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
大虞平山城。
楚秋坐在风亭中,身侧的石台上用墨砚压着几张信纸。
而他手里拿的,就是最后一张。
这些信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内容,其中有些寒暄客套的话,也有一些由暗语组成的信息。
暗语部分极其难以破译,即便在监察司当中,也只有寥寥几人能够看懂其中内容。
将信上所写的全部内容看完,楚秋拿起墨砚,将这最后一张纸镇在下面,缓缓说道:“想要重走一遍五品之路,没那么容易。黄江这次棋差一招,被人拿住了软肋,确实有些昏了头。”
说完以后,他抬眼看向前方静立着的那道身影,“所以,是大空寺逼得他自废了修为?”
听得这话。
禄墨终于抬起头来,低声答道:“黄江一身所学驳杂,早年曾与大空寺‘静’字辈高僧有过师徒缘分。
那位高僧涅盘后,他虽拜在义父门下,却因学了一些佛法,所言所行多有禅意,江湖上才给他起了‘怒佛’这个名号。”
顿了顿后,禄墨继续说道:“黄江与大空寺的这段缘分并无几人知晓,但钟暮却也是知情人之一,我与黄江想要袭杀钟暮,大空寺便以那位高僧的名声为由,逼得黄江不得不自废了修为。”
她将事情的起因经过讲述完,便陷入沉默。
楚秋点了点头:“监察司在江湖上没什么好名声,大空寺已经去世的高僧跟一个紫衣司事扯上关系,确实会让人背后嚼舌头。不过这大空寺也够卖力气,能将自家‘丑事’拿来当作威胁的筹码,难怪你们杀不了钟暮。
黄江这个战力被大空寺拔掉,剩下的人再想去刺杀钟暮,也只是给护国司白送把柄。”
说到这里,楚秋笑了一声,“不得不说,黄江这次有点儿蠢了,但也正因为他是这样的‘蠢人’,才会愿意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还愿意替方老头报仇。”
这一句话,似乎是在说黄江,也好像在说自己。
“夜主。”禄墨等到楚秋说完,交叠双手恭敬道:“您先前要我查的事,已经调查清楚了。”
楚秋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便是颔首道:“说说。”
禄墨平静道:“义父的祖地我已亲自去探过,在义父名下的五十倾良田,早在他生前就已分给当地农户,其余山园府邸也都纷纷变卖处置妥当。
唯一还挂在义父名下的,只有一座祖宅。”
楚秋并未打断她,而是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禄墨接着道:“那些田地与其他家产如今改名易姓,进了别人的腰包。而那座祖宅也被人夷为平地,甚至大兴土木,令河道改流,镇在了义父的祖宅上方。”
微微一顿后,禄墨的声音有些寒意:“那里如今已是青楼画舫。”
“这些都不是重点。”楚秋面不改色,缓缓说道:“林听白想我去老头子的祖地看到这一幕,是想逼我出手。”
说到这里,他看向禄墨:“背后的人,应当是寻安王赵靖。”
禄墨微微点头道:“侵占义父家产的人,都与寻安王府脱不了关系。”
“有点意思。”
楚秋按住了石台上的墨砚,轻笑着道:“人已经死了,却还要糟蹋他的遗产,这都不解恨,硬是要在老头子的祖宅上挖出一条河来,还要让青楼画舫日夜在老头子的祖宅头顶寻欢作乐,这得是有多大的仇?”
“属下不敢妄言。”
禄墨再度低垂头颅,双手交握,恭声问道:“夜主接下来有何打算?”
楚秋的指尖摩挲着墨砚边缘,静静思考半晌,收起笑容平静道:“监察司现在的六个明司,除了黄江和钟暮之外,其余四人还能再信么?”
他没有去问暗司的事。
即便他现在暂代夜主之职,暗司这边只有一个禄墨是明确站在他这边。
但楚秋知道,禄墨的忠心,是对方老头的。
所以,剩下那五个暗司既然不肯露面,楚秋只当他们已经死了。
然而这个问题也令禄墨沉默许久,才是谨慎地答道:“剩下四位明司,职权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就算他们可信,也帮不上什么忙。”
楚秋不置可否,接着道:“护国司是想从钟暮手里拿到监察司所有‘暗桩’的情报,这份情报确定在钟暮手上?”
“不确定。”
禄墨果断道:“监察司十二位司事,互相并不知道对方手中掌握着多少情报。明司与暗司相互制衡,彼此也一样信不过对方,对于钟暮手里究竟有没有监察司‘暗桩’的情报,属下只能猜测,不敢断言。”
听她说完,楚秋微微颔首:“归根结底,还是大离新皇对监察司不存在信任,寻安王也好,护国司也罢,就连他现在仰仗的国师,都未必跟他是一条心的。”
“新皇能够得登大宝,也是多方角力的结果,曾经用得顺手的助力,如今大权在握,便会成为眼中钉,肉中刺,甚至是心头大患。”禄墨略一停顿,随后又道:“但监察司被新皇猜疑,背后还有一人出力……”
“是赵相吧。”
楚秋的指尖轻点墨砚,淡淡道:“黄江在信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赵河,赵靖这两个堂兄弟,一文一武权倾朝野,在那段时间就连老皇帝也要看他们的脸色。
赵靖是个武夫,还能用加封异姓王来对付。但赵河不同,当年朝堂之上,文武百官超过半数都是‘赵党’,想要制衡他,就需要一把更利,更快的刀。
监察司也因此应时而生,此后多年,便成了悬在朝堂百官头顶的一把利刃。如今新皇登基,就算没有赵相进言,监察司一样会面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下场。”
微微一顿后,楚秋抽出一张信纸,平静说道:“时至今日,再守着这监察司那点秘密已无必要了。”
禄墨的脸色顿时一变,忍不住抬起头看向楚秋。
但当她看到楚秋那澹然的神情,心中微微发紧,连忙垂首道:“属下不明白夜主的意思。”
楚秋将那张信纸缓缓折起,用沾着墨渍的指尖轻轻写着什么。
随后一挥手,将信纸丢到了禄墨面前。
禄墨探手抓住信纸,看到上面的几个名字,表情变了又变:“这种离间之计……他们不会上当。”
“无妨。”
楚秋淡淡道:“越是自认聪明的人,心思便也越重。你说,一个上三品境的武夫,却甘愿自缚手脚困在朝堂争斗当中,换作你站在赵相与寻安王的立场,心中会对他毫无猜疑么?”
“属下……”禄墨迟疑一瞬,摇头说道:“属下必会视其为心腹大患。”
“所以,我并不是在离间他们,只是添上一把火罢了。”楚秋指了指禄墨手中那张信纸,“他们想要监察司的秘密,那我就把监察司的秘密送到他们面前。既然这些人最爱动脑,就叫他们好好猜猜,到底谁才是监察司真正的‘暗桩’。”
禄墨闻言,又看了眼那张纸条。
上面的名字赫然就是‘大离国师’林听白!
正当气氛变得有些沉默之时。
一个身影远远走来,人还未至,笑声便已传了过来。
只见杨烈松离得老远,就已经拱手说道:“谢宗师,恭喜了。”
楚秋的拳头抵住脸颊,笑吟吟地望了过去:“杨掌门这话可是把我听糊涂了,无缘无故的,喜从何来啊?”
杨烈松笑而不语,阔步来到近前,先朝那一身冷意的禄墨点了点头,随后便道:“我早料到谢宗师还不知情,就亲自过来报喜了。”
说罢,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
那竟是一本‘大虞武评榜’。
楚秋的目光望了过去,无悲无喜道:“杨掌门该不会想说贫道如今已是榜上有名了吧。”
若真是这个消息,那这确实算不得喜事。
“谢宗师先别急,还是看了再说。”杨烈松笑了笑,将那册子递给楚秋,“相信上面会有谢宗师感兴趣的东西。”
“哦?”
楚秋略有意外地挑了挑眉,接过册子时还笑道:“杨掌门若是诓我,那你在风雨楼赊的酒钱,就得在今日结清了。”
杨烈松顿时苦笑起来,连连摆手道:“可不敢开玩笑!”
他如今卸下了天鸢门掌门的担子,办妥大离之事后,便在风雨楼住了几日,欠下不少酒钱。
让他掏出这笔钱来,简直跟要他的命差不多。
楚秋也没再打趣他,直接翻开那部大虞武评榜。
随意看了看五品之下的那些名字。
在五品之下,上榜的武夫基本都只有一个称号和一个名字。如果出身大派,还会特意写出师从何门何派。
“不管是哪一国的武评,都是武夫扬名的途径罢了。”这种扬名方式,倒是很符合楚秋对武评榜的理解。
他随手翻过前面这一部分,很快就在‘五品’武评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那一页。
从五品开始,武评榜上的内容便是详尽了起来,能迈入宗师境界的武夫,无不是惊动一方的人物,每人独占一页,这是最基本的尊重。
而他这一页,显然是武评榜的新版。
看着上面的内容,楚秋缓缓念道:“大虞五品第二,‘三绝道人’?”
楚秋微微皱眉,摇头说道:“这名字起得太差,何不来问问我本人的意见?”
这句话,令禄墨眉梢轻动,赶紧垂下头,生怕被‘夜主’看出她的异样表情。
“刀,剑,拳,此为三绝。谢宗师在外行走也是一副道士打扮,所以他们就替你起名为‘三绝道人’。”
杨烈松笑着解释完,“谢宗师接着往下看。”
楚秋闻言,继续看了下去。
就发现在称号后方,自己的名字竟是‘谢九’。
不过在名字背后,还有“存疑”二字。
后面更是多了一段注解。
“谢九本名‘谢秀’,大胤九皇子,江湖人称‘玉公子’,东湖山庄当代行走,五品‘非人’境宗师。”
楚秋念到这里,看到了最后那一句:“‘清隐李家’提供的消息?”
没等杨烈松再说些什么,楚秋目光飞快向后看去。
发现有关于自己的情报,在这一页中几乎是极为详尽。
除非是较为隐秘,只有寥寥数人知道的信息,其余基本都写在了上面。
包括他来到峙州境内以后,较为有代表性的几次交手。
杨烈松似乎猜到楚秋的想法,如数家珍般将上面的内容道了出来,“拳毙极乐楼北使风鹿,刀败东使姚霄神,以一己之力,独对四品神通境的极乐楼圣女洛惊鸿,以及四品神通境的极乐楼主沐崈。”
他看向楚秋,笑着说道:“若非关于圣女与极乐楼主的‘四品神通’还有存疑,谢宗师恐怕已是五品第一了。”
对于这个排名,楚秋倒没有在意,而是指着‘清隐李家’这四个字,淡淡道:“其他的情报也就罢了,亲眼见过银叶山庄那一战的人应当不会向外宣扬。这清隐李家能把这些事都写出来,看来是有些过人本事了。”
他抬眼看向杨烈松,笑着道:“如果杨掌门和你那几位师弟没有对外吹嘘,那这清隐李家的能耐,应当就在‘情报’上面。”
“谢宗师果然慧眼如炬。”杨烈松赞了一句之后,便是缓缓道:“三座江湖的武评榜,大多都是由一些‘江湖传闻’开始,再由几家地位颇高的宗门去断定真假。
这样一来,效率肯定有所不及,但为了确保真实性,除非有目共睹的‘比斗’、‘争名’外,余下的情报,就需要由某些可信的势力来提供。
而这‘清隐李家’,就是为大虞武评提供情报的势力。”
说到此处,杨烈松看了看一声不吭的禄墨,微笑道:“我猜谢宗师如今也需要一些自己的耳目,光靠一个百废待兴的风雨楼恐怕还不够。”
“所以,你想让我去接触这‘清隐李家’?”楚秋合上册子,淡淡道:“这名字取得倒是有点意思,志该‘清隐避世’,却非要掺和到武评这等名利场中来,恐怕也不是什么善与之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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