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同的人和物,不同的场景。
前世那年亦是春末夏初。
风过花树颤,落花摇摇曳曳铺满袁骁泱的肩头袍摆边,他也如此时此刻一般,弯身靠近,附耳轻声问,“李英歌,不如我娶你?”
那时他尚且带着几分书生意气,而她少女情怀,羞红着脸不敢抬头,不知作声。
她以为她掉入了蜜罐,后来才知道,当时满怀憧憬恋慕跨出的那一步,踏入的却是万丈深渊。
原以为早已面目全非的记忆,顷刻间汹涌而来。
李英歌缓缓闭了闭眼。
她以为她会恨意滔天,平静的心跳安稳的脉搏,却无一不昭示着她的心如止水。
李英歌暗叹前世五年游魂没白飘。
要是刚得知真相那会儿,袁骁泱敢在她面前惺惺作态的故计重施,她就敢不管不顾的阴损飞踢,不踹烂袁骁泱的胯下不作罢。
当下却神游天外,不忘讥嘲一笑,“袁公子不仅爱一厢情愿,还爱自作多情。”
她没有被激怒,平静得出人意料。
袁骁泱眸色一动,轻笑道,“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话既出口,直面李英歌前的种种复杂情绪仿佛随之消散,各有归处,袁骁泱再开口,意态越发清朗语气越加笃定,不急不缓地笑道,“四年前袁家当铺出事,令我科举失利,只能屈居二甲头名。四年后婚事突变,令我仕途受碍,在家停职思过。不过你百般陷害又如何,手段再硬硬不过真本事。
我仍是两榜进士出身的翰林院编撰。你可知道,最常代翰林院出入行人司,于御前行走的,不是你那兢兢业业一心学术的大姐夫,也不是院里的老大人,而是我这个才入翰林不足三年的’新人’。
此次御史当庭奏对,皇上却只让我归家思过,你对这个结果是否很失望?你那些内宅手段,总归动摇不了我的根本。
皇上英明惜才,家事始终大不过国事。我奉劝你一句,莫再在外事上弄鬼害我。你若觉得不尽兴,不如接受我的提议?
我不介意娶个只会捣乱的小妻子,还有什么内宅手段往后尽够你用在我身上。如此岂非彼此得趣?我倒是很期待,你能为你那族姐,做到什么地步。”
“何况”袁骁泱嘴角轻抿,复又倾身靠近李英歌,状似亲昵的和她咬耳朵,“你既然喜欢暗中’关注’我,就该知道曲大人常派小厮,上门探望我。他可不是做做样子,这背后也有皇上的意思。
朝中倒了多少人,就多了多少空缺。你说我这样初来乍到,根基不在京城的官场新人,是不是皇上最放心、最喜欢用的那种人?
闭门思过?等朝中情势重新明朗之后,恐怕你就不止是失望,我会有新的去处,而你?你既一心为你族姐出头,想来也了解过淇河袁家。我本家叔伯常年在外行商,少不得肩挑两头,家里家外都娶了平妻。
我袁家确是商户出身,你说我以娶平妻的由头去皇上面前’求娶’你,皇上会不会答应?委屈是委屈你了,不过也比你以后无人敢要,最后只能和张家小姐似的下嫁外地的好,是不是?
一样是远嫁京外,不如嫁给我,你对你族姐念念不忘,我成全你去淇河本家,离淇河李氏又近又便宜,你什么时候想去’看’你族姐,随时都能去她的坟头上香”
他有意激她,话里话外却不尽然都是虚情假意。
想来如果他有意娶李英歌为平妻,宫中贵人必然乐见其成。
即能眼不见为净,又能拉拢他这个仕途新起的臣子。
而于他来说,娶前妻的族妹也挺有趣的。
李英歌却是忍不住身子发颤,心内翻江倒海,不是被气的,纯粹恶心的。
恶心得让她忍不住想干呕。
然后,她真的呕了。
袁骁泱一愣,还来不及反应耳尖就是一动,乍然捕捉到一声清脆的枝桠断裂声,不等他脱口喝问“是谁”,就觉得肩头一重,随即被一股大力扯得猝然前倾。
李英歌于百忙之中抽空诡异一笑,极力钳制住袁骁泱不让他避开,然后果断而大度的放纵自己身体的本能反应,冲着袁骁泱大吐特吐。
今天在东宫斗过嘴打过架,茶点酒菜却也没少吃。
如果忽略呕吐物的酸爽既视感,她几乎能冷静的将其一一还原,报出各个品名来。
现在却没那自娱娱人的伟大精神,先喷袁骁泱一脸再说!
李英歌吐得无比畅快。
袁骁泱却是猝不及防,清俊的脸神色大变,由黑转红由红变白,直到被头脸的粘糊触感、身上的酸味一冲,才猛地回神甩开李英歌的手,疾步退到一旁扶上假山璧,同样忍不住,呕了。
常青早在他动手时就窜到李英歌身边,当下护好小主子,一面递帕子,一面嘴角咧到耳朵眼,欣赏着袁骁泱的窘态无声大笑,“袁编纂,没事儿吧?像你说的,内宅女子就是这样,有点不雅的举动在所难免啊。”
她习武之身耳力上佳,将二人谈话尽收耳中。
此刻改口喊袁骁泱官职,又原话奉还,只让人自顾不暇之余,心生恼火。
他从小到大对内对外,历经过多少人和事,还从没遇过如此腌脏的事,如此被人吐过!
袁骁泱眸色黑凝,下意识地一抬袖,入眼尽是一坨坨合该打马赛克的秽物,当下只得一仰头一侧身,扬声喊,“曲流!”
贴身小厮曲流本得了吩咐,只在耳房等着,闻言忙匆匆出了耳房,乍见自家爷一身清朗俊美化作挂满不明物什的“尊荣”,顿时瞠目结舌。
守在正房门外的小丫头不明真相,听到动静一探头,只当贵客身体不适,忙招呼姐妹端茶送水。
袁骁泱眼风扫向悠闲抹嘴的李英歌,冷笑道,“李二小姐,事情没完。我说的话,暂时还有效。”
说罢煞白着脸,由曲流扶进了耳房拾掇。
他不忘在下人面前装象,落在李英歌眼里,不过是色厉内荏。
她忽然觉得自己手段太正直了,对付袁骁泱就该恶心为上!
她也确实吐得胃空,随手拣了块平整的假山石一靠,冲常青微微颔首。
“谁在那里?”袁骁泱捕捉到的枝桠断裂声,常青亦听见了,得了李英歌的示意后,当下就循声望定,皱眉道,“谁在那里鬼鬼祟祟的?”
庭园角落一阵窸窸窣窣,片刻后才转出一道清瘦的柔美身影。
不是早该回了清风院的李妙又是谁。
常青本以为是院中哪个下人。
李英歌亦是略意外,眉梢微挑。
“英歌妹妹。”李妙提着裙摆疾步走到李英歌跟前,全然不顾地上星星点点的秽物,半蹲到李英歌身前,扬起脸打量着李英歌,半是担忧半是气恼地道,“我听说铭堂弟受伤,想着今日打醮正好求了些道符和丹药回来,就想着送过来。哪里想到”
哪里想到一进院子,除了正房门外守着的几个小丫头外,院中并无她想象中的慌乱。
而首先引起她注意的,却是西南角落的庭园里,随风传来的轻浅说话声。
她躲到角落的花树一看,就见李英歌正和个长相俊俏,身姿清朗的男子私下说话。
不是正在给李承铭治伤的裘小大夫,那就是下人所说的袁公子了!
她即惊讶又好奇。
可惜她只身前来没带丫鬟,又顾忌着另一头守着的常青,不远不近的偷听半晌,却只听得见“皇后”“乾王殿下”等零星字眼。
待见袁骁泱忽然靠近李英歌,姿态竟透着亲昵,她不由捂嘴压下惊呼,却不小心踩断了脚下枯枝。
李妙心念几转,抽出帕子去按李英歌的嘴角,柔声道,“英歌妹妹,四伯母不喜袁家,那袁公子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别伤心,袁公子怕是停职离朝,又醉心山水,尚且不知四伯父已有转机,你要为陈七小姐做赞者的事”
这些还是吴先生随口告诉她和李娟的。
想来那袁公子消息滞后了。
至于那零星字眼能和什么事搭上,她自认有数。
“乾王殿下当年仅因护膝闹出的’误会’,就愿派心腹汪公公为你出面,如今我想殿下自有考量,总不会对四伯父、对你不闻不问。”李妙一脸强忍心焦的关心之色,极力安慰道,“不管那袁公子说了什么落井下石的话,你都别往心里去,反而伤了自己的身子。”
她有意试探,李英歌却避开她伸出的帕子,不置可否的一笑。
李妙似不以为然,面上神色越发温柔诚挚,摇摇头自嘲一笑道,“终归我们女子身不由己,我因着夫家守孝耽搁到了现在。你因着四伯父和锵大堂兄,也不过我今天为自己和娟儿,也为你问了问姻缘卦”
似是不习惯和李英歌说起这种亲密话题,李妙脸色浮起俏丽红晕,语气坚定道,“虽然不是上上卦象,但是先苦后甜,结果总是好的。英歌妹妹,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她不再像初入李府时,说十句话五句自叹身世可怜,两句艳羡两句含酸,剩下一句还要带上标配——清泪两行。
如今言行,倒真有几分符合新进竖立起的好名声。
娴静而端方。
李英歌闻言缓缓摇头。
她不怪李妙自作主张为她问卦。
但即便李妙巧妙揭过,也抹不去偷听壁脚的事实。
本性难移么。
李英歌又摇了摇头。
她觉得她可能恶心完袁骁泱有点上瘾了。
她忽然也挺想喷李妙一脸,省得再费口舌打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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