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金与陈笺方细说起昨日与熊知府的往来,着重强调了三点:“...照熊知府的意思,乔师一事还有得熬呢,上头在博弈,且不知谁输谁赢。”
显金指了指天。
陈笺方心情很好,跟着显金的指头望上去,天空亮澄澄,偶有浮云飘过。
陈笺方重重地点了点头。
显金看少年郎难得地、颇为孩子气地又仰头又点头,心下一软,看着陈笺方笑了笑,“此为一则;二则,便是咱们泾县知县的人选,估计崔大人若想上位,虽有难度,却也并非不可为,陈家若想在泾县进一步,与崔衡的关系必须维系。”
特别是在青城山院一朝作鸟兽散的状态下,崔衡是陈家能抓到的另一张牌。
陈笺方唇角抿笑着点头,“此事,你无须担心,我与崔衡从未交恶。”
少年郎的眼神温和,唇角藏了抹冰释前嫌后的放松的笑。
显金将那声叹息暂停,在心中换作了怜惜与豁然,“第三则——”
显金顿了顿,“第三则,我们的六丈宣已送到了熊知府手中,最晚明年,最早今年,或许将成为贡品上交朝廷。”
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
读书人最好的归宿是出仕,将一腔热血与数十年读书凝结的果实,献于九州山河。
商品,最好的表达,便是贡品。
不同的阶层将赋予商品不同的含义,这便是商道令人厌恶的本质。
陈笺方低头喝了口豆浆,低声嚅嚅,害怕被显金听见,又希望被显金听见。
——“都听你的。”
显金眉梢微动,低眸看了眼早已空空如也的碗,不觉暗骂自己“饿死鬼投胎!”——这时候借机喝口东西,才能缓解她清晰听见这句话的惶然啊!
.....
一路回老宅,显金倒是没试过从城门走回水西大街,途经一处双子塔尖,门口聚集挎着竹篮与鲜花、香烛和花灯、清水和攒盒饭菜的信众,熙熙攘攘的,人声鼎沸。
显金探头看了看,陈笺方细心介绍道,“这是水西双塔,双塔后有一间崇庆寺,里面的信和方丈佛法很有些精通。恰逢今日十五,是信众的拜佛上香日。”
显金一直不太懂佛法精通是个什么意思,心里想,嘴上问。
宗-教,确实不是陈笺方的高分课程,他略想了想便道,“于佛法,信和方丈可讲深讲透,譬如人生习苦,苦尽则甘来,许多信众都爱听。”
显金耸耸肩,“信众们是否多家贫,或多病?”
陈笺方看了眼排队信众,多数是中老年女子,粗布麻衣,面容凄苦,目光却很平静,不由抿唇。
显金笑笑,那肯定爱听这“佛法”嘛!信和方丈不就是给这群擅长吃苦的贫家画了个大饼嘛,这饼之大,今生炖不下,需到来生才能吃上。
陈笺方低眸温润道,“...也有读书人或功成名就之人,愿与信和方丈讨教。我记得山长以前就很爱来。”
显金挑眉,站定问陈笺方,“宝珠,可说话了?”
陈笺方苦笑摇头,“你才走一日...”
你才走一日,我会想念你。
但不代表,这一日,宝珠就会说话了呀。
“不仅依旧不说话,终日将自己团成一团...张妈妈送过去的餐食,每次都只用了一点点白饭与水...”陈笺方不知如何安抚小姑娘,但他能理解宝珠的无助与封闭,“再这样下去,她也会垮掉。”
显金埋头原地踱步,隔了片刻又抬头问,“这位信和方丈除了佛法精通,骗人可灵验?”
陈笺方眯眼,“骗人?”
噢,嘴一快,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显金摇摇头,“算命——算命!”
陈笺方不知显金要作甚,只能如实作答,“据说,看相卜卦,信和方丈也有一番建树。”
陈笺方自是不信怪力乱神之语,以为显金为乔师一事走投无路,企图投奔空门,赶紧道,“请信和方丈算上一卦未尝不可,上上签便准,下签便是你手臭。”
显金:...
你可真是个超时代的唯物主义。
不过希望之星为显金提供了思路。
显金一进老宅,便直奔宝珠厢房。
径直推门而入,见厢房大门、角门与几大扇窗棂全都关得死死的,雕花芙蓉木床上拱起一堆小山样的...宝珠。
显金半坐在床边,拍了拍被子,“宝珠,我打听到乔山长的消息了。”
被子掀开一角,拱出一只肥润小猪头。
显金摸摸猪头,轻声道,“乔山长如今被押在应天府,择日将往京师,乔山长,吃了些苦头,被囚在水牢中,每隔一个时辰水牢中便将水升起来,将他淹没...”
宝珠埋着头,浑身抖动如筛。
显金连忙扑去,将宝珠花花的肩膀拼命搂住,“可他还活着...可乔师还活着啊!”
“再多,我也打听不出来了...我刚刚路过水西双塔,听信众说,信和方丈解卦很灵,我想我们或许可以去崇庆寺求一卦,求一卦,看乔师与宝元究竟怎么样!?”
显金死死抱住宝珠,她能明显感觉到宝珠渐渐不抖了,渐渐平静了下来。
当现实没了盼头,那就画个饼吧。
等待饼的过程,就足以治愈一切。
隔了许久,宝珠泪流满面地仰头。
显金忙重重点头,“咱们去吧?”
宝珠紧紧攥住显金的衣角,两行泪“唰唰”往下落,头却止不住地点。
显金舒出一口长气。
临到晌午,显金牵着低低挽了个髻子的宝珠自二门进了崇庆寺,佛祖雕花描金且慈眉善目,显金带着宝珠上了香,供奉了清水与果子,再向功德箱中投了一枚银角子。
小沙弥撞了撞钟,表明佛祖知道了,可以开始你的有偿许愿了。
显金便将签筒递给宝珠,目光鼓励,“摇个签子,咱们待会去请信和方丈解签。”
宝珠胖爪子摇晃,一根签落到地上。
显金捡起来看,工整小篆“下下签”。
显金抿抿唇,从袖兜里掏了一枚更大的银角子出来,塞进功德箱,又把签筒递给宝珠,言简意赅,“摇,我命由我不由天。”
“你显金姐姐什么没有,银角子最多。”
小沙弥:?
显金看向小沙弥,“劳烦小师傅敲敲钟,看佛祖同意不。”
小沙弥:??
他该怎么传达佛祖的意图?
同意敲两下?不同意敲一下?
小沙弥闷头敲了钟。
显金摸摸宝珠头顶,理直气壮道,“这钟声比刚才的响亮,回声也更悠长,佛祖同意了,摇吧。”
宝珠抱着签筒,如临大敌。
显金弯腰捡起来,“中吉”。
显金还想再摇,抬头见小沙弥惊恐且不可置信的眼神。
算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中吉就中吉吧,有点缺憾才完美。
显金恭恭敬敬地将签子递给小沙弥,温声道,“陈家二郎早晨邀约了信和方丈解签,小师傅您看,咱们是在大堂等?还是进内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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