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笺方脸上闪过一丝苦笑。
嗯,怎么说呢?
就像被人迎头骂了十八代祖宗,从你爷朝令夕改,骂到你奶朝三暮四,感觉连祠堂的木头牌位,都要被骂‘纹路不正’。
陈笺方觑了眼显金的神色,甚觉此时,就算是狗从脚边路过,都要被她踹上一脚。
他实在不敢说话。
但他不能不说话。
显金对陈家的好恶,直接决定了他们这条路怎么走。
陈笺方低声道,“...祖母古板,二叔怯懦,个性虽皆有不足,但都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安抚似的,低头从手中拎着的包袱里拿出十来颗水灵灵的、紫彤彤的葡萄。
葡萄应当是被人精心对待过,白霜被洗净,露出小巧的把儿,却又恰好遮住晶莹的肉。
陈笺方捧在手里递到显金跟前,目光闪烁,耳朵尖红成透光的玉石,“...你别生陈家的气了吧?刁钻可恶的六爷和五爷,不都全被解决了吗?祖母把那芒哥儿推出来,如今不也灰溜溜地走了?陈家虽不是甚福地洞天,但也是个讲理的地方。”
显金低头看了看白净掌心里的紫葡萄,像一串被时光与心意穿起来的紫色矿石,在白花花的手掌心里晃晃荡荡,比月色下的涟漪还旖旎。
显金双手紧握拳,拳头就这样贴在裤缝身侧,隔了好一会儿,手掌才缓缓地轻轻地打开。
少女一翻手,索性将掌心的指痕藏进袖中。
陈笺方敏锐感知到显金情绪的变化,趁热打铁,将葡萄珍稀地向显金面前推了推,“...过了中秋葡萄就没有了,中午送了两串过来,我全摘下来洗干净的。”
这世道,樱桃、葡萄都是稀罕物。
准确来说,一切甜蜜蜜的东西,都是稀罕物。
显金从他手掌心里,翘着指头拿起一只,张起血盆大口,和着葡萄皮一口吞下。
“你怎么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呀!”少年郎笑起来,尖尖的犬牙终于随着笑颜幅度的变化而得见天日。
显金双手背在后脑勺后,笑眯眯地品尝口中葡萄皮的涩意和葡萄汁水的甜盈,狡辩,哦不,解释道,“咱在路中间,一无井水净手,二无绢帕擦手,剥皮就要弄脏手,手指头粘腻腻的不乐意呀。”
陈笺方愣了愣,低头将葡萄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手上留下一只葡萄,借墙角高悬的微弱油灯光和天际处圆圆的月光,如写文章般,将葡萄拿在手里,一块皮一块皮地往外撕。
在彻彻底底将这只葡萄变成缠绕着紫色脉络的水晶后,陈笺方认真地拿起葡萄的小柄递到显金跟前。
“吃吃看吧。”
“这样,你就不会弄脏手了。”
少年郎催促显金快接住,“...我还有好多葡萄要剥呢。”
显金如梦初醒地接过剥好皮的葡萄,放在嘴里,葡萄皮的涩意已然全部消失,只留下果肉甜腻的冲击与汁水浸润的轻盈。
显金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却被一个接一个的甜蜜炮弹攻击。
锁儿跟在后面走,有些无助,有些悲愤:她就不该在这里,她应该在树上,她应该在葡萄藤上,她在上面四脚朝天地摘,风神俊朗的陈家二郎在下面剥,她家掌柜的牙口很好地一直吃...
——只有这样,她参与的这一环才完整呀!
十几颗葡萄组成了这一条漫漫长路,希望之星低着头给显金剥葡萄,手指头已然被染成了淡淡的紫色,面上却始终噙着一抹很轻的笑意,偶尔抬头看,旁边的姑娘或手舞足蹈地高谈阔论,或低头去踢街边的小碎石子,石子被踢到街边房屋的墙角,扬起一阵薄薄的烟沙。
少女被烟尘呛到,捂着嘴咳两声,又眉飞色舞地说上口。
反正,就是闲不住,嘴、手、脚,总有一个在路上。
生命力与精气神旺盛得,像吸露水便可过活的壮仙女。
陈笺方眸光带着缠绵拉丝的笑意,一边轻轻擦手,一边在胸腔中缓缓地舒出一丝满足的喟叹。
如果这条路,能够再长一点,就好了。
但,就算是西天取经,该到还是得到。
回宣城府时,时辰已然很晚了。
二人从西边的偏门钻进去,陈笺方将显金送到内院的二门。
门头门闩,被显金轻手轻脚地贴着墙,从兜里掏出的红蓝双宝薄刃匕首,轻车熟路地插进去。
陈笺方收起目瞪口呆的眼光,由衷地叹了一句,“你若不做生意了,还可以去当飞天大盗。”
——都是些什么奇怪的技能!
显金小心翼翼地隔着厚厚的木板,拿匕首移开门栓子,很是谦逊,“雕虫小技,雕虫小技,俗话说技多不压身,都是皮毛、皮毛!”
陈笺方:.....
你在谦虚什么啊!
没有人在表扬你啊!
显金把门闩撬开,屏气凝神地抓准时机,推开门后,反身一把将木栓子抓在手里,避免这木板砸在地上发出声音。
显金很满意这一招完美的炫技,转身同陈笺方挥手致意,“...回去吧。”
想了想,又道,“虽颠三倒四、朝三暮四、不三不四,但人无完人、金无赤金,如今对我而言,陈家十全九美,我又岂可吹毛求疵。”
算是对陈笺方那十几颗葡萄的回应。
说完,显金便利索佝身朝里去。
“显金——”
陈笺方突然开口。
显金疑惑地回过头。
陈笺方眸色流光炫彩,像红树林中的萤火,也像海底令人致幻的星光。
陈笺方喉头微动,艰难地吞咽下两三口唾沫,仿佛要将怯懦与拖延尽数排解。
“没...没事!”
“好好睡吧。”
“中秋之后,天气将转凉,你去年的袄子或是已穿不了了,要尽早去做。”
显金愣了愣,单手挠头,不明其意地应了声“好”,老老实实地问啥答啥,“张妈前两天给我扯了好几块布,也买了几斤棉花,就等天凉来穿呢。”
陈笺方嘴角勉强勾起一笑,示意显金快进去吧,看着少女挺拔瘦削的背影,陈笺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还是...还是没有排解掉呢...
话,都到嘴边了。
“若是有你在我身旁,陈家也并非无可救药。”
“我心悦于你,贺显金。”
“请你相信我。”
简简单单的三排话,怎么就说不出口?
或许是因太过惊世骇俗——怎么能避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与女子定下终生呢?
或许是因他太过惧怯——害怕被显金拒绝,更害怕给显金带来困扰?
或许是因他顾虑太多——祖母处如何善了?族中如何解决?显金虽不姓陈,但始终是三叔的继女,始终算陈家的人,这个事关伦理道德,他该怎么处置?
他为什么说不出口?
陈笺方双手背于身后,在漆黑的窄巷中,轻轻仰起头,叹了口长气。
不过万幸,显金一直都在这里。
什么瞿芒儿、张芒儿、李赶牛...都不足为惧。
这些人,连给显金提鞋都不配,又谈何婚配?
还好。
他还有时间。
还有漫长的时间去磨,去泡,去顺。
而他的显金,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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