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雪娘在淮阳这座小小的宅院里,住了已有大半个月。
最初几日,有一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她本是孑然一身的孤女,突然拥有了满院子的亲人。
雪娘常常坐在廊下,看四姨与霜洁表姐,灵儿做针线,听着舅舅在里屋哼唱昆曲。
幸福感从胸腔往鼻子里冒,让她鼻头发酸,眼眶发热。
可一想起许李两家的血海深仇,身上便一阵热,一阵凉。
她想复仇,她要复仇。但复仇哪有那么容易?
那日亲人见面,抱头痛哭一场后,雪娘终于问明白,李家遭遇了什么。当年锦绣坊上贡的绣品,被浸了毒,送到宫里。
查出来之后,李家上下锒铛入狱,屈打成招。
牛婶子和她当家的上下打点,往衙门里泼水般地送银子,才保住了大爷一条命。
若是没这些银子,恐怕大爷也会在牢里被自缢。
“被自缢?”雪娘一脸悲愤地问。
“太太死后,我使了银子,去收尸,装殓时才看见太太手里帕子上有两个字,我偷偷藏下来,照样子描了,去外面找识字先生看,是救命两个字。”
牛婶子抹着眼泪说。
要不是那样,他们还不知道,有人要在牢里害死李家人。
当初牛婶子带着大娘子的嫁妆回了苏阳,外祖母没让往外声张。
让她藏匿起来,打理李大娘子的嫁妆。
之后做主把牛婶子嫁给向管事。
向管事本就是大娘子在苏阳商铺的总管,两人自幼认识,也算情投意合。
从此两口子一心一意地打理大娘子的产业,等着有朝一日完璧归赵。
头两年往北疆送银子东西,便是向管事安排的。
他还亲自往北疆走了一趟,见过雪娘。
只是那年雪娘年幼,还不记事。
没过两年,李家遭人陷害,几乎灭门。
牛婶子两口子变卖了李大娘子的商铺田产,上下打点。
官府发卖李家人口,他俩又盯着人伢子,打听李家几个主子被发卖到何处。
“主家这案子,后面肯定有惹不起的大官在作怪,当时李家人口发卖时,有人打招呼,一定往远了卖。”牛婶子道。
他们辗转几千里,总算把李家还活着的几位主子赎了回来。
虽花钱把人赎回来,牛婶子却不敢去官府给他们放良籍。
一是不认识官府里的人,二是不敢打草惊蛇。
李家四口到如今还是奴籍,不敢出门,只能在这后院里藏着。
一藏近二十年。
雪娘只与牛婶子说自己夫君早逝,婆家也没了人,才南下投亲。
另找了个机会,私下里与舅舅详谈一番。
把实情告知于舅舅,自己身为罪户,改姓罗,嫁给了侯府二公子,却不得不和离出府。
“雪娘这罪户身份,不能告知与人,所幸在江南无人认识,不如就说我是向管事的外甥女吧?”
雪娘本想说自己是牛婶子的远房亲戚。
但是牛婶子生于牛里村长于牛里村,怕是很容易露馅。
倒是向管事灾荒年从北地逃难来的,扮作他的亲戚来投亲,更容易蒙混过关。
李大爷良久不发一言,他在这院落里藏匿了二十年,早就没了斗志。
只不过牵挂着一双儿女,苟延残喘罢了。
“也是命数,你离开侯府是对的,陇上许氏,绝对不可能与人为妾。便是我们江南李家,也做不出来这般自堕门风的事情。”
舅舅提起二十年前江南李家,腰板都挺直了些。
雪娘松了口气,她还担心舅舅迂腐,会责怪她自作主张,与洛子清和离。
她又鼓起勇气,说明自己有孕在身的事情。
“舅舅,不瞒您说,雪娘如今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孩子生下来,打算姓许。”
这一路辗转,从京城到淮阳,雪娘把事情前后反复捋了无数遍。
心下知道,洛二爷霸道又固执,占有欲极强。
他虽贬妻为妾,却没有一丝一毫与自己分手的打算。
雪娘不过是利用了他的骄傲与自负,用激将法,拿到了这张和离书。
若被他知晓孩子的存在,怕是强取豪夺,也要将她和孩子弄回清影院去。
一想到二爷会把孩子记到薛清澜名下,认她做嫡母,由她教养,雪娘便绷紧了身子。
像草原上护崽的母狼一般,满心都是戾气。
绝对不能让洛子清知道有这个孩子!
“舅舅,和离时,洛家大夫人以为我已落胎,洛二爷也不知有这孩子,若知道,怕是不能善罢甘休。雪娘打算瞒着孩子的身世,对外只说夫君在北疆阵亡,南下投亲,以未亡人的名义独居,日后也好杜绝流言与不必要的麻烦。”
雪娘声音越说越小。
这种事情若是舅母在世,本该与舅母商量,由她转告家中男性长辈的。
舅舅也有些尴尬,咳了两声才发话:
“你做得对,陇上许氏的血脉得传下去,姓许好,很好。你放心,孩子父亲的身份,我会烂在肚子里。你且好生住着,日后诸事都有我们料理,再也不可孤身一人,千里跋涉了。”
在舅舅眼里,雪娘不过是个弱女子,既然来淮阳投亲,自然要在此落脚,由李家人护着。
虽然李家人如今自身比坐牢也好不了多少。
雪娘鼻子一酸,祖父去世后这几年,所有事情都是她自己扛着,自己做决定。
可她也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女娘子,嫁人,和离,怀孕。
瞒着洛家把孩子留下,逃离京城,南下寻亲。
这种种事端,她也常常惶恐,生怕自己做的不对。
不知天上的祖父与爹娘,是否会责怪自己。
如今听过舅舅这长辈说一句,你做得对,雪娘眼泪哗啦就流下来。
舅舅也慌了,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伸手在她肩上拍一拍。
又想摸摸她的头,骤然意识到雪娘快二十岁了,不是小孩子,又收回手来。
雪娘很快止住了眼泪,对舅舅说:“您别担心,雪娘这是高兴的。”
舅舅点头,只跟着说,高兴,对,高兴。
如此,雪娘便与江婶子在淮阳藏匿下来。
歇了几日,邻居和车行的人都知道,向管事在北地的姐姐,有个女儿来投亲。
“可怜哦,才不到二十岁,婆家娘家人都没了,千里迢迢找到她舅舅来投亲。”
牛婶子到处与人说,说着便撩起衣角抹眼泪。
众人都唏嘘不已,陪着感慨一番。
等雪娘的身份渐渐被人接受,她便找了家医馆。
每日去坐堂看诊,专治疖肿。
淮阳县城不像京城那般,规矩大约束多。
听说医馆有个女大夫,尤其擅长疖肿之症,很多为此症候所困的女子,纷纷来求医。
没两个月,雪娘的名声便传了出去。
渐渐地,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淮阳县城里,有个罗大夫善治疖肿。
动起刀子,特别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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