下面,摇头晃脑地跟,“钱来数往,东躲西藏”。
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隐藏在大部队里,却被陈笺方一下子抓住。
什么东躲西藏...
陈笺方借看书册,低眸遮笑。
不知所谓,狗屁不通。
第二堂课最后陈笺方以听写的方式验收了昨日的成效,待看过大家的收成后,陈举子非常稳重地告知大家,他决定改变教学方式,“...贪多嚼不烂,咱们一天先一天学八个字,而后视情况而定。”
显金接过听写卷子看了。
上学时,她最烂的一科是地理,烂到什么程度呢?高考时,地理十二道单选题,但凡她答对一道,但凡答对一道!她高考志愿都能上一个台阶!
而其中两三张卷子,比她的地理卷子还要烂——十六个字全错,且错得很离谱,“天”字都错,很明显地写成了“夭”,看都不用看,一准是周二狗的杰作。
夭。
夭你妹啊。
显金快被周二狗和那几个腿部挂件气夭寿了。
体育生的文化课,真的气死人!
其中答得最好的,竟然是旁听生锁儿小朋友的卷子——十六个字写对十五个,除了“盈”字多写了一点,其他的字,一笔一画书写整齐到位,虽无笔锋,但横平竖直,字体结构和谐。
是个可造之才啊!
感恩锁儿的存在,让这支队伍,在希望之星面前,看上去不那么丢脸。
显金激动地摸摸锁头,再把锁儿的卷子往周二狗面前一摆,痛心疾首,“...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周二狗脸皮比城墙厚,“人比人,气死人,命比命,气生病。”
显金面无表情:“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周二狗躺平任嘲,反劝显金,“树大作根,气大伤身噢。”
显金:“...”
学习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反应这么快!
跟老板battle民间歇后语的时候,你倒是第一名了!
.....
体育生们功课烂归烂,术业有专攻,手上过的老本行还是业内顶尖的,聚在一起,听了显金的描述,再看显金拿出芦管笔在纸上歪歪斜斜地连画好几个格子,就连连点头,表示懂了。
周二狗化身产品经理,总结甲方要求,“...是做给刚启蒙的学生练字的——人正儿八经,考了秀才、举人的读书人也用不上这玩意儿,人家手上自带标尺,每个字儿的大小、间距都是有数的,人随手写的,比你特意拿戒尺比照画出来的还规矩。”
显金琢磨了下,想起陈笺方在白纸上随手那几笔字。
确实。
一行字水平、垂直都在一条线上。
他也不需要借助田字格里的虚线框,为字体结构布局。
显金点点头。
李三顺理解后,思索再道,“那纸张可用四尺宣,过了明矾的熟宣,夹连宣最好,纸张硬脆不洇墨...因只是为描红练字所制,对纸张表现墨笔浓淡干湿的要求不高,便将数十张合订为一册,翻开后即可书写,且不用担心墨水洇到下一张纸上。”
李三顺老头儿直接将田字、米字格描红纸,畅想为可装订的描红本!
显金听得连连点头!
是是是!
是这个道理!
“咱南直隶学风盛行,每年开蒙启学的小儿不计其数!练字可是大事!若能将描红纸推行开来,这一项便可作为咱们陈记经久不衰的一门长线生意!”
显金颇为雀跃。
南直隶一年多少个读书人?这数字,他们摸不到。可单从青城山院,便可知此数必然巨大,小小泾县的小小山院尚有三四百人,整个宣州府呢?整个淮安府呢?整个直隶呢?
咱就按照陈家长房那位清瘦铄然的举人公为例,他来开蒙,一天教授十六个字,一个字要求写五十遍,那就是...
好大几百字呢!
一张四尺的纸,若写大字,便只有六七十个字的容纳,若布置六百字的作业,那么一天就需要十张描红纸!
那些专心读书、期盼科举明志的,需求只会多,不会少!
这纸,能卖!
被作坊升腾的水汽一蒸,李三顺也听得心热掌热。
说干就干!
卖纸的前提,是他们做得出来。
四尺的夹连熟宣好说,任务单子打给小曹村,周二狗亲自坐镇,守着做了三天,便用库房里的生宣,拿羊毛刷,刷二分明矾、三分明胶、五分白芨熬成的水矾三遍后自然风干成了熟宣。
硬脆厚不洇墨的熟宣到手,李三顺师傅亲去找了一家印刷作坊。
这印刷作坊,原做的买卖,不太见得光——那些你侬我侬、卿卿我我的言情话本子便是这儿生出来的。
如今宫中圣人愈发偏向自持守成的儒家之道,对于这些离经叛道、蛊惑人心的“艳书”自然要杀之而后快。
印刷作坊一连四五个月都没生意做,如今李三顺老师傅抱着熟宣找上门来,那掌柜的还没听清李三顺说了啥,便泪眼婆娑地连连点头,“做做做,我们除了杀人放火、拦路抢劫、绑架勒索、仙人跳、扎火囤、美人局...不做,其余啥都做。”
显金:...
看得出来这老板,是真挺难的。
在没有生意的贫困时光,他估计把世上最赚钱的行当都琢磨了一圈...
如今的雕版和活字印刷已经发展得非常先进了,显金简明扼要地阐述了理念,再拿出一张用红墨水按比例勾勒描画出田字格的四尺宣,要求照章打样。
老板拿着样品琢磨片刻,摸出好几个木头剂子和刻刀,手上功夫飞起,木头剂子瞬间变成了凸纹板,再比对着样品摆出形状,木头剂子上抹好红染料,放了张四尺宣在木头器械上,将把手往下一摁。
老板把四尺宣取出,递给显金检查,“...是不是这个样子?”
哇哦。
华夏古代儿女的智慧,是无穷的。
显金寥寥数语,只拿出打样草稿,人家便可以一比一复制...
显金赞叹的神色成功逗乐印刷作坊老板。
老板骄傲地表示,“...你这个,压根就不是啥难事!我们生意最好的时候,一晚上刻了三部话本!”
一晚上印三本书,高...高产似母猪!
老板低声炫耀,“咱不说多了,泾县哪家哪户的小姐夫人床底下不压一本咱们家印的话本?什么《穿越人潮相中你》《美妾的诱惑》《那书生真俊》……都是咱的杰作。”
显金抹了把额头。
失敬失敬,她有眼不识金镶玉,不知这竟是泾县最大的文娱风口。
老板什么生意都做,换一个角度,证明了他业务能力过硬。
但在显金的再三要求下,老板发誓,在印刷陈记描红本时,就算文娱风头过去、形势放缓,他也绝不会一台机子印言情小说,一台机子印描红作业本——这得多分裂啊!
要让开蒙学生的家长知道他们家儿子的描红本旁边,曾是《美妾的诱惑》系列丛书,显金怕孩她娘会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正室嘎蛋了,在现实中不就真实上演“美妾的诱惑”了吗...
这个风险必须规避。
印刷作坊动作极快,一个晚上就印刷装订了二十来本四尺田字格描红本。
货有了,怎么卖?
陈记各抒己见,在后院开展头脑风暴。
显金主要负责头脑,其他人负责风暴——
李三顺为人保守,“...就放在店里慢慢卖,人来人往,咱做的是口碑,东西好,总会出头。”
董管事“利”字当先,“...不妥不妥,咱们这一出投了将近一百两银子,若是慢慢来,几时可回本?您千万记得,小曹村是月结现银。”
然后两个人,又疯又暴地怼了起来。
周二狗埋着头,不说话。
显金走过去一看,这厮还在抄作业。
张妈端着碗,嘴里嘟囔着,“...卖纸不卖纸,东西总要吃。”手从显金胳肢窝伸到显金嘴边,“啊——这橘子可甜了。”
显金面无表情地一口吞下橘子。
得吃。
不吃的话,她怕张妈当众撬她嘴。
显金双手抱胸,一边嚼橘子,一边注视着面前这摞得半人高的描红本,脑子里千帆过尽,万般思绪,好似抓住了些什么。
“直接去书院吧。”
陈笺方手里照例提着泛白布袋。
天快黑了。
他在墙角拐角处,等了好半天的人,没等到,走来陈记,见店肆和后院的灯都大亮着,便知道这一屋子的人又在“留堂”。
一进来,果不其然,所有人都愁眉苦脸地坐着。
那个小姑娘双手抱胸,看面前的描红本,如看一座还未炸开的金山。
陈笺方轻轻嗓子,“既是读书人需要,为什么不直接去书院做买卖?读书人需要买,陈记需要卖,一拍即合,两厢安逸。”
显金动了动嘴。
不直接杀到学堂,是他们不喜欢吗…
上次在青城山院门口摆摊卖“盲袋”,不就被人指摘“设局骗学生钱”吗!
后来又出了孙顺一事,虽然他们无甚过失,却也不敢明晃晃地再去触人霉头啊。
陈笺方语声平淡,“若是需人引荐,青城山院的山长是我恩师,明日我可为贺掌柜在山长前穿针引线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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