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遍洒橘黄灯光,照进大开的门扇,光晕一半照在屋外一半蜿蜒门槛之上,笼上萧寒潜驻足门内的靴面,他垂眸看向立定台阶下的容怀,倚靠门柱的身形略显松散,猝然响起的声线却紧绷,“年后祁东州知府衙门各部考绩,我有意迁现任知府入京为官,另擢人选出任知府一职。
容怀,我若调你卸任乾王府长史,荐你入祁东州知府,进知府一职,你可有信心帮我管好祁东一州,可有耐心代我重整东北边关?”
他手中握着东北官僚升迁罢免的生杀大权。
而琼俞关失地收复,东北地界待扩待建,一方父母官若要有所建树,三年五载都嫌太短,耐心比信心和能力更可贵。
萧寒潜这话,许的是升迁的机会,问的却不单是官位升迁。
这是他给容怀的答案。
意在将来,以容怀为起始着手布局。
也许还有对容怀收养小男孩的补偿。
是补偿是牵制,更是饱含期翼的重托。
答案比预料的来得快,来得更果断。
摒弃所有花哨的蹉跎,直指红心。
容怀淡然温和的面色一瞬激昂,这就是他一心追随的主公,这正是他盼着更进一步的主公,他再次撩袍跪地,就着沉沉月色重重磕头,“下官领命。下官愿为王爷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萧寒潜身形一正,抬脚出书房,弯身扶起容怀,“你再这样磕下去,就真要肝脑涂地了。”
容怀好脾气的笑,委婉的表示自家王爷的冷笑话不太好笑,这一回再抬脚,离去的背影已是十足轻快。
萧寒潜摸了摸鼻子,错身回内宅。
东北的天穹高深而阔朗,他都快忘了京城的天是什么样的。
目光触及留着一豆灯火,静等夜归人的枫院夜幕,沉肃的面色不自觉柔和,长腿疾步迈进内室,一面扯去外裳,一面蹬掉靴子,蹭到侧卧而睡的小媳妇儿身边,拿长指挠小媳妇儿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媳妇儿,睡着了?”
睡着了也被某人弄醒了。
李英歌嘟着嘴不满的哼哼,触及某人小火炉似的温暖身躯,就张手张脚的滚进某人怀中,迷迷糊糊的应声,“寡虞哥哥,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萧寒潜借着微弱烛光看着睡意朦胧的小媳妇儿,不忍闹腾她,又忍不住想和她说说话,他声音极低极轻,“媳妇儿,你不喜欢进宫,是不是也不喜欢皇宫?”
不喜欢的是人,而不是地方。
宫里贵人说话行事九曲十八弯,略烦。
李英歌摇头,抱着她家夫君窝好舒服的位置,就听她家夫君又追着问,“那你喜欢哪处宫殿?”
李英歌眯着睁不开的睡眼,含糊答道,“万寿宫”
“那是皇祖母住的地方。”萧寒潜无声失笑,到底没忍住,捧着小媳妇儿迷糊的小脸轻轻啵了一口,“换一个。”
她家夫君大半夜的谈性好浓,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英歌闭着眼偷翻白眼,“那就皇子所”
因为是他住过的地方,所以她才喜欢吗?
小媳妇儿怎么这么窝心。
“媳妇儿,傻媳妇儿。”萧寒潜心软得一塌糊涂,揽住小媳妇儿亲她茸茸香香的小脑袋,“万寿宫和皇子所,你可都住不了”
话音低沉婉转,正被睡魔碾压的李英歌过耳不过心,昏沉的脑中恍惚闪过一件事儿,忙撑着眼皮看向萧寒潜,嘟囔道,“寡虞哥哥,我今天打了王嬷嬷一巴掌。”
王嬷嬷是她家夫君的奶嬷嬷,她亲自动的手,就亲口告诉他,不想他从别人口中得知此事。
萧寒潜轻嗯一声,大掌盖上小媳妇儿朦胧双眼,低声道,“我知道了。睡吧,乖。”
他抱着她拍哄的动作太温柔,嗓音太动听,李英歌沉醉其间,舒服得只差没打小呼噜。
萧寒潜看着转眼睡香香的小媳妇儿,薄唇不由高高翘,低垂的凤眸却因“王嬷嬷”三字,闪过一丝晦涩。
李英歌眼中却是灵光狂闪,她愣愣看着笼罩在晨光下的大床,呆呆摸上萧寒潜起床离去后留下的身形痕迹,清醒的小心肝噗通噗通直跳。
她家夫君几个意思?
怎么会突然问她喜欢哪处宫殿,还说她喜欢的万寿宫和皇子所都住不得?
她要住,也是住乾王府。
怎么可能住进皇宫里?
越回想,心跳得越猛。
李英歌扶着哑然的下巴,不敢再往深处想。
祁东州满城百姓,却是惊掉了下巴,皆因近日荣登八卦头条的皇室丑闻,越传越广,席卷祁东州扩散至整个东北地界,大有一路往南,扫荡北直隶八卦界,直奔京城的趋势。
传闻太子往东宫里收小妾通房还不够,直把咸猪手伸向了启阳帝的后宫,搞完女人还搞出了个孩子,为保自己的名节和私养孩子的小命,暗中将孩子送进祁东州乾王府,自己做的丑事要兄弟背黑锅。
做儿子的偷到了做老子的头上!
吃瓜群众抬头望天,顿觉头顶青天绿了半边。
各大喧阗酒楼饭馆又是一阵呛啷声响,有人维护乾王府,喝骂道,“咱乾王殿下是什么人!那是杀敌上阵的威武汉子!手段铁血!话说得糙些,那就叫心计诡诈!岂会受这憋屈鸟气!乾王府这些日子可好好儿的呢!不定是哪个黑心烂肠的,瞎叨叨往咱乾王殿下身上泼脏水!”
有人看热闹不嫌台高,咂舌道,“亲兄弟亲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咧。乾王府没动静,可也没见乾王府出面辟谣啊!说不得咱乾王殿下是个重手足的,默认了呗!”
掌柜的无心肉疼被砸的碗碟,操起自家长凳怒摔,“放你娘的狗臭屁!咱乾王殿下是马上英雄,偏嫡亲兄弟是个只会骑女人的货!可怜乾王殿下摊上这么个皇兄!”
“可怜王爷摊上这么个皇兄!难道要任做尽丑事的人摆布不成?”王嬷嬷听罢外头的消息不为所动,弹了弹一尘不染的袖口,似笑非笑看向杵在跟前的小福全儿,“明人不说暗话。这事儿是我透出去的。你要对峙,我也没什么可辩的。我都是为了王爷好。”
她从琴姑姑口中得知此事后,就捏定计策,假作配合应承,只等琴姑姑一走,就散出人手,囔破此事。
她就是人证,小男孩就是铁打的“物证”。
倒是没想到见效如此快,效果如此广而好。
小福全儿神色复杂,冷声道,“你是宫里出来的老人,琴姑姑放心托付你,王爷更信任你,却不想偏偏是你做了那打洞的老鼠,从内里往外坏事。且不论琴姑姑,你就不觉愧对王爷厚待?”
“愧对?我为的是王爷,有什么可愧对的!”王嬷嬷声线徒然拔高,狠狠拍桌道,“王爷从小到大,受过多少坤翊宫的冷遇!那坤翊宫不是皇后娘娘的,不是王爷的,而是太子殿下的!出了事儿倒想起王爷了?呸!凭什么!”
说罢面色一缓,语重心长的拍了拍小福全儿的肩,“你还是少些历练和眼界,我这事儿,没做错。”
小福全儿见她情绪大起大落,复杂面色又添愕然,默然片刻道,“你是不是为王爷好,且有王爷论断。嬷嬷随我走一趟外书房罢。”
王嬷嬷气定神闲,无视空寂的外书房,不理冷着脸的小福全儿,自顾整理仪容掐起裙摆,抬脚跨进书房,兜头就拜,“老奴有错。错在为主心切,自作主张。老奴没错,为王爷申冤叫屈,何错之有?”
萧寒潜放下闲握手中的书籍,转身背对高挂舆图的墙面,面向王嬷嬷,不叫起不接话,只问,“嬷嬷这是第几次背着我自作主张了?”
派旧常青对李英歌下杀手是一次。
虚与委蛇败坏容怀亲事是一次。
这是第三次。
王嬷嬷面色微变,却不认王环儿之事,只戚声伏低老脸道,“第二次。老奴对王爷唯有一颗忠心,一片慈心,老奴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王爷好。”
萧寒潜垂下眼脸,定定看着王嬷嬷,“为我好?怎么个好法儿?”
他说的缓慢,语气听起来似轻似柔。
王嬷嬷老脸露笑,猛地抬起来头,看的却不是萧寒潜,而是指向他身后的东北舆图,声音铿锵道,“王爷是何等人物!是打江山的人物!太子殿下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养尊处优,只知道声色犬马的纨绔货色!
这江山他不配接手!他凭什么能坐享其成!辛苦的是王爷,劳心费力的是王爷!难道还要为了他破落户似的名节,搭上您的名声和将来!凭什么!凭什么!合该让他坠入泥地,活该他只配做那任人踩的尘土!
王爷,王爷不仅有大帅之风,更有明君资质!老奴最知道王爷的好!只要没有太子殿下,只要没有他!就该是您这位嫡出幼皇子上位,做那一国储君!谁都不能妨碍您!太子殿下不配,皇后娘娘也不行!”
她越说越激进,原本慈爱带笑的老脸竟透出几分恶鬼般的狰狞,全然不察自己唾沫横飞,用词诛心粗鄙。
萧寒潜微微闭了闭眼。
殊途同归的一番话,容怀说出来,是为国,王嬷嬷说出来,却未必是为他。
这就是她对他的好?
这就是她对他的好!
萧寒潜睁开眼,俊颜一瞬冰封,目光落向门外,“内宅的事,交给王妃处理。”
小福全儿应声。
王嬷嬷一愣过后,甩袖打掉小福全儿伸过来的手。
落到李英歌那个假矜贵的小贱人手中,她还能得什么好!
不会的,她一定是幻听,听岔了王爷的吩咐。
她爬向萧寒潜,睁大徒然充血的老眼,伸手去抓萧寒潜,“王爷!潜哥儿!潜哥儿,你要见我,我来了,我话还没说完呢!潜哥儿,我都是为了你好啊!”
不等她够上萧寒潜,双臂已叫小福全儿反剪到身后,半架半拖的弄出了外书房。
王嬷嬷挣扎着扭头看向倏忽合上门扇的外书房,喃喃道,“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
她该说的还没说,她的潜哥儿怎么会是这种反应?
耳边却听小福全儿语气冷硬,“王嬷嬷,你三句不离王爷,王爷的好,你真的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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