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芹娘头戴填充物是鸡毛鸭毛的棉帽子,用盘扣将蒙面的黑色棉口罩系在帽子上,只露出两只眼睛。
上身穿大红袄,下面黑色襦裙。
腿上盖着一条棉被,坐在裹满靰鞡草的车厢里,怀里还抱着一个竹火笼取暖,里面装着炭火。
这个竹子火笼之所以不会被烧,那是因为许有粮研究明白了,霍允谦送的石榴为啥不会被冻,一路下来也不会被烫抽抽皮,它里面有陶罐。
而且还将烧红的炭埋在灰里。
正常来讲,埋在灰里面,咱大伙觉得会灭火。事实上不埋在草木灰里面才容易灭火。听陆掌柜和郭掌柜讲,很多高门大户都是在灰里玩香料叫埋香,用的就是这种方法。
娘说,用铁皮的可能会更热乎,可是那得需要多少成本?
许有粮没舍得用铁皮,找陶罐仿照做了两个小小的烘笼。
这样家里女眷出门,手腕上挎着小小的一个能用来烤手,出门遛弯也不耽误像挎个小包似的。
像他奶昨早上出去显摆金耳环就挎了一个,怕白瞎炭火,还往里面放一个红薯,显摆完回家,红薯正好也烤好了。
昨早田芯儿那时候刚起被窝,咬过一口那个红薯说好吃。
此时,为回娘家天不亮就出发,于芹娘和许有粮已经赶路两个时辰还没到娘家。
却挡不住小两口随着越走越近,脸上是遮挡不住的笑。
于芹娘没想到婆母给她准备一车回娘家的年礼,而且具体有啥连她也不清楚。
因为还没等她问问,婆母就往她怀里塞一个个热乎乎的烘笼说:“少废话,快上车,有身孕慢点儿赶车。老二,你听见没有?这冰天雪地一呲一滑的,心里再急也慢点儿。不行的话,你俩后天再回来。”
年礼已经捆的好好的,于芹娘想路上翻翻看看也没法看。
于芹娘心里欢喜得不行不行的,她的感谢方式只有一个:“我告诉你,咱绝对不能后天回,要明天就回。你记住没有?不要我娘稍微一留你,你就嗯,装好人。家里一堆事儿呢,不能全让娘干,奶的肋骨也没全好。”
“晓得啦。”
许老二忍不住笑。
他倒是知道装了些啥年礼。
并且也清楚,娘为何会准备这么多。
娘说:
你岳母家离咱家太远了。想想这么远的路,你赶牛车去都费劲呢,大力又是怎么从家里推来一车子刮大白的石粉。
为抠那种大石头,手指烧成那样。到了咱家就开始帮忙收菜帮忙盖房,和你们一趟趟出远门倒动货。每次让多吃饭不吃,多给工钱不要,真是强塞他工钱,还一直干到二十九才归家。你想想,谁能有你小舅子那么实实惠惠为咱家着想?
而且你丈母娘在家还帮忙收靰鞡草给做鞋,最初没倒出空给本钱,那面也不提,猜测给纳几十上百双鞋底,搞不好会跑到谁家去借钱买针线布料。
那真是一句多言多语都没有,可咱家不能心里没数。
娘说,她就喜欢这种不多言多语的。
许有粮不知道的是,许老太也是真满意这个儿媳妇。
年前要给田芯儿买银项圈,小芹在旁边紧着说,买大的呗,娘,买大的,让孩子戴上漂亮点儿。
当时许老太就在心想:不知道往后有仓和有银找的媳妇能是啥样,要是个搅家的,就得分家。
但是小芹要是能一直不变的话,她孙女将来成亲需要母亲这种角色时,还真得是小芹这种婶娘上场。
包括生个娃了啥的,她岁数大了,伺候月子就要小芹上。那可不能将命全交给婆家人。
虽说想的远了点儿,但总之吧,俩好合一好。能给有本事的将军们送一车车的年礼,更应该对患难见真情的亲家也别抠门。而且她儿子成家三年真是没给岳母家买过啥。
许老太希望她儿子们出去全是顶天立地的小伙子。
这次,补上。
“快到了,媳妇。你看,咱算是来得晚的……”
于芹娘忍不住笑,只要在村头柴火垛那里能见到闲晃悠的,出去串门在路上磨蹭着,恨不得什么时候开饭什么时候再进屋的,那就说明村里来不少女婿了。
许老二一边拽了拽缰绳,让牛慢些,要进村了别撞到乱跑的小娃,一边说:“而且这样基本都是新女婿,双眼无神,无所事事,见人傻笑,他紧张。像我这种半新不旧的都懒得在外面瞎紧张,脸皮已经磨厚些在热炕头待着。”
“你当年也在外面磨蹭过吗?我怎么没有印象,我记得你一直在我家后院劈木绊来着。”
“怎么没磨蹭。我当初还琢磨,你家后院这木头也太少了,进屋太早和你娘说啥呀?也没个老丈人能唠唠嗑。你看你那些堂姐夫们去你大伯二伯家就有唠的。尤其是你大伯,你大伯对那个最出息的,就家里养鸭子那个是你几姐夫来着?”
“大伯家三姐夫。”
“对,就他,人没进门,我记得你大伯就喊:是田女婿来啦?快来人给铺玉子(褥子),炕多夜呢(炕热),烙又(炕太热会烫到肉的意思)。
第一次去都给我说懵了,你大伯那口音也太重了,后来我听懂了,那是因为你大伯指挥我给你三姐夫铺褥子。”
以前许有粮从来没说过这些,丈母娘家穷,在于芹娘的大伯二伯家本就矮一头。他这个姑爷子也不是高攀的人家,一样的穷,那两房更不能高看他媳妇这一支。
从前说起这些,自己是心酸。
现在嘛,看许老二仍在白话,就知道他放下不少心结:
“那年也是顶风冒雪回来,得那点儿傻狍子肉多不易,你还记得不?”
于芹娘说:“记得,田芯哭的不行。其实你们几人真是借孩子光,才会猎到傻狍子。”
狍子长得像小鹿似的,极为年幼还傻乎乎的,被人用石子打了还傻乎乎返回来看看,想知道是不是田芯打的它。
然后就把人家猎杀,田芯儿哭着求快放了。那次不是咱家人心狠不狠的事儿,是大伙都没啥吃的,还不止是咱家人在场,也有村里其他家的汉子一起分肉,没法说放了。
许老二说:
“咱家当年分到那些狍子腿肉,切掉一半带来给岳母。
而岳母为给我充面子,又一点儿肉也没留。
小力还哭了,问岳母为啥一点儿肉沫不留,他一年没尝过肉是啥滋味。
那真是通通拿到你大伯二伯家说新姑爷给拿的。
你大伯娘说,什么玩意儿臭轰轰的,快放菜板子边上,我还要用菜板切菜。
你二伯是吃饭时,夸完他自家姑爷子,又捧你大伯家那位田女婿。
到我这里,他说我,干脆别出门找活干,说我挣那仨瓜俩枣,还不够找刘里正开路引出门踏人情的钱。不如在家躺炕上少吃点儿,用肚子省省就当作挣了。
<div class="contentadv"> 我穷,我出门找活干不对,躺家待着是懒,还不对。就怎么做都不对。”
许有粮望着阔别许久的于家庄,再回想这些就好像发生了很久的事儿。
其实就是两年前,他继续说道:
“媳妇,你大伯喝点儿酒听到这话更来劲儿。他是看着我直叹气说,将来可咋整,说咱俩这样的,孩子托生在咱家,给咱俩当儿女都遭罪,还问我,他说的对不对?”
他差点儿脱口而出说对。
许有粮想起当初自己也是挺憨厚,想着来拜年别和长辈顶撞,这和他哥教他的不符。
二是,或许人家说的也是实话,只是咱不愿意听。
甭管如何,就在他要低头说对时,他岳母应该是在灶房听到屋里说啥了,忽然一把拽开门喊他说:“姑爷,走,跟娘回家,不在这里吃了。”
岳母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颤音。
岳母和他娘性情不一样,不是那种敢于和人起冲突的人,否则也不会三房分家被另外两家欺负成那般。
所以那次回去的路上,岳母浑身气的直发抖,只反复说两句话。
一句是:“凭啥说我姑爷?”
另外一句是:“要是你爹活着,姑爷,你信娘,你亲丈人一定会说,女婿是门前贵客,快进屋炕里坐,沏茶坐上座。”
这给他岳母哭的啊,许老二当时不敢看丈母娘,自己很尴尬。
而第二年还没等过年,岳母就捎信儿说,天冷,让他们不用来回折腾,知道是孝顺的就好。
于芹娘听到她男人受那么些委屈心里难受,本来就孕期情绪不稳。而且她肚里委屈只比她男人多。
这么说吧,堂姐们说她还穿当闺女时穿得破衣裳,那啧啧地嫌弃声音,竟然不算是什么难听话。
所以她一个激动就抹上了眼泪,不忘边抽泣边说:“可我还是不想让你太扬眉吐气,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怕他们沾上咱家借钱咋办。还不如瞧不起咱们来得省心。”
给许老二吓的:“媳妇,咱俩是在唠嗑,你抹眼泪是在给我上眼药是不是?眼瞅着要到娘家,快擦干净,要不然一早上白擦擦抹抹了。”
远处,突然有人喊道:“大力娘,你快出来看看,那好像是你家姑爷和闺女回来啦!”
于芹娘的老娘林氏,正在院子里杀鸡,闻言拎着菜刀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想想不对,又将菜刀扔进院里,急忙用围裙擦擦手。
于家大门早早打开。
林氏一早上就等女儿女婿归家,为此早晨只给两个儿子煮碗稀粥就算是一顿饭,说等你们姐夫回来的再一起吃干。
许有粮也听到坡上有人喊他岳母,连忙一手驾车,一手举了举手中鞭子喊道:“娘,我们回来啦!”
枣红色的牛车一到,许老二先扶着媳妇下车:
“娘,知道你惦记小芹的肚子,你快看看她。大力,来,跟我卸车。小力,姐夫给你个好东西,鞭炮。”
于家斜对面就是于大伯和于二伯家。
于大力直接将姐夫刚给弟弟的鞭炮点燃,并且他还不帮忙搬年礼,就任由他姐和他娘已经欢喜傻了,在门口和四邻说话。
任由他姐夫一样样往下卸车,任由鞭炮声和小孩子们的欢呼声惹两位伯伯家出来看看。
三十斤的后鞧肉,许有粮搬下来了:“娘,这回正月里做着吃吧,别不舍得。”
“咋买这么多?”林氏惊讶。
于家附近的邻居更是用胳膊肘你碰我,我碰你。天呐。
许有粮一边朝院里搬,一边笑着回答说:“来时我娘说,总听旁人让儿媳妇要孝顺公婆,从没有人叫女婿对岳父岳母好一点儿。这不是今年家里好些了嘛,她说我们许家男儿必须要对岳母家好一些。再说小芹做到那了,我奶,我娘甭提多满意她,她俩人一起说,不多!”
这话差点儿让林氏激动的热泪盈眶。
其实只要有这一句话,能让全村子都听到她女儿挺受婆家稀罕,这就够用了。要不然连怀孕了,居然还有人说生丫头小子还不一定呢,许家已经不再一样,还能瞧得上她大字不识的闺女嘛。
两罐羊油。
粘豆包两锅。
开花大馒头半缸,豆包一袋子,许有粮被林氏追问咋还带干粮:“这都是我奶蒸的,不信您问大力,我奶豆包蒸得可好了,娘,豆面又甜又面,二十九那日特意蒸的让我带来给您尝尝。”
两大筐鱼。
林氏这回真顾不上和邻居瞎客气说话了,她恨不得再将鱼给绑回车上:
“年前不是让大力带回四条大鱼?那几条还没吃完,这怎么又带来两筐?”要将婆家搬光是怎的。做买卖还要卖钱嘞。
“娘,那是大的,这回是中不溜偏小的,没事儿就做了给小力吃,娘,您快撒手,哈哈哈,我好抱进院。”
小力已经不瞅鞭炮了,他满眼亮晶晶在看他姐夫,围着许老二身前身后转。
而大力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许有银曾和他感慨说,那次盖房没有亲戚来帮忙,看到他出现那一瞬心里那叫一个热乎。
此时大力想说,他姐夫今日的到来,已经不是心里热乎乎的事儿了,而是像他于家的一束光。
爹啊,别看您儿子我还没有出息,但是您的女婿已经能给于家撑起门楣。
两坛酒,两坛冻果和白糖熬的罐头,一摞子点心匣子,许有粮还没搬完:“这些是我侄女送给娘的。”
许老二心想:回头进屋要告诉岳母一声,坛子什么的都要给他空出来的,还要拉回家继续做买卖装东西。
林氏一拍大腿很是懊恼:“我起头就想问,咋没给孩子领来。”为此,她还把棉被给拆了重弹的棉花,又特意准备个红封。
虽然大力回来就说,那个小姑娘很忙的,但是万一呢,她闺女夸口说和侄女关系很好,回头会领娘家串姥姥家门。
没想到没有万一,小芹净忽悠她。
对面,于家大伯和二伯家门口一直有望风的,在随时跑屋里汇报又往三婶家搬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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